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井冈山脚下的一处偏僻的无名村庄,在太平天国时期,这里算得上绝对的忠诚,但此处始终只是个不起眼的地方,几年来,从未出现过素未谋面的面容。光阴流转,世事变迁,即使太平天国消逝在历史的洪流之中,这座村庄仍然不改“信仰”本色,仍然坚信着,每一位村民口中的那个至高无上的“神”。
男人,在村庄中有着仅次于神的地位,这个村庄的村长是个赤脚医生,张永平,男性,1917年的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偶然走进了这个村子,用一份廉价的三七治好了当时村长被蟒蛇咬伤的腿,被村民称作神的转世,他莫名其妙担任了村长一职,这份并不算高明的医术,也顺理成章地开始在这个村庄扎根,次日,他给村庄立了块石头在村口,上面用凿子刻了三个大字:永平村。
1918年,又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一个生命降临到了这个世界,这个村的村长成为了这个新生命的父亲,而且更为喜悦的,就是这个孩子男孩的身份,伴随着雨声与雷鸣,夹杂着他人的喜悦和孩儿的懵懂,这个村庄似乎一瞬便有了光辉。村子里的祭司方婆婆正在为孩子驱邪祈福,在一片欢声笑语中,雷声渐大,一道雷劈了下来,将刻有“永平村”的那块石头劈出了一条骇人的裂缝。
次月,按村里的习俗,这是给新生儿取名字的时候,村长的妻子赵丽萍在前面为大家开路,按照规矩,新生儿需要到村口进行新生仪式,村民们除了祭司方婆婆外都不能跟着,但也就是这一天,四个人一路前行,回来时,除了那个看起来睡得很熟的孩子,其他三人脸色都像鬼一样煞白,旁人问起孩子的名字时,村长也只是颤颤巍巍地从嘴里憋出了几个字:“以后叫他平子就行,接地气嘛,哈哈……”然后赔上了一个令人惊异的笑脸。方婆婆也同样失了神,那天晚上,村长的房子很早就黑了烛灯,但屋子里的声音却从未停息,只是传出一阵啼哭声后,声音渐渐小了,但没有停下,方婆婆家的灯也始终亮着,烛光透过红纸将整个屋子染成血色,在黑暗的长夜里,一束月光照下,又将散发着红光的屋子房顶照得惨白,外头伴随着类似猫头鹰的叫声,就好似黑白无常来夺人魂魄时死者的哀嚎。
纸终究包不住火,消息是方婆婆传出去的,一夜未眠的她面容惨淡,似乎刚从鬼门关回来,天一亮,她颤颤巍巍开了家门,从门外望去,家中的木桌上歪七歪八摆着数十盏烛台,但都只剩下了烧剩的底座,桌的正中央,还摆着一盏,正在烧着,冒着红光。她站在门槛上,腿止不住颤抖,抬起一只脚想下来,却脚一软似要掉了下去,她想用手抓住门框,可那如同枯柴的手刚抓住,又痛得五指一松猛地张开,径直摔在地上,还好门槛不高,并无大碍,她从地上爬起,拖着磨破的鞋和仍凝着蜡油的破裤子,脸上的皱纹间还夹着刚刚摔倒没来得及处理的泥土,眼神浑浊,阳光照在她的身子上,显得头发格外得白,就像一颗刚出土的白萝卜,夹杂着些许泥土,显得扭曲,失了神态。