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6岁那年,除夕夜,家家户户响起鞭炮声的时候,躲在里屋看书的我,听到了外面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我急忙奔出门去,看见爸爸正拽着妈妈的头发往院子里拖,我妈边哭边喊。
痛苦的喊叫声很快被鞭炮声淹没。
“放开我妈”。我上前去使劲拽我爸。我爸一脚把我踹开,“滚一边去”。
我妈见我倒在地上,拼了命从我爸手里挣脱出来,拽起我就往门外奔去。
外面大家都在热热闹闹看烟花,我和我妈却没命地往野地里跑,一直跑到村后的苇塘边才停下。
我妈坐在地上大声号哭。我站在旁边惊慌失措,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我浑身发抖,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你先回家”。不知过了多久,我妈擦擦眼泪说,“明天初一,还得早起去拜年,你回家收拾一下,早点睡。”
我听话地回去了。
早上我被陆陆续续的鞭炮声吵醒。看了看表,四点半。我起床,喊我妈。没有回答。我慌了神,满屋子找她。我爸还在床上睡觉,鼾声震天。
我来到院子,只看见昨晚她落下的那只鞋。
我妈的失踪惊动了村里的人,大家都帮着一起找。
苇塘边,麦场里,水库边,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没有半个人影。
大家都猜测我妈掉进了冰窟窿里。但寒冬时节,大家除了议论两句,叹两口气以外,谁也不会凿冰下河,在冰冷的河水里找寻尸体。
我在苇塘边扒拉了好久,手冻得没有了知觉,被我婶子拉了回去。
春天苇塘里的冰都化了,村里有人说在苇塘里发现了一只鞋,还有人说发现了一具腐烂的尸体。
然后不了了之。
不知道那是不是我妈,反正我从此再也没见过她。
2.
我辍了学,找了个中介,去外地打工了。
那是一个很小的电子厂,每天加班到深夜。这样很好,我没时间想我妈,也没时间恨我那个混蛋爸爸。
过节也不回去,因为工资给的多。事实上,我也没地方去。
18岁的中秋节。晚上大家都出去吃饭了,我在宿舍的床上躺着,看着窗外的月亮。同宿舍的徐姐给我端来一碗面条,上面还卧着两个荷包蛋。
我把脸埋在热气腾腾的面中,眼泪大串大串的落下。我不知道喝下的是面还是我的泪。
那一刻,我真想我妈。
过春节的前两天,宿舍的人都兴高采烈地收拾行李,急吼吼地准备回家,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愣神。
“跟我回家吧。”徐姐说,“你一个人在这里过年多冷清。”
我跟着她坐了一整天的大巴,兜兜转转来到一个非常偏僻的村里。
那天晚上我跟她父母一桌吃饭,她父母一直看着我,脸上带着笑意。
我第一次喝了白酒,头晕晕乎乎的,心里却觉得很温暖。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破屋的草秸堆上,周围全是草料。
我赶忙去拽门,发现门在外面锁得死死的。
我一边砸门一边哭喊,没有一个人理我。
我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但是我不知道前面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或许是被他们卖了,或许是让他们宰了。
人在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的时候是最可怕的,我想到了各种可能性:被卖到山沟沟里,过着永不见天日的生活,或者是我的器官被他们挖出来卖掉。
我越想越怕,越怕越想,蜷在草垛里面不停地哭。
这样又惊又怕,又冷又饿地过了两三天,我感觉自己快死掉的时候,门开了,徐姐领着一个呆头呆脑的男人进来了。
这个男人是徐姐的傻弟弟。
我就这样成了一个傻子的媳妇儿。
尽管结果很坏,但比我想象的要好。我坦然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反正像我这样的女孩子,最后的归宿也不过是找个人嫁了。嫁谁不一样?只不过傻点罢了。
就这样,到了二十岁,我已经是两个娃儿的妈。
这时候他们才放松下来,不再把我关在草料屋里。
我那天出来的时候,阳光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对着太阳,我哗哗落泪。
我想我妈。我得活下去。
3.
