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在半夜停的,这一夜,我们三个人就睡在烧热那口大铸铁圆底锅的火炉旁。半夜,俄国老妇人的咳嗽声在里间屋里不时的传来,有好几次我都担心她是要把自己的肺咳出来,或者在哪一声气管里咕噜了浓痰之后就把她自己呛死,所以睡的并不安稳,直到玻璃窗里透出了一点清淡的光亮之后才胡乱的眯了一会儿。
这一眯,居然睡死了过去,成了这屋子里起床最晚的一个,以至于二土匪大呼小叫的把我堵在被窝里的时候,吓得我一激灵。
“都几点了,还他娘的在这儿睡!出去看看去!” 二土匪一把掀开了我身上的厚棉被。
“什么呀?又咋地了这是!” 起床气这东西,好像谁都有点,我揉揉眼睛,老大的不乐意。
“哎呀!你个小兔崽子,我刚才喊了半天你没听见啊,这屋子外边全都是老毛子,这他娘的是个村儿!” 二土匪把一盆热水放到我脚底下,上面还搭了条毛巾。
“村儿?啥村儿?” 我依然一脸茫然。
“你自己赶紧洗吧洗吧,到院里咱们再合计吧,霍老拐早出去门口望风儿了。” 说完,他抓起高脚桌上昨晚没吃完的半块大列巴叼在嘴里,转身出去了。
昨天傍晚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到处都是一片白雪皑皑的景象,风紧雪急,之前也没见过任何的村庄,还以为这只是深山老林子里一处猎人的棚屋呢,根本就没往多了去想过。等我匆忙擦了一把脸,披衣服来到门外,凑到二土匪和霍老拐身边倚着的木栅栏往四外一看才知道,虽然二土匪说过外边是个“村儿”,这会儿亲眼看见也着实让我吃惊不小,这哪是村儿,这分明是一个不小的镇店!
俄国老太太说是一早就去街里赶集了,那集市离我们落脚这里并不远,隔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支流过去二三百米左右的距离而已。我们站在院子边上已经可以看得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各式各样扛着冻鱼和香肠等物的身影不停地走在两溜摊贩中间,叫卖声此起彼伏,完全听不懂。
那里房子也多,盖的很集中,高的矮的,圆顶的尖顶的房子都有,不管是新房子还是旧房子,大多数木制的房屋都刷着整齐的白色或者蓝色,间或有那么几间红砖砌成的混在其中,看起来清爽的很,只有小河尽头的转弯处高耸着的一排灰水泥厂房与其他建筑相比显得是那样的格格不入,透着阴沉怪诞的气息。
那处厂房缩在角落里,门口此刻也并不冷清,时不时的有三三两两穿着各异的妇人进进出出,虽比不上市集的繁华热闹,却也透着几分紧张和忙碌,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地方。
老太太的屋子建在山坡上,位置很高,远远的望过去,几乎与屋顶装了金色十字架的教堂钟楼平行。那钟声此时恰好敲起,声音倒也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清脆动人,也好能配合我们此时猎奇的心态。许是年头久了些,笨重铜钟的鸣响因为钟沿儿上缺了几个大口子显得也有点不伦不类的漏风嘶哑。
这个村镇就是这样突然出现在三个毫无准备的人面前的,一下子看见了这么多异国建筑和样貌迥异的居民,不免让我们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如果我们贸然走过去,也加入到他们的赶集交易活动中,会被人们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呢?是敌视还是疑惑,也或者是根本不会有人来理睬和在乎?又会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麻烦呢?这一切此刻全都不得而知。