她扶着墙慢慢走,见到刚要去菜园打理的李叔,突然发了疯地抓住他的衣袖,似乎中了邪一样,李叔也面露恐惧,想跑,可那如同枯柴一样的手却似钢爪死死扣住了他的衣袖,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他不是神的后代,完了,全完了,他不是神,不是,他不是神……”那天,天气放晴,但村里,却像死了一样,据方婆婆说,那天早上,本来还和村长在唠个家常,突然在前面的赵婶似看到什么瞬间瘫坐了下去,眼前,是那块带着骇人裂缝的“永平村”,村长见状也是一惊,但很快稳定了身子,手里紧紧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嘴里淡淡说道:“应该是昨天的雷。”方婆婆看了也吓得愣在原地,“不会是有什么东西惹怒了我们的村神吧?”“为什么会是昨天?”的一个个问题在脑海中涌现,但在片刻沉默后,这三个人恢复了往常的状态,一步步向村口走去,只不过步子比以前小了很多。仪式正常开始,方婆婆接过村长手中的孩子,看了看他,向那块石头走去,将孩子举在石头上,又回头看了看他,村长点了点头,她才开始念叨一些听不懂的咒语,又突然间被打断了,吓得赵婶猛地一惊,“不应是把孩子放在村口石头上吗?我当村长以来,出生的小孩不都是这样做吗?”村长突然发话,“可是,可是这石头……”赵婶弱弱地说,“裂了又怎样呢?难不成裂了就不能放不成?你的规矩还是村的规矩!”他打断道,看着愤怒的村长,方婆婆在一旁也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在石头缝隙间,继续未完的仪式,但仪式将尽时,孩子似乎不愿意了,开始哇哇大哭,左右摇摆,最后失去了平衡,从石头上滚了下去,好在村长离得近,冲过了一旁待在原地的方婆婆,一把接住了孩子,但孩子的手也被石头刮了一下,一瞬便血流不止,掉的几滴血将石头上的“平”字染得鲜红,作为赤脚医生的村长愣了愣,随后一把撕下衣袖进行止血包扎,但怎么也止不住,按理来讲,这些小伤正常人几分钟就好了,但这个刚刚降临人间的孩子,却用了整整半小时才止住血,还好伤口不大,但流出的血还是让孩子昏睡过去。“凶兆!凶兆啊!”呆滞在原地的方婆婆终于忍不住大叫道,随后抢过孩子向石头砸去,赵婶不知所措,在一旁哀嚎着,村长一把拦住:“这……这不是要死的症状!”村长吼道,“这……这只是一种小病,我会医术,我知道的,过几天就好了,过几天就好了……”
“神不会宽恕我们的,神不会……”
“他还有救!若神要怪罪,方祭司,麻烦你告诉他,这罪,这罪,我一人受就好。”村长语气渐渐缓和道,随后抢过孩子向村子走去,仿佛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又是一惊,但这次差点摔了一跤,“赵丽萍!还在那干什么!你儿子这样了你就愣在那儿?过来!”村长突然间吼道,吓得赵婶身子一抖,便小步走了去,留下方婆婆一人在原地站着,嘴里还不停说着:“村子完了,村子完了。”
噩耗逐渐传开,就像方婆婆口中说的那样,整个村子都好似没了从前的精气,被称作神的转世的张永平却始终没有治好自己的心病,看着在赵婶怀中吃奶的平子,他笑了笑,叹了口气,低下了头,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平子注意到了,冲他笑了笑,张永平一时也不知所措,也冲那孩子笑了笑,赵婶也跟着笑,但没敢笑出声,就默默看着那个曾经顶天立地的男人,他又轻叹了口气,没敢叹出声,对赵婶说了句:“辛苦了”,随后又把头低了下去,用手包住,似乎要把头埋了去。
