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的嘴角流着血,走到我已经不能动弹的身边,他的手缓缓地从旁边碎玻璃堆中挑出最锋利的那片抵在我的脖子上,然后他加重了笑意,轻轻地问我:“阿蓉,还记得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吗?”他很少笑得这么浓,我片刻间有些失神。我已经记不起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了。是在襁褓时期呢……还是在孩提时期呢……我转念回神突然苦笑起来,在这生死关头我竟还在细细推算这些东西。算了,那些不重要了,总之我和他是很久很久的朋友就是了。
在我模糊的视线里他嘴角的血红得越发显眼,这让我想起多年前发生在他身上发生的家庭屠杀惨案。那个时候还是孩子的我从大人们细碎的口头交流中知道了这件事。
歹徒入室抢劫,他的母亲被连刺七刀流血休克致死。案发场面之惨烈让办案多年的专业人员都心底发怵。可能用“刺”这个字来形容他母亲被伤害的程度是不准确的。因为最后的尸体并不是完整的,那是血肉模糊的,也是支离破碎的。她母亲姣好的面部基本已难以辨认出五官。歹徒最后被绳之以法,按歹徒的说法是,其实也不是因为缺钱,只是头脑发热就这么做了。丧心病狂的程度令人发指。可怜他母亲下葬没有多久,他父亲便疯了,随后便送去了精神病院。
邻居们都说,他真可怜了,临近高考,家里还接二连三发生了这样的事。这孩子不仅家没了,恐怕前程也毁了一半。普通人大概都会这么想,这是一场社会惨剧,或许还会有人因此谴责一下社会的治安制度。但是在我和他彻底相熟之后,他却和我说了这件事的另一个版本。
二
他母亲其实应该早死于惨案前的一场车祸,猛烈撞击后昏死过去,结束这一生。他父亲非常爱他的母亲,当得知他母亲会有这样的命运结局后,千方百计地想要改变命数,延长他母亲的寿命。这一局是死局,怎么都不可逆的,他父亲似乎有些绝望了。眼看死期越来越近,他父亲还是被情感战胜了理智,决定用别人的死来代替他母亲的死。
选中的替死鬼是他家楼上的5岁小姑娘,他跟我说,那真是个极其可爱的姑娘,眼睛干净声音甜美,每次见到他都甜甜叫他哥哥。小姑娘是从楼上的阳台摔下去的,面部朝下,尸检的时候别说是的干净的眼眸了,想辨认出眼眶的位置都很难了。
小姑娘并不是被他父亲亲手推下去的。他的家族拥有这样秘术,他们可以从手指的指尖分泌出细细长长的线,那些线轻飘飘的却可以轻易而牢固地黏在人们的头发上、四肢上、衣物上,线一旦成功黏上人的身体,人就活脱脱成了提线木偶,他们可以轻易操作人们的行为动作,人们甚至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就是这样的秘术让小姑娘从楼上的阳台摔下去的,在普通人看来这就是独自在家的小孩不小心从楼上摔下的又一出社会惨剧。小姑娘死亡的时间和摔下去的方位都被他父亲仔细推算过,小姑娘的死亡完美抵过他母亲的劫数。
在小姑娘的家属哭喊声中,他爸爸轻易就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小姑娘魂魄领回了家。他见到楼下惨剧,急匆匆地赶回家。正在他家不知所措的小姑娘魂魄听见门被气急败坏地打开,应声抬头,映入她眼帘的是,是他怒发冲冠的模样。少年看见她,有片刻的失神,随机又恢复了愤怒,冲进了父母的卧室,在卧室门摔上的一瞬间,小姑娘听见一句话:“她尸体上细细长长的线,别人看不见,我还能看错么?……”小姑娘干净的眼眸里生出一份疑惑,轻声嘀咕:“谁的……尸体?”