“咱们咋整?你俩说说。” 二土匪站在中间用大手拍了拍我和霍老拐的肩膀。
“先……想办法弄张地图啥的看看咱们现在是在什么位置吧。之前……咱也没想过出了国境之后咋办,常沈杰那会儿倒是说过他负责出钱和引路,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前半段儿能引路,还是这后半段儿他也能好使啊。” 霍老拐扬起那半支胳膊,用袖管儿擦了擦冻红的鼻尖儿。
“那咱们……走过去看看?先溜达溜达再说?” 我问,不过心里有点发虚。
最后,三个人商议,过去看个仔细还是必要的,倒是先别露脸面出来,免得让他们看出我们不是俄国人,再惹什么乱子。之前戴的毛线面罩虽然可以很好的遮蔽面容,可是戴着它在街巷里走,恐怕要比直接露脸更容易让人注意,于是最后商定了逛街扮相——我们分别用围巾盘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至于衣服和帽子,也没有多的可换,只得依旧这么穿着也便罢了。
我们缓步向坡下走去,路过有人的地方,尽量的走的缓慢些,轻柔些,尽量的减少与周围人群的身体接触,让他们觉得这是三个无害的普通人,如果能觉得我们是透明人给完全忽略掉就是最好的。
如此走了约摸五六十步,已经到了集市的一头儿上,平安无事。我渐渐的安下了心,开始仔细查看周围的建筑,想找出一间书店或者邮局之类的可能有地图售卖的地方。
正在四处寻摸着,走在两旁的二土匪和霍老拐突然不自然的往我身边靠过来,让我不免骤然开始紧张,能感觉到二土匪贴着我的那只手臂正在借着我后背的遮掩,悄悄的从腰间往外拔刀!
我把视线从高处收回,落在周围行人的脸上,发现有好多人正在警惕的看着我们三个!人就是这样,想要表现出自己是善良安全的、没有威胁的那种人时,会不自觉的微笑,哪怕是整张脸都围在围巾之下也是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三个弯曲的眉眼让这许多人看着更加别扭还是如何,身边的俄国人突然像看见了恶鬼一般扔下手中捧着抱着的各色货物商品,四散奔逃起来!
早就听说过老毛子个个彪悍凶狠,是名副其实好勇斗狠的战斗民族,他们这炸了祖庙似的一跑,反把我们三人弄蒙了圈,背靠背立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镇子中心的那口高高的大铜钟被人急急的敲响,那声音高频颤抖的厉害,一阵急似一阵,嗡嗡的直震人的耳膜。
紧接着钟声来的,是一连串的门窗锁闭声,只用了不到一刻钟,街面上已经全然没有了人迹,就连集市上的摊贩们,也是能卷铺盖的卷了,搬挪不便的索性就那么整摊子扔在了原处,摊主也一并四散进了街巷,不知道躲到何处去了。
“我操!他们这是什么毛病?他娘的都撞了邪了么?” 二土匪的匕首从腰间抽出了半截儿,没有再动,依旧警惕的握着。
“走走走走,走走!这他妈不是什么好事儿!快走!” 霍老拐急急的说,拿肩膀一磕我的肩头,抬腿就跑。
眼下这情况,我们没敢直接回老太太的院子,而是擦着小河边儿上溜到了那排高大黢黑的灰水泥厂房后边,贴着河道牙子,躲到了背人的墙根儿上。
“嘟——!嘟嘟——!”急切的哨声从市镇中心传来,不用想也能分辨的出,那应该是当地警察的哨声!难道是我们几个真的被军方通告,连这个偏僻的小镇子都得了消息?这俄罗斯人民还真就是铁板一块,全民皆兵,都知道我们这几个“罪大恶极”的越境犯是他们的全民公敌不成?