“俺明天去办件事,你照顾好平子,莫要出来”,他打破了沉默。
“行”,赵婶回道。
“是上次说的平子的事吗?”她又添了句。
“这个你就不要管了,平子那件事,等他大了就找个时候告诉他吧,那天晚上我写的字条你好好收着,到时候你给平子,我对不起你和这孩子,但你记住,别人有的咱平子也不能少了去。”说罢,便走了出去。
之后才知道,他亲自又刻了块石头,叫“安平村”,村里人问道,他都是回了句:“永平永平,让人永平都难喽,咱不能管神要太多,要些日子平安就好啦。”村里人都笑了笑,说这名字起得好,方婆婆也对此没意见,唯有赵婶听到这个消息后,眼睛直盯着外头,好久没说话。也有人问道,平子的病好了没,张永平支支吾吾说快了,但他清楚,他再怎么编下去也骗不过三个人:赵丽萍,方婆婆,和他自己……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过了。
两年过去,说长,也不长,平子两岁,和其他小孩一样,天真无邪,村里人都很喜欢他,张永平夫妇每天的脸色也渐渐好了,但他们的神似乎并不通人情世故,方婆婆口中的“罪”,终究还是降在了那个刚恢复些许的男人身上,那天张永平约着李叔去钓鱼,说这些日子天气阴凉,鱼好抓,正好给家里人补补身子,便拿着两根以前用的还带着灰的旧竹钓竿和一张破了些洞的渔网走了去,说傍晚便回来,叫赵婶给他留口热饭。过了几时,天也渐渐暗了,赵婶便见到一些村民围着想在看什么,赵婶也好奇,站到门槛上朝那地方看了去,隐隐约约看到一头牛在来回走着,也不知道在做甚,刚刚下来想接着看着平子,便差些与李叔撞上,他喘着粗气,想说什么,又因为太累一阵咳嗽,赵婶似乎听懂了什么,朝外跑了去,刚跑几步又折了回来,让李叔照顾好平子,李叔还在喘气,说不出话,但点了点头,赵婶便继续向外奔了去。一切都像玩笑一样,看着在牛背上一颠一颠的丈夫,赵婶差些晕了去,村民扶起后,便愣着站在那里,天渐渐暗了,风也凉了起来,牛不走了,赵婶也明白,一切都晚了,望着那个已经合眼的丈夫,她明白,都来不及了,村民抬着村长的尸体随方婆婆去屋子里祛邪,按村里习俗,家人祛邪与下葬时不能在旁边,不然会让死者惦记,不肯走了,赵婶便没跟着,径直向家里赶去,回到家里,见着在床上昏昏欲睡的平子和坐在椅子旁边地上的李叔,赵丽萍先是一惊,然后很快稳住身子,看了看平子,又看了看李叔,“平子很乖啊,你瞧瞧,看天黑了,嘿……”李叔咽了口口水,把一根断掉的竹竿放在地上,又干咳了两声,拿手抹了下眼睛,看了眼赵婶,又顺势把手从眼睛边挪开抹了抹脸,说道,“嘿,一下就自己跑到床上去睡了,还不怕我这个怪叔叔,还朝我笑,嘿嘿,这孩子,还朝我笑,嘿嘿,我就是个畜生,还朝我,还……”随后忍不住轻声抽噎,本盘在地上的两条腿顺势跪了下来,随后头就往地上撞,“砰砰”两声,还带了两句:“我该死”,赵婶在一旁也跟着哭,但还是赶紧将李叔扶起来,让他坐在凳子上,说:“别这样子,别吓着孩子,平子还小……跟我说说到底咋个事儿啊。”李叔看了眼赵婶,眼泪模糊了眼睛,但看到了眼前模糊的身影,李叔触电一样把头摆了去,随后低着头说:“我和张村长去钓鱼,本都拿的竹竿,在村外不远的那条河边钓着,等了好些时候都没上鱼,张村长便去下游把网撒了,等了些时候还是没鱼上钩,我们便去把网拉回来,想碰碰最后的运气,没成想还真有一条,我们一起去拖网,想把鱼捞上来,可没成想那鱼竟找到了个小洞在那拼命钻,张村长就说‘小李,你把竹竿拿来,拿竹竿拉我,我下水把鱼抓了去,这般拼命钻网,估计要溜了。’