三
他母亲因惨案过世没多久,他父亲就疯了,在正式转入精神病医院的的几天前,他就正好满了18岁。从法律意义上说他成了他自己的监护人,而他曾经的监护人一死一疯,结局还真是让人唏嘘。在他告诉我整件事前后的经过之后,我问过这样一个冒昧的问题:“你父亲是怎么疯的?”那个时候他正在喝一罐啤酒,当我问完这个问题,我明显感觉到拿着啤酒罐的指节收紧了一下,随后他才缓缓放下啤酒罐,说:“他是怎么疯的,我也不清楚,这些年来我一直认为是父亲受到良心谴责,最终母亲的死刺激了他最终的精神崩溃……”
大学时代的他还是愿意跟我说很多他内心的实话的,所以我从不怀疑这个时期的他说的每一句话。而在他工作之后,我就不再能轻易分辨出他对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了。
事实上,他连话都很少愿意再和别人说了。因为阿朵成了他最好的倾诉对象。阿朵的全名叫陈沐朵,据说是五行缺木,所以拥有了这样一个有很多“木”的名字。陈沐朵就是那个被他父亲害死的小姑娘。小姑娘自死后,魂魄就一直在他家待着,虽说是替死鬼,但是他的父亲还是运用某种秘术让她变成了类似于守护灵一样的灵体存在,一直像养了一个小女儿一样把她好好安顿在家里。
自从他的父母相继以不同的形式离开他后,阿朵就成了最像他家人的人。阿朵虽然是灵体,但是也像普通的小女孩一样在一天一天地长大,这让他内心觉得阿朵好像真的是自己的妹妹,并不是一个养在家里的小鬼。阿朵在她10岁生日那天,突然对他说:”我不想叫你哥哥了。以后叫你全名段木杨好不好?“他伸手摸摸她的头,说:“不能这么没有礼貌。”阿朵向他做了个鬼脸然后跑开了。
四
阿朵的10岁生日没有过多久,他的母亲就死了,不出一个星期,他的父亲就疯了。前后所有事件的片段联系起来,怎么看怎么像是阿朵这个小鬼的报复。小鬼灵体成长到一定程度,拥有了自己的灵力,知道自己是被这家人害死的,然后挑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做了一个痛快的报复。以上是我做出的逻辑分析,当我把这个逻辑分析说给他听的时候,他连正眼都没有看我,继续记着手边的资料。
“你终究会被她害死的!”我加重了语气希望引起他的注意。最后他终于抬头看了看我,淡然道:“蒋蓉,我今天想早点回去陪阿朵,请你按时完成报告。”天呐,这副死样子,活像被女鬼迷了心智的男人,在我身边真的活生生上演了一出聊斋吗?我颓然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填写尸检报告。以前的他绝不是这样的,我们在大学里虽然主修都的是需要冷静和理智的法医专业,但是我们说话做事绝不是这样冷冰冰的。他刚才看我的眼神甚至不如他看尸体的眼神温暖。
毕业后我和他一起到了这个地方工作,段家不同于常人的通灵能力,让他在法医这个行当混得如鱼得水,他有时甚至不需要像我们一样老老实实地去检查尸体,只需要和灵体聊一会儿就能知道他或她是怎么死的。但是他多数时候也不会用他的这种能力,因为灵体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心愿未完成,他一旦和灵体攀谈上,总会被纠缠好一阵子。所以他更愿意选择手术刀去了解他们的身体,而对他们的灵体选择视而不见。
五
我一边烦躁地填写着报告,一边细细回想段木杨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变得冷冰冰了,不是在他痛失双亲的时候,也不是他和初恋女友分手的时候,而是……而是……在陈沐朵过完18岁生日之后慢慢变成这样的……
“滴滴——”
手机的短信提示音把我从思绪中拉回现实,我依然带着烦操的情绪,甩开笔拿起手机,看完短信我的心不再烦躁了,背后却升起了阵阵寒意。因为短信写着:“离我远点,阿朵想要害你。”
我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会被阿朵盯上,至少在我在段木杨面前大胆吐露过阿朵可能会害死他的推测时就想到过。我是一个普通人,若不是认识段木杨,可能对什么秘术、小鬼、灵体一无所知,觉得这些只不过是小说里用来凑数的素材而已。我对阿朵的存在形态一无了解,因为未知,所以害怕,害怕她会采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加害于我,然而其他的,我是不在意的。在保全生命的前提下,我甚至想亲眼见一见这个小姑娘,和她好好聊一聊,让她放过段木杨,毕竟段木杨是无辜的,她在被害的时候,段木杨也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放下手机,我下定决心做了一个决定,既然阿朵已经瞄上了我,我在一定程度上必然暗箭难防,不如去见见她,在段木杨的面前些许还能缓和的余地。
段木杨得知了我的决定,显然有点诧异,但还是冷淡的情绪多些:
“不要胡闹。阿朵能力有限,只要你不在我身边,她便不能加害于你的。”
“你还希望她待在你身边多久?”我有些生气,“是三年五年还是一辈子?你还要不要过正常人的日子?”
