老宅历经巨变,非一日之长,而有今朝模样。
老宅雕琢岁月,经流年变故,酝酿此时风光。
老宅储存记忆,挽旧时童趣,费煞追忆肝肠。
老宅挥别过去,映明朝旭日,披挂明媚红妆。
修缮一新的老宅(一)
老宅映在昏黄落日下,一缕渐渐逝去的余晖,昭示着一个剧变时代的到来;而这个时代,正慢慢地隐喻着:今后生活,必须以变革进步的心态应对,于是老宅之于今天,必须忘却往昔一缕悠远的情怀,不再挂念屋檐下,金黄玉米、火红辣椒的次第消逝。时光指针一刻也不停歇,越过窗前,一池墨绿光阴挽不住。
八年前老宅见证世事变故: 许久未曾联系的舅舅,于端午这一天悬梁自缢。我年底归返,母亲惴惴告知时,心如霹雳弦惊;而一个和母亲关系顶好的阿姨,常年瘫痪在床,失忆之后,纵然亲朋挚友,乃至枕边人,亦不得识。几经梦魇般地折磨,于年底时节解脱而去;老宅亦于当年大改,修葺一新。我春运辗转,一路到家,才发觉那个伴随儿时成长,时而飘荡着氤氲烟草香气的地方,已然脱胎换骨成,一间弥散着新时代气息的改装院落了。那年在家短短一周,望见眼前貌似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老宅,便想起这变故之不久以前,那些飘然逝去的、被时代淘洗过的,都已怆然萎化,销于无形,凄然地向我作别,便觉得惶惶然,心似被掏空,一时有如五味杂陈泛滥,难以消解。
如果时刻关注家乡生活变化,如果不让家,因为地理上的疏离,毫无缓冲地指向一个新的样态,怕是也不会变得这般情何以堪了。其实想想很多事,本就如此,不算意外:舅舅一世落拓,苟且生活。在老人赡养问题上,与几位姨父龃龉多年,早已许久不曾往来;一个瘫卧在床、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太太,在儿女之间心智与城府的博弈中,竟像击鼓传花一般,在推诿与迎送中,被世道人心反复考验,被现实残忍屡次灼伤。
老宅已经在变迁中,暗暗地讲述答案了:对于那些沉浸在往昔岁月当中,仍旧缅怀感伤的人而言,老宅若仍是从前。便无非是博物馆;老宅既已改换门庭,便应义无反顾直面前方。而过去,似乎永远不过是条一眼不可望尽的、令人掩鼻、散发着臭气的巷道:看不到希望,寻不见支点,死水依旧,波澜不惊。而生活,似乎只能不断重复痛苦,因而于无力与无奈中,眼见日复一日的重压,让人渐渐力不可支,却偏偏无所作为,已是见不到明亮的光景了。
生活挽留不住的,又何止是老宅前,这些被时代“变化”走了的物是人非。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一个觉得生活无趣,且愤懑不已怨气冲天的男人,在不忍地瞥了一眼同样衰败无望的母亲之后,将一卷雕饰着精致兰花的窗棂,粗糙地缠绕在自家的门框上,然后粗糙地绾了个格外牢固的结儿。银白色的窗棂像是一轮新月,忧郁地漠视着人世的终结。终于一颗厌倦许久的头颅,决绝地探进月轮中。明朗的夏日,骄阳在院落留下一阵剧烈异常的颤抖。一天后,整洁而苍白的木板上,横着一个只会逃避的人生看客。
通过一种惨烈的隐喻,老宅告知了生命中一丝不可承受之重。我回首,望见那流满记忆线条的屋檐下,依稀浮现出曾几何时的童年;然业已“改过自新”的老宅,应该不必理会这些,仍旧停留在过去琐碎如腐屑的思绪了。今天的老宅更像是一个初识新人滋味的懵懂少年,赳赳然鼓荡起勇气,佯装时代新贵;又像是风头正劲的寒门子弟,急于忘却过去不堪回首的记忆,企图用暴发户的心态,抹平过去平庸的履历——今天面对老宅,怀念往昔,拥有任何一丝温存地眷恋,都恰似一种无形的心灵伤害。
邻家那个年少时常常在下巴拖着鼻涕虫的弱弱少年,如今却生得人高马大,衣冠楚楚地换上一身华丽正装,引来众多邻里啧啧称赞;多年未见,略显沧桑、摆弄着憨蠢手机的谢顶大叔,一脸的醉眼惺忪与不屑一顾,傲慢地斜视一些尚未发迹的同年,大有睥睨群雄舍我其谁的架势;那深情款款一脸羞涩,犹掩饰不住小儿女模样的童年玩伴,以及那时乖命蹇赋闲在家,却依旧轻狂自负的浪荡青年,都像风云际会、参演晚礼服派对一般,纷至沓来,好似城隍庙比武招亲时的人生鼎沸,又像是时装会展中演绎的模特秀,多年之进步,几年之变故,都整装待发地展现在亲人、熟人面前,然后因亮相中的大放异彩,彰显自己。