我当时劝村长说太危险,他又说,‘怕个啥,到时候啥也没有回家去,自己老婆孩子都说咱又溜哪喝酒去了,到时候咋解释,哈哈哈,你只管做就是。’我只好按他说的把竹钓竿拿了去,他抓在杆子上,朝那条鱼走过去,抓到就往岸上丢,没成想那鱼在岸上扑腾两下,竟又跳回河里,村长当时一急想再去捞,但脚一滑,就栽进水里,我拼命拽那竹竿,村长也在河里抓着,可谁知那竹竿竟猛地断开了,村长一下被冲走,我当时吓坏了,拼命往下游跑,还好有颗歪脖子树挂着了,我便伸手把村长拖回来,背着就来村子里了,我要是当时不让村长去,要是当时……我真是个畜生,我该死”,“没啥,他死了,是被接到天上去了,是和咱们的神过好日子去了,你也好好过日子,别让他在天上也为你着急,这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别吵着平子。”赵婶平复心情对李叔说,挥了挥手,便招呼李叔走了。过了些许时候,摆在桌子上的蜡烛灭了,屋子黑了下来,也黑了赵丽萍的脸庞,月光照了些许进来,经眼泪照出的光在赵丽萍黑色脸上添了几点醒目的白。她朝门外望了望,确定见不到人了,便关上平子睡觉的房间门,随后便一下倒在地上,拿起了那根断掉的竹竿,往里看去,年老的竹竿中间早已空心了大半,上面还沾着没有干掉的河水,她拿衣服擦了擦,眼泪又滴了上去,她又擦了擦,泪又止不住滴了上去,她忍着悲痛,轻轻开了房门看了眼平子,确定他睡熟后,便一步步挪到自家后院的菜园,关紧了后门,两只手捂住了嘴,失声痛哭起来,嘴里不停嘟囔着:“张永平你个王八蛋,竹竿旧了不会买新的啊,旧了还能钓上鱼吗,还下水去抓,你怎么这么没脑子啊,我想吃鱼吗?我想吃鱼吗!我对你说过我想吃鱼吗?平子对你说过他想吃鱼吗!”她叫道,“我一定要告诉平子,你是个畜……你……”她渐渐说不出话,嘴里像卡住了什么,想说,但又说不出口,便一个人在菜地里不停滚动,一不留神狠狠撞在了墙上,痛得她蜷缩成一团,嘴里也似乎随之挤出了嘴里卡着的话:“我和平子,没有你该咋办啊……”
“至高无上的神啊,你作为带来福祉的使者,为什么,就不能宽恕我们呢?”
时间如此一天天过去,赵丽萍艰难地活着,为了平子,她不得不生活下去,但她希望的,始终是不变的死亡。平子也一天天大了,自从村长去世,他一直被村民们恐惧地保护着,不知是因为对神的尊敬,还是对魔的惧怕,但对于方婆婆而言,似乎后者更有说服力,三年来,平子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平子,但方婆婆似乎并不给村长面子,叫他邪种,平子也听不懂,便去问母亲,赵丽萍每次也只能叹气,用沉默结束话题,平子问了多次无果后,便也识趣地不再问了。一天,李叔从方婆婆那讨来一只黑狗,据说可以祛邪,赵丽萍看了一眼,又摸了摸狗的爪子,狗似乎很温顺,围着她转,摇着尾巴,但她还是不放心,找来一根草绳,用力扯了扯,见绳还没断,便绑死了狗嘴巴,又拿了根绳子将它拴在了门前。