警察的哨子一连吹了足有半个小时,忽远忽近,有几次仿佛就在我们刚才驻足的集市上,但大多数时间都停留在深深的巷子里,在不同的楼和屋后面,却迟迟没见什么人喊叫着大肆搜索着寻来,真有点干打雷不下雨的感觉,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俄国警察走的是什么套路。
“这他娘的什么意思?老毛子都鬼故事听多了?玩诈尸么这是!” 二土匪因为这恼人的等待竟觉得有点不耐烦起来,如果真如同以往经历的险情那样有一大堆人突然出现,找我们的麻烦,在此时仿佛更容易被接受。
“我觉得这些居民也好,警察也好,表现的都不正常,并不像是针对着我们,而是我们身上有什么东西能让人看一下就联想到什么让他们觉得不可不避的东西,这跟我们露脸不露脸似乎也无关,就更说明不像是针对我们三个人的样貌和体态来的那种通缉。” 此刻我已经冷静了下来,靠着灰水泥墙坐到了墙根儿上,拉下围巾,让逐渐热乎起来的阳光晒一晒冻僵紧绷的脸颊。
“咱们身上?能有啥?比别人多个小鸡鸡还是多条尾巴?净他妈扯蛋!要我看啊,这俄国人可能也就这揍性了,被爷们儿几个身上的耀眼光辉震傻了吧。” 二土匪蹭到墙角儿,探头往外望了望,见彻底没什么动静了,回到我身边挨着坐下,把上衣口袋里最后一支弯曲皱巴的险些断掉的香烟用手捋直,点上,深深的吸了一口。
“于征说的对,没准儿问题就在咱们身上,你看看!咱仨穿的这一整套皮,是从那几个越境的武装份子身上扒下来的,鬼知道他们在自己国家是干啥的,搞不好是什么反动武装也没准儿呢!” 霍老拐揪着自己的衣领子,示意我们看身上的制式雪地迷彩服。
“我觉得像!可能就是这个事儿闹的,而且估计那个什么可能的反动武装势力应该不小,本地警察也就是出来象征性的转一圈儿,吹吹哨子让大家回屋躲严实也就罢了,根本不敢出来招惹是非。” 我一拍大腿站起来,表示赞同。
“不能不能,那要按你们这么说,昨天晚上那俄国老太太还他娘的敢留咱们?刚见面就能把她给吓晕过去。你就算没见过,那没听说过土匪山贼进村儿抢劫的故事啊?那能把老百姓吓得钻炕洞里去好几天都不敢出来冒头儿的!” 二土匪把烟屁股弹飞到河里,也站了起来,甩脸挥手的说。
“我说匪叔你小点声,那么大嗓门儿干啥,没事儿也得让你招来事儿!” 我赶紧上前一步捂住了他的嘴,依着这条糙汉子的性子,如果等会再咧咧开来,会不自觉的像在吵架,难保不会被什么人听见,要知道身后的这间厂房里早上也是看见了有不少人在的。
“老太太又聋又哑,住的也在镇子最边儿上,偏僻,想必平时不一定经常与人来往。再说了,这种岁数的人,如果再加上一辈子孤僻的性格,是完全不会去注意或者关心外边发生了哪些大事和新闻的。我们几个人昨晚的到来,对她而言只不过是在一个平常的日子,来了三个不寻常的过客而已,不会有啥问题的。” 我接着刚才的话头儿说下去。
“好像是那么回事,那……现在咋整?”,二土匪终于学会了压低声音。
“要我看,先想办法把咱们身上的穿戴在哪儿换了,这比找地图更重要,现在这样,走出去都是个麻烦。” 霍老拐提议。
“我说咱他娘的还是先找个宽敞的地方落脚儿吧,这他妈再在这墙根儿上杵一会儿,我真站不住了,别再等会儿把小于征儿出溜到沟里去!这天儿,死老冷的,你们再瞅瞅这河沟子里那色儿,闻闻这味儿!哎呀这个鲜亮儿!太冲鼻子了,你俩谁真他娘的有人掉进去,我可懒得往起捞!”
二土匪说的没错,厂房下边的这条小河沟儿因为有从工厂里伸出来的一根大排水管不停的往外流着热乎乎的脏水并没有上冻结冰,而是有一大滩翻着蓝绿色泡沫的脏兮兮水流不停的涌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儿,呛的人脑门子都疼。
“我说这工厂是干啥的?怎么这么脏?” 我吸溜了一下鼻子,更觉得那气味儿恶心的让人难以忍受。
“那边儿有个铁梯子,咱们爬到顶上去看看。” 霍老拐指了指墙根儿另一头的一架挂满乌黑油渍的铁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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