新年中与老相识聚会,内心因受冲击,而心生涟漪:看到昔日身边之家花嫩草,小时不佳,大却了了,摇身一变,分外妖娆。其华丽转身,轻盈展现风姿,正微妙、不带一丝炫耀痕迹地,于世人面前重新定位自己。想到自己犹对老宅仓促的消逝,抱以错愕与惋惜。相形之下,自己重车慢行,亦步亦趋,不似他人轻舟已过万重山,而今竟小有发展。念此,不禁面有惭色,于心亦是愧然。
(二)
虚荣心的失落,让曾经度过的纯真岁月,如今在原产地,被揶揄成不必提及的城南旧事。只能在晚风沉醉,心海潮生的静寂夜中,独自回想,方可温馨。于天际中,我仿佛看到,细雨中送樱桃的奶奶,遨游天国,超然于人世间种种沧桑变幻,个中不置一词,唯有旧日神情不变,温柔慈祥地俯视着我在笑。
雪山之巅,北风之口然而缥缈浩瀚的想象,抵不住现实,于人生进度上,残忍地追问,于是我不再仰望沉思; 而老大年纪形单影只的窘困,遂化作瞥见准弟妹时一缕复杂的眼神。奶奶山中坟茔,默默横亘在高山之上,俨然已成为接纳新家庭成员朝拜的忠烈祠——弟弟带着刚刚订婚的女友,于苦寒之地,翻山越岭,来到白雪皑皑的雪山峰巅。伉俪二人,在夜幕沉沉北风呼啸的苍茫中,对着伤逝的墓碑深深下拜——奶奶的这罐樱桃,给我的,未免迟了些。
童年为我扇扇驱蚊的爷爷,而今业已年逾八旬,耳不聪,目不明,唯老马伏骥,壮心依旧,对于一般家庭琐事,云淡风轻。爷爷在年前的亲友寒暄中,无意间于电话那一端,得知山东老家三弟病故的噩耗——父亲与叔叔们千般思量,万分周全,终未能保全天机——只见爷爷毫无生机的喉咙里,突然间沙哑地磨砺出一串重重地音符,然后又揎起干枯的拳头,停在半空中,重重地捶在旁边的茶几上“咚咚”作响——“死啦?真的死了?他是真的死啦啊——那天深夜,我就梦见他来到我屋里,只是悄悄地微笑一下,转了个身,一句话不说。我说:‘老三,你做甚么,怎地来了便走?’ 可你三叔一旁只是笑,一个转身——走了!”
我看见爷爷涨红的脸庞,激动的表情映得面目肃然。除夕夜山东老家又打来电话,二叔接过,只推说老人家已然熟睡;然爷爷却于一旁昂然静静仰卧,半晌沉吟未语。在微茫而晶莹的眼帘中,透过飘雪的窗外,痴痴地遥望远山——他还记得和我的约定吗?
老宅的瞬息转变,带来新时代不可回避之挑战。农耕文明的乡村院落,鸡鸣犬吠,安然悠闲,大抵与我远去了。冥冥中似乎有种新的召唤,恰似老宅翻新后的舒展,预示着一个人情淡漠、感性剥离、无味岁月的来临。童年一抹纯真的回忆,维系在今天格局之下,颇显落落寡合,而随着经历与学养的丰沛,日渐洞察出人性,在纷纭嬗变的形势下,凸现出焦灼与荒谬。生命毫无皈依的困惑疑虑,旧有价值崩溃后的心无所依,对于人性虚弱难以琢磨,面对未来依旧摇摆迟疑,都是阻遏我,在面对老宅早已不再时,心头的一丝惆怅:
我终究不能把过往一切经历,都当作生命中旋转木马般的风景;是否还能存留从前印记,我难以回答,不置可否。直面老宅时,又见门楣更改,温暖不再,也不知还能否告知一二。
我终究不能把一个思想远未开化、物质欲念刚刚解冻的老宅,作为今后一切温馨回忆的天堂。我应该有追求现实生活的持续准备。
老宅,真的变得面目模糊了!当一尺窗棂结束的生命,换作百里之外,林荫道旁,一座孤零零的寂寞坟茔时;当新人粉墨登场,故我依旧,落寞感时时侵袭时;当年迈伤逝,于苍茫山峰孤独伫立、再也不能眷顾、庇佑自己时;当暮年胞弟病故,自己倍感零落,再无手足环顾时,老宅,终将冰冷老去。
这老宅的主人——爷爷,待到百年之后,这家人的团聚一定不再;这家园的气息一定销无;这老宅里的一切味道,都将变成后代转述中的模糊记忆。后人或许只会记得:曾经在某地的废墟中,曾经的一段蒙昧时光,是那样牢固地锁住了一个昔日少年的心田,使他曾经拥有一个还未破碎的旧梦……
写到此处,怕是老宅的故事,真得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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