今年,是1931年,时间过得似乎有些慢了,至少赵丽萍是这样想,还好平子懂事,从三岁起到现在,平子一直不同于同龄的小孩,他总是帮忙打理家中的杂活,村民见他如此实干,也渐渐变得轻松了,唯有方婆婆不然,她听见了,也看见了,翻滚的乌云没有散去,甚至在远处的山上,还会传来几声野狼嚎,几点绿光似乎也在远山上闪烁,如同鬼火一般,无时无刻不在照着方婆婆那煞白的脸庞……在另一个地方,一发炮弹炸毁城墙,从沈阳开始的噩梦同样侵蚀着每一个与之相关的人们。
终于有一天,老实的平子忍不住了,那时的赵婶正在如往常一样剥着豆子,虽然平子之前也问过这个问题,但这次,他的语气无比认真,也比之前重了,“娘,为啥虎子他们都有像赵文虎,方虎智这样的名字,而俺只能叫平子,我难道没有名字吗?”一个个简单的字无一没有戳痛赵丽萍的心,她沉默了许久,剥豆的手也愈加紧了,终于说道:“你和别人不一样,别人看似简单的东西需要你去争取,平子,记住,别人现在拥有的未必是好的,靠自己争取来的东西才能发光,人在这世上靠的不是命,是自己。”赵丽萍叹了口气,“当然,靠的也不是神。”平子有些疑惑,但还是笑着看着他的母亲,随后便走到一旁忙去了,赵婶看见,便趁机将自己手上捏得粉碎的豆子抛到了菜园里,乍一看去,粉碎的豆子被磨得显了些许黄色,细看还有几丝瘆人的血红。那天夜里,月光还是一如既往照着村子,雨季似乎也变得长了,开始带着些许酸意,降临在大地上,庄稼喝足了水,个个垂下了头,失了生气,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阳光照在一颗颗庄稼上,阳光洒在一片片土地上,共同宣告,它,终究是来了,无休止的饥荒……
家家开始紧闭门户,保护自家的粮食,赵婶家也是如此,更有甚者,亲自撕去了方婆婆画的门神,在家中点起红烛,不顾引鬼上身的风险,吓跑赶来借粮的饥民,似乎在危急时刻,人比鬼要危险得多,也残忍得多。安平村一片死寂,方婆婆见状,也赶忙召集村民,以神的名义收到了一袋存粮,并率领全村去祭拜,请求神的恩赐,虽然这些年来神似乎并没有给予这个村庄任何恩惠,但村长与平子的事情还是让村民对神心生忌惮,老实上交了粮食,也老实跟着去祭拜,平子没有去,紧紧抱着家中剩的几斗米不松,大家也没劝他,赵婶也跟着不去,显然,他看到了平子的内心,但她,选择了支持。
转眼又过了一个多月,雨后的干旱似乎还没有停下的意思,饥饿伴随着人们,先是剥夺了人们的行动,渐渐地,夺去了人们的心智,遂开始侵蚀人们的生命,每一天,都有村民死去,之前祭祀的那一袋米也被老鼠钻了个洞,米吃了大半,偶尔也会看见其躺在神像前的桌子上,吃的胖胖的,在那睡午觉,有人见了想进去阻止,却又不敢,万一这次,刚好碰上神附身了这老鼠呢?就这样,大家一天天扛着,抗不住的,就躲在一个地方默默死去,防止死后被人发现,被当做了粮食。平子与赵婶也渐渐瘦弱了,面容消瘦,没有一丝血色,一天过去,第二天,第三天,平子有些扛不住了,“娘,我有些饿了”,他虚弱地说,赵婶也着急,赶紧说道:“快了,粮食快到了,我去借些来,你不要出门,记住,不要出门。”说完便悄悄开门出去,后便没了踪影,天色渐渐暗了,但令人意外的是,赵婶还真借来了些许黄米,还算能吃,平子像见到宝贝一样,扑了过去,又在赵婶前停了下来,小心抓起一把,随后便吃了起来,赵婶随后拿干草堵住了门窗,烧起火来,有干草挡住,烟没有飘出去,赵婶对此还亲自出去确认了一番,遂从衣服里拿出了个东西开始烤了起来,大体上看去,像只肥肥胖胖的老鼠。随着晚上在屋中的白烟悄悄散去,天终于渐渐变好了起来,持续了近一年的饥荒,终于得以过去。