“不怕死的话,随便你。”段木杨并没有被我生气的情绪所感染,依然是冷淡地说道。
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一心想要美救英雄,却被英雄的一个冷淡的“随便你”打击到无所适从。摸着我的真心来说,段木杨对我来说是特别存在的。我不想把这种特别定义为喜欢他,比起他,我可能更喜欢他身上发生的故事,不切实际却又是真实存在的,危险的却又是迷人的。
六
“滴滴——”
手机短信的提示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响起总是格外刺耳。
我还在想段木杨的事,没能入睡,我拿起手机,看到短信内容:
“来757厂。”
发信人是段木杨。
我从床上坐起,心砰砰直跳,我有机会见到那个阿朵了吗?
在驱车前往757厂的四十分钟车程里,我一直在想会见过怎样的段木杨和阿朵。
757厂是一家废弃的工厂,白天会有年轻人来这拍拍重工业化风格的写真大片,到了晚上这地处偏僻的废弃工厂就实在安静得可怕。但我并觉得不害怕,在大学时代,我和段木杨常到这里来,他带着啤酒,我带着薯片,先开始我是抱着听故事的轻松心情来的,后来故事情节里都是段木杨家人的离别和血泪,我便再也不能轻松了,低头深深押一口苦涩的啤酒,算是对朋友不幸遭遇的回应。
今晚的月光格外的亮,刚走到我们以前聊天的地方几米远的地方,我一眼就看到了段木杨的背影,我快步走近他,他却没有回头的意思。
“嗨,我来了。”我顿了顿,“话说起来,我们已经几年没有再来这个地方了。今天……你带小姑娘来了吗?”
他边摇头边转过了身,月光照在他脸上,说不清是不是月光的问题,他的脸显得格外惨白。他盯着我的眼睛说:“你为什么总是对我的事这么感兴趣?”
“嗨!”我尴尬地笑笑,“自小你就知道,我对这类事情就着迷。再说咱俩从小就认识,你对着别人说这些事,别人没准认为你是疯子,只有我能理解你,甚至能帮到你。”
“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帮我?”他说话还是冷冰冰的。
“虽然整件事的是你的父亲引起的,但你的父母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你本人也受到了牵连,这些年来,你总不能开怀。几年前的你是不开心的但人还是有温度的,现在的你变得越来越冷冰冰的,这样下去是总归是有问题的。我们需要想办法把阿朵送走,从理论上讲,这样于她于你都好。”现在的他难得好好听我讲话,我把心里的话几乎是一分不差地全说了出来。
“送走吗?”他的眼神开始变得锐利起来。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又顿住,坚定地说:“对!”
话音未落,眼前黑影一闪,“啪”一声,我的脸开始火辣辣地疼。我被他甩了一耳光,力道之大,我身子侧向一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我一瞬间有点发懵,但大脑里有个声音明确地在大喊:“快逃!”
