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真的有不会衰老的容颜么？
我相信有。而且我见过。
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五年前了。
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地面结了冰冻。我因病从学校请假回家。身体因病痛变得虚弱，心情也极度阴郁。傍晚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街上闲逛。
她像个幽灵般突然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形销骨立，被污垢和灰尘包裹着，看不清楚脸上的五官，当她渐渐走近，我才发现，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全身上下一丝不挂，而且她的神情，模样，依然如旧。
我的心，在那一刻感到透骨的凉。
当你在忍受痛苦的时候，你永远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一些人，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承受着生不如死的折磨，直到死神愿意带走他们的时候，才能真正解脱。
多少年了？她像个幽灵，在这个破落的小镇上游荡，镇上的人，从老人到小孩子，都可以从头到尾讲一遍她的故事。
而她，赤身裸体，带着千年不变的表情，穿行在大街小巷，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我们都叫她疯子。
但她并不是寻常的疯子。她不打扰任何人，也没有疯言疯语，不哭不笑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她也不到处捡垃圾。她只是不穿衣服，慢条斯理的走自己的路。
寒来暑往，风里雨里，她就这样游荡了二十年！二十年，街头巷尾，换了多少新的谈资，她的故事，可还有人记得？
时间回到八十年代，疯子的名字叫江玉秀。二十岁的她正当花样年华，面容清秀，有一对及腰的麻花辫。江玉秀也算是出生在书香世家，听说祖上是中医，在方圆百里小有名气。子承父业，父亲也经营着小药房，同时看诊，母亲是高中老师。
在那样物质匮乏的年代，十八岁的玉秀就有了自己的手表和自行车。她无忧无虑上学读书，一直到高中毕业。
在父亲的药店，来说亲的人远远比买药的人多。甚至还有许多别有用心的人，借买药之名，想看一眼江家的姑娘。
他们哪里知道，这位美丽的姑娘早已心有所属。她爱上了一位高中同学。
这或许是许多少女经历过的事情。念书时与朝夕相处的同学暗生情愫，毕业后因各种原因劳燕分飞，各自结婚生子，人生不再有交集。
然而，江玉秀不是。
她美丽，单纯，在优越的环境中长大，不知人间疾苦。认定了这位男生，就打定主意要与他结婚。
家里不同意，因为当时来攀亲的实在太多，父母认为应该多挑一下，何况这个男生，扭扭捏捏，并没有十分表态。男生家人甚至私底下来索要钱财。
父母十分恼火。直接把玉秀锁在房间，不许他们再见面。
据说玉秀在那段时间写了很多信，想尽办法托人送出去。
然而，那个她爱的男生，再也没有出现了。
她被关了多久？
谁也说不清楚，反正突然有一天，她就疯了。
不跑也不闹，只是不穿任何衣服，家里人给她穿上，她立马就脱下来。
作为医生的父亲，都束手无策，三次送到市里医院医治，她三次都跑了出来，赤脚走几十公里路，回到小镇。
后来家人也顾不了，因为家里还有个弟弟要照顾。
再后来，她的家人，悄悄的搬走了，据说是去了武汉定居。
她彻底成了一个流浪者。
也许你看到电视里讲述老母如何含辛茹苦扶养痴呆儿，你感动落泪。但是你可知道，在真实的世界里，也有这样抛弃子女的父母，他们或者是害怕连累，或者是养不起，再或者是为了养个儿子。
玉秀的父母就这样离开了她。没有疯子的困扰，他们不必被人指指点点，少去许多屈辱，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吧。可是没有父母的玉秀，从此再也不是玉秀，她彻彻底底成了疯子。
至于那个男人，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他有没有过心痛和内疚，这些都无从得知了。仿佛这个故事里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没有也好，他配不上姑娘的深情和痴心。
写到这里，我想起《小妇人》里的一句话，人生是什么？人生很龌蹉。
如果玉秀还能思考，还能说话，她一定也会这么说吧。
悲惨与她只是刚刚开始。
在流浪的日子，她怀孕了。
到底是那个男人的，抑或是其他人的，无从知晓。
我只记得，面对七岁的我，一向文弱的二婶咬牙切齿的骂起了脏话。
“哪个王八蛋干的，杀千刀下地狱不得好死！”
完了狠狠的朝地上啐了一口。
后来听说在冬天产下了一个女婴，被人抱有了。
历经这样的磨难，她依旧不言不语面无表情，继续她的流浪。
她靠什么果腹？她如何度过严冬？她会不会生病？
谁又在乎呢？
时间久了，小镇的人们见惯了，看到她，与看到一只流浪的猫狗，没有区别。
而她的境遇，甚至不如那些猫狗。一个人的生命力该有多顽强，顽强到身边人忘记了她，时间忘记了她，连死神都忘记了她。
好多年不回小镇了，二婶也搬走了，没有亲戚，就再也没有回去的理由了。
前些日子打电话给二婶，她主动又跟我提到了江玉秀。
“她死了。”
“也算是老天开眼，她熬到了那一天！”
的确是老天开眼。去年，谁想到那个被抱走的孩子长大了，竟然肯回来找她。还把她带回家照顾，没过多久，她死了。孩子送了她最后一程，可以瞑目了。
她的孩子是不是如母亲年轻时一样，梳着长长的辫子，美丽动人？
善良的女孩，愿你所有的善良，都被温柔以待。用一辈子的幸福去弥补母亲心上的遗憾吧。
人生很短，磨难很长。
让我们把痴心和真情留给那个最爱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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