村里人没了大半,找不到尸骨,有些可能早已腐烂在山野,有些可能还留在他人的肚子中,方婆婆挺过来了,但虚弱的她显然不可能在饥荒还进行祭祀,还有七七八八的村民,李叔也活了过来,全身衣服都被撕破了大半,在阳光下还略显一点红色,老婆孩子都似乎饿死了,但听其他村民说,有个晚上听见李叔家里,似乎在吃人……但饥荒终究是过去了,村民们还是得团结起来,互相帮助,最终,在村庄的一些事物平息后,生活重新回了正轨。
经过这次饥荒一事,村庄的人们明显少了对彼此的戒备,一副其乐融融的画面,赵婶开始清理家中的东西,顺便为年纪不小的平子整理出另一张床与房间,偶然间翻到了家中抽屉中张永平托给她的字条,看了看之前她每天都要翻看的字句,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现在,配得上它了吧?你说呢?”她低声嘟囔着,随后像宝物一样把字条叠好,压在了自己的枕头下面。过了几日,赵婶还是一如既往地在菜园剥豆子,个个豆子都青绿青绿的,就好似刚出生的婴儿,个个水嫩嫩的,看得赵婶十分开心,阳光洒在她脸上,晒得人有些晕沉,平子正想去山里砍些柴火,被叫住了,
“今天天气正好,你正好把床单晒下,”赵婶说道。
“好”平子答道。便朝屋里去了,不一会儿,便把床单洗好,架在院门,随后拿斧子急忙忙出门去,
“小心点儿!”赵婶看着说。
“嗯,”平子回了句,眼神有些躲闪,但还是对她笑了笑,随后便出门了,午饭也没有回家吃。
“自己带了干粮?也许吧,平子啊,长大了。”赵婶心想,到了太阳落山,见平子急忙忙背着柴火回来,斧子插在柴火里背着,右手捂着左手手臂,但还是能看见小臂上流出的血,赵婶吓坏了,一向小心谨慎的平子这些年砍柴从来没出现过伤到自己的情况,这时的赵婶有点惊讶,但还是赶紧拿了些提前做好的药膏上前去,一边涂一边说:“平子你咋了,怎么这么不小心,下次别这样了,弄得娘担心。”平子没说话,静静看着母亲,再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娘,我自己来吧”,说罢便拿着药自己涂了去,好在伤口不大,虽然流了些血,但也只是让平子感到有些晕眩,睡了一觉,便好了起来。但此时,一场相关人民的战火,早已包裹了安平村在内的大半地区。
过了几月,村里来了个生人,大家都没见过,好似是从村外头来的,看上去年龄应该和平子差不了多少,穿着一身土黄色的着装,带着带有几个洞的钢盔,还拿着一把耙子似的玩意儿,但那玩意好像比耙子多个孔,还多了个扣的东西,脸已经变得乌黑,还有几处皮肤是相当的红,手臂上的血似乎还没止住,还有些许往下滴,但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格外地耀眼,村里人问他是谁,他说是中国抗日志愿军,大家听不懂,便去叫方婆婆,方婆婆对此也是一惊,随后便上前去仔细端详着这个村外人。
“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程忠良。”他铿锵地回应道,
“来这里干什么?”