二十二岁的夏天。有一次,小儿子高烧不退,我带着他去了省城。在医院门口,有人拍了下我的肩膀。
我回头,认出是同村的小美。她也认出了我,又惊又喜。
“我,我来给孩子看病。”我紧张地说完,然后匆匆忙忙就走。
“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爸一直在找你。”她在身后喊道。
我没有回答她,抱着孩子落荒而逃。
她跟我同岁,我想她肯定在这里上大学。她扎着马尾辫,穿着连衣裙,像个中学生。再看看我,头发乱糟糟,裤腿都是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见到她,我羞愧得要死,真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可能后来就是她把这事告诉了我爸。
这天我正在地里摘棉花,娃娃在地头哭得满脸通红,我吼道,"不叫我干活,我们就都得去死。"
突然娃不哭了,我回头一看,是他,抱起了孩子。
是我爸。
我冲上地头,从他手里一把夺过孩子,“你来干嘛?”
他向后踉跄了几步才站稳,我发现他一只眼瞎了。
“还瘸了一条腿,干建筑的时候从楼上摔下来了。”他说道。
“跟我回去,咱不过这种日子。”他说。
“哪种日子?我现在挺好,虽然苦点累点,但也总比像我妈一样被你打死强。”
“这几年你一直在这里?怎么也不往家打个电话?”他打量着我,眼圈有些泛红。
我不说话,冷眼望着他。
“跟我回去吧,现在我成了这个样子,家里地里也都需要你。”他又说道。
我一听,立刻火了,“现在你瞎了眼,瘸了腿,需要人照顾了想起找我来了,早干嘛去了?我在大街上没地去,饿的翻垃圾桶的时候你在哪儿?我大年夜一个人在宿舍里吃方便面的时候你又在哪儿?还有,我被骗到这里,哭得嗓子哑掉,扒门扒的满手都是血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我抱着孩子扭头就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
“滚。”我头也不回地走向地里。
他跟上我,从兜里掏出一个脏手绢,里面有一叠钱。他哆哆嗦嗦地给我。
“这是工地赔偿我……”他没说完,我就抓起那些钱,全部甩在了他脸上。
钞票落在了他的脸上,肩膀上,跟他的眼睛一样红。
又过了两年,傻子跟我儿子去河边玩,掉进水里,一齐淹死了。
报应,我知道这是报应。我当年没有救我妈,任凭我妈被我爸作践死。看吧,以前我不救我妈,现在就救不了我儿子。
傻子和我儿子下葬的当天晚上,几个身高力壮的男人就把我架了出去。
徐姐要了村头寡老汉六千块钱,把我卖给了他,连带着我的女儿。
这就是我的命,我认命。
以前在傻子家,他虽然傻,但是不打我。寡老汉虽五十多岁了,但仍有一把子力气,稍有不顺,就把我一顿狠揍。有时候拿赶牛的鞭子抽我,有时候摸到根柳条打,有时候直接拿砖头往我身上砸。我不记得多少次昏死过去。
曾经我妈也被我爸这样揍过。
世道轮回,现在报应到我身上了。
这天我在地里锄草的时候,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找我,快去看看吧,你爸快让人打死了。
我拿着锄头走到村口,看见一群人围着我爸。他躺在地上,像一滩烂泥一样被人家踢来踹去。
一阵血冲上我的脑门,我抄起锄头就冲了过去。
我不管不顾地朝他们身上乱挥乱打,“滚,滚。我报警了,你们这群流氓……”
大概那天我打急了眼,他们都停下了。
我把他们推开。见我爸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头成了一个血葫芦。我把我爸送到了乡镇医院,他的肋骨断了四根,门牙被打掉了三颗。
“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在自己家还不够你祸害的,还跑到这里来找事儿。”我冲他吼。
“我看不得那个老头子这样糟践你。我问了人,他们说他总揍你。”他哆嗦着说,“你这不是刚跳出了苦井,又掉进了火坑嘛?”
“这是报应,你当年怎么打我妈,现在人家就怎么打我。”我咬着牙说。
他捂着脸,哭了。
原来,我爸想跟寡老汉把账清了,带我回家。寡老汉不肯,两个人就打起来了。寡老汉的侄子们听说了立刻赶来,把我爸揍了个半死。最后有人报了警。他们都老实了,钱也没往回要。
我就这样两手空空,只带着女儿跟着我爸回了家。
4.