我转过身正准备全力往大门停车处奔跑,从身后伸出一只手,迅速勒上我的脖颈,力道之大让我瞬间窒息,往后猛蹬一步,脖子的力道才小了些,吸进些许空气,才我感觉自己还活着。双手并用拽住他勒住我脖颈的手,向后再一个猛扎,让我和他一起摔倒,我才终于得以挣脱。我的眼泪随即流了下来,一半是因为害怕一半是因为心寒。我迅速坐起身,手边摸索到一些不知是什么的硬物,向他的脸上、头上狠狠地砸过去,然后不顾一切地站起身,步履不稳地向门外跑去。还没跑几步,又被脚下的障碍物一绊,整个人摔向半人高的废弃玻璃箱上。玻璃碎掉的声音也是我心碎的声音,我深知这样一摔下去,我半天内是绝不会再有机会有力气站起来了。
他的嘴角流着血,走到我已经不能动弹的身边,他的手缓缓地从旁边碎玻璃堆中挑出最锋利的那片抵在我的脖子上,然后他加重了笑意,轻轻地问我:“阿蓉,还记得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吗?”他很少笑得这么浓,我片刻间有些失神。
我说不出话来,整个身子都是麻木的,全身上下每一寸都是痛的,以至于每一块都痛得太过均匀,我仿佛又感觉不到什么是痛的。
“好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要先送你走了。”他说着,手里碎玻璃片拿离了我的脖子,举到一定的高度,似乎下一秒就要一个大力扎进我颈部的动脉里。
我闭上了眼,准备迎接自己的死亡时刻。突然的,像是有什么力拉动我的身体,我从碎玻璃之间抽离,脱离了危险的境地。
待我睁开了眼,发现自己以悬挂站立的姿势,浮于地面十厘米的距离。虽然我看不到自己身上的线,但我知道这是段木杨家族的秘术。然后我就看到了两个段木杨,一个待在我原来的位置举着锋利的玻璃片准备要我的命,另一个则站在我的面前。我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那个准备要我死的段木杨是阿朵。
“你答应我再不使用这种秘术的,我恨这种秘术,是这种秘术害死我的。”阿朵愤愤不平道。
“你还答应过我,永远不再伤害别人的。”段木杨的语气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的起伏。
“你答应用一辈子来陪伴我的,但你身边的这个女人却盘算着怎么送我走,我怎么能放过她。”
“她是我的朋友,她不明白其中因果,只是想单纯地想帮助我。阿朵相信我,如果你和我一样,你会有这样的朋友的。”
“可是,我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是我们一家人永远都弥补不了的错误,我会用我的一辈子补偿你,你就不要再拉扯别的人进来了。”
“……”
阿朵像是被段木杨说服了,没再出声,最后从我的视线里慢慢消失掉。
七
“阿朵走了吗?”我有气无力地问道。
“嗯,应该是回家了。她今天能离开我出来折腾这么久,怕是回去修养的时间不会比你的短。她以后不会再为难你了,放心。我送你去医院吧。”
在段木杨开车送我去医院的路上,我痛得龇牙咧嘴,但还是和段木杨说了很多话,因为我知道可能今晚之后,他大概会更加惜字如金。
“不是我多事,我只是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你们一家人为这件事付出的已经够多了,没想到还要搭进去你的一辈子。”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公平,有什么是不公平。我父亲为了一己私欲要了别人的命公平吗?阿朵没有机会在这个世界上体会亲情友情爱情,所以就要了我的一辈子时间来陪她,就不公平吗?”
“好吧,既然你这样想,我也无力反驳。”
“谢谢你,至少我还有机会拥有你这样关心我的朋友。不过,以后还是离我远一点。女性都是小心眼,无论是女人还是女鬼,阿朵总希望我是围着她的,她希望我的朋友越少越好。”
“这对你不公平。阿朵去世的时候年纪太小,如今的心智怕是也不成熟,她不懂她对你的爱和依恋是束缚。”
“我说了我不知道公不公平,我只知道我们一家人让她失去了在这世界上体验亲情友情爱情的机会,所以我得赔她一个家人一个朋友一个情人。和梦媛选择分手也是因为阿朵,选择离朋友同学同事远一点也是因为阿朵,她不愿意我和其他人有过分亲密的关系。”
“梦媛是谁……”
“你忘了吗?你以前一直看不惯的,我的初恋女友……”
“嗯……我以前这么多事,连你的初恋女友也管吗?”
“是啊,你一直不就是多管闲事的人吗?哈哈哈……”
我很多年都没有见过段木杨笑过了,我都快以为他不会笑了。
“别笑,你笑起来丑死了。”我翻了个白眼。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撒谎,段木杨笑起来好看极了。
段木杨的这辈子大概为着阿朵不会再怎么笑了。仔细想想,究竟是他们一家人毁了阿朵的一生,还是阿朵毁了段木杨的一生呢,怎么算似乎都算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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