“被那帮日本鬼子追来的,没想到这里还有个村庄,见那些鬼子没跟上,我便进来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添了句:“放心,我在这里歇歇就好,马上就走了。”
“日本鬼子,啥是日本鬼子?”方婆婆问道。
“就是坏人,杀人的坏人。”陈忠良疑惑了片刻,回复道。
“我们饥荒都有神保护,这些人害怕什么,你走吧。”随后,方婆婆便想打发他走,程忠良也识趣地离开,被一旁的赵婶叫住,说要他安顿几日再走,便给了些东西吃,平子好奇问道:“你叫程忠良吗?”“嗯。”仍然是铿锵有力的回应,“忠良,就是为国尽忠,为国的家安定平和奋斗!”他自豪地说,平子似听到了什么熟悉的话,愣了一愣,说道:“真好,但要记住,要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哦。”“嗯,一定会的!”依然是铿锵有力的回答,平子也对他笑了笑,便一旁忙活去了,还自顾自地哼着歌。
离程忠良到村子里的日子已经过了三天了,平子与他聊了很多,也知道了现在发生在外面的一些事,赵婶偶尔也会凑过去听听,但又怕打扰,索性过了一会便不再过去了,但她看着平子每天与这个人有说有笑的,自己有时也会忍不住笑了笑。平子和程忠良相处得很好,有天平子拿着之前陈忠良带来的“耙子”问道:“忠良,你说这是什么个玩意儿?”“别乱动!”陈忠良突然说道,声音大得把平子吓得把手中的“耙子”扔在了地上,程忠良见状心头一紧,平子也站在原地,不敢说话,过了许久,见没了动静,陈忠良赶紧把那“耙子”拿了回来,放在一边,随后便放松了下来,对一旁还不敢动的平子说:“你呀,可把我吓坏喽。”随后拍了怕平子的肩膀,这才让平子放松下来,“这个东西,叫做枪,能射出杀人的子弹,”
“咋还能杀人呀,这太迷糊了,不是,这太残忍了吧!”平子忍不住插了一句。
“我们杀的都是那些鬼子,你放心,我们志愿军不会对同胞开枪!”陈忠良再一次铿锵有力地说。
“这把枪是我在战场上捡到的,不好使,现在就更破旧了,连扣扳机都不射子弹了,也就我逃过来时射了两发,对,就两发,当时我拼命拉栓上膛,但那子弹就迟迟不肯射出去,我没办法,就拼命跑,没成想甩掉了他们,还看到了你们这个村庄。”陈忠良满脸笑容地说,随后有一副十分紧张的模样,说道:“就是怕这把枪上膛的那颗子弹突然射出来伤了人,可我又不想把它丢了,于是我把枪口堵住了,想着那天找到大部队了就去修修。”
“挺好,”平子说道,“没准哪天遇到危险的时候,扣了扳机这子弹射出去了,还能救你一命。”
“是吗?那我更希望救你们的命哈哈!”陈忠良说。
“那托你的福咯。”平子笑着回应道,随后便又是一阵欢声笑语……听到陈忠良吼声急忙忙赶来的赵婶也在角落呵呵笑了一声,随后便去忙她的事了。
时间又过了几日,陈忠良走了,平子送他到了村口,还给他带了些干粮,怕他饿着,还偷偷从后院偷了一个红薯塞到陈忠良手中,便回头朝村子走了去,陈忠良握着手里的红薯,突然叫住了平子,“想再住几天?”平子抢先一步说道,“没……没有,”陈忠良低声地说,随后走近平子,把那把枪给了他,“这个黑洞洞的口就是枪口,子弹是从这里射出去的,记住,遇到危险就把这个洞对向敌人,这个是扳机,扣一下就会发射子弹,这个是枪栓,拉一下子弹就上膛了,不过你别去拉这玩意,子弹已经卡在里面,再拉容易炸。”陈忠良一句句和平子说道,就像在教一个小孩,“我把堵枪口的东西都拿走了,想了想还是你拿着更好,就像你说的,万一射出来,也许就救了你一命,又或者,救了你们全村的命,不是吗?”说完,他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脸,便主动和平子道别,向村外走去了,平子也没说话,站在原地目送,手里紧握着那把枪,还不忘把枪口朝着天。