他不能再去干建筑,于是,做了两只竹筐,走街串巷地卖鸡蛋。一斤鸡蛋赚一毛钱。贩鸡蛋的养鸡场离家有二十公里,他每隔三天去一趟。早上去,下午回。
那个冬天下了很大的雪。路上的积雪可以没过脚踝。天晴了,雪开始融化,他推出自行车,要去养鸡场。
“雪一化,路上都是水,还是别去。”我说。
“得去,耽搁一天就少赚十来块呢。”他一瘸一拐地走了。
天快黑了,他还没有回来。我嘱咐孩子看家,去村口接他。风又冷又冽,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中午融化的雪水此刻全结成了冰,又滑又湿。我摔倒了好几次。
走到大路上,我看见了他。自行车倒在一边,竹筐也歪了,鸡蛋洒了一地。
他正蹲在地上忙不迭地捡。
鸡蛋都碎了,蛋液流的到处都是。他用手拼命划拉着,脸上袖子上沾满了蛋液,冷风一吹结成了黄痂,衣服袖子冻得硬梆梆的,像根竹筒。
那天晚上,我吃了生平最多的一次鸡蛋,旁边的他边吃边流眼泪。
春天的时候,我爸开始越来越瘦,饭量也越来越少。还经常跟我说多做些稀的烂的。硬的他吃不了。我没拿着当回事。
这天我正在灶台上煲饼。他说,“别做饼了,我吃不下。喝点粥行了。”
我怼他,“你喝粥就行了,孩子上学哪能吃得饱?要不想吃什么你自己做去。”
我爸不再说话。
他开始频繁地咳嗽,似乎要把整个肺咳出来似的。
我嫌他吵着孩子了,吼道,“一天到晚咳咳,还抽那么多烟,再咳出去咳去。”
后来他不出声了,我朝窗户看去,他果然去院子里睡了。
后来他连米粥也喝的很少了,梗着脖子皱着眉,半天才咽下一口。
我害怕了,死活要带他去医院。一查,食道癌,已经是晚期了。
我一直以为是他抽烟太多,嗓子不舒服的缘故,没想到是癌症。
查出来的当天晚上,他抱出来一个鞋盒子。
我打开,一盒子塞得满满当当的全都是钱,一百的,十块的,还有一块的一毛的。我数了数,差不多三万块。
他又给了我一张卡,说,“这上面还有两万块。是这些年我干建筑,卖鸡蛋还有地里庄稼的收入。”
“好,我明天就给你办住院手续。”我说。
“不,这钱,是留给你开店的。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开个店,我知道,像咱,在农村里刨挖一辈子也没个出头之日。开个店总归宽松点儿。”
“本来想再干两年,多攒点,看来没有时间了。这些钱不知道够不够?”
“你得先治病。”我说。
“治啥?花了钱也不过就是晚死几天,罪还不是一样受?”
“那也不行,看病要紧。”
“这几万块钱,到了医院不出一个星期就没了,我还是得死,不划算。”
我摇头,“不行。”
我爸只好把鞋盒子抱了回去。
5.
第二天我送完孩子回来。他不见了,我问邻居,他们说见他坐公交车进城了。
我以为他去医院了,收拾好家里我也赶紧去了。
我转遍了整个县医院也没找到他。
我坐车回到家。刚进门,他就兴冲冲地给我两张纸,说,“门面我给你看好了,就在环城路的一个十字路口附近,那里人多,生意好做。这是租赁合同。”
“谁让你拿钱给我租门面的,那是你治病的钱,昨天不都说好了吗?”我冲他吼,“我现在就去把钱要回来。”
“我再怎么恨你,也不能眼睁睁看你去死。”我转身出门。
他死命地拽住我的胳膊,身子就像秋风中的枯叶一样抖得厉害。
“就让我给你做点儿事吧,成吗?我也活够了,想早点去找你妈。”他瘫坐在地上,哀求道。
“我想,跟她道个歉。你过得好,我还有点脸去见她。就算,你成全我这最后的心愿行吗?”
他哭了。眼泪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流了下来。
我站住了,泪水糊了一脸。
随后几天我装修店铺,购买笼屉,雇人手,忙得团团转。
开业那天,我爸站在人群中,呲着掉了三颗门牙的嘴,笑得像个孩子。
特别说明:本文取材于一个朋友的口述,由我整理撰写。为方便叙述,采用第一人称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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