可他们终究是来了,几个月后,战火还是波及到了这个小小的村庄,那天赵婶在后院洗衣服,突然又来了个村外人,但自陈忠良入村一事后,村民对此似乎也见怪不怪,便没有多大反应,上前问道:“你是谁?从哪来的?”可对方似乎并没有陈忠良那般和蔼,互相说了些听不懂的话,随后“砰”的一声,那村民便倒在血泊之中,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了,赵婶探出头去,看到了这一幕,便赶紧将平子拉到屋里,叫他捂住嘴巴,随后自己也紧紧捂住,蹲在墙角发抖,不敢出声。“砰”,“砰”,“砰”,又是几声枪响,恐惧笼罩了这个村子,在方婆婆家求神的李叔也同方婆婆躲进了房间床底下,“砰”,又是一声枪响,一个村民倒下了,撞开了方婆婆家虚掩着的门,似乎是来寻求帮助的,但很明显,死神比村民希望的“神”先发现了他,那个恶魔也随着进来了,鞋子踩在地上的声音震耳欲聋,震慑着床底那两个恐惧的灵魂,声音越来越近了,李叔和方婆婆也紧张地不敢呼吸,突然,一双绿色的长靴踩在了他们眼前的那块地上,李叔吓得咽了口口水,看了眼在旁边的方婆婆,突然抓住她的衣服,一把将她甩了出去,吓得方婆婆失声尖叫起来,李叔趁机从床下逃出往外跑,吓得那个鬼子一愣,随后踩住了方婆婆的身体,但李叔此时已经跑远了,那鬼子便没有追了去,随着“砰”的一声枪响和一声惨叫,一切都回归平静,唯剩李叔逃亡的脚步声与喘息声。
平子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外面发生啥了呀?咋听到那么多“砰砰”的声音呢?”赵婶小声回应道:“不知道啊,但我看到了,碰到那东西,会流血,会死。”随后便又捂住嘴巴不敢说话,平子扭过脸去思考了一会,想到陈忠良对自己说的话,他明白了过来,说道:“估计是鬼子,是坏人来了。”随后,又透过门缝看了眼自己的房间,门还开着,一杆枪直挺挺地枪口朝上摆在床头,平子起身想要去拿,被赵婶抓住“危险啊!”她说道,“不干点啥,我们迟早会被那鬼子看见的,”平子说,“要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啊,不是吗?”赵婶听了,先是一愣,随后手松了些,平子便挣脱开来,赵婶愣了下,又伸手想去去抓,但平子跑太快,没抓住,她便用另一只手将那只悬在空中还张开的手摁了回去,不再说话了。平子悄悄从房间溜了出去,几个跨步跳进了自己房间,把枪拿在手上,又想了想,似乎是枪太重,又把枪放下,但还是觉得不妥,又把枪放在了门口的边沿处,随后几个跨步到厨房去了,还没见平子出来,“砰”的一声,门被那鬼子一脚踹开,见到这群村民的胆怯,他显然变得相当放松,边走还不忘边哼着歌,还有意地将自己那双绿靴跺出很大的响声,一步步向房内走去,踹开了后院的院门,见没人后,又扫兴般走了,但又似乎看到一个房间有一口锅一样的东西,似乎觉得是厨房,便径直朝那走了去,却没料到刚进门,就被拿菜刀的平子砍中了腹部,但菜刀太大,卡在了鬼子腹中,平子见状便放下了刀,离开了那鬼子的视线,鬼子痛得大叫了一声,平子随后一个箭步冲到自己房间门口,把靠在门沿的枪顺势拿在手上,那鬼子刚反应过来,便看到那黑洞洞的枪口已经直直对准了他,一瞬过后,“砰”的一声响起,赵婶也终于忍不住冲出门,但她呆住了,看着在血泊中发抖的平子和一旁倒在地上哀嚎的鬼子,鬼子一旁,有一把枪口还在冒烟的枪,而平子的右手,还在不停扣着他那把枪的扳机。“安平!”赵丽萍说出了那个藏了十几年的秘密,随后赶到平子旁边摁住伤口,但平子的病还是让伤口血流如注,但赵丽萍还是按着,不肯松手,也不敢松手,这时,平子突然伸出了左手握住了赵丽萍的手,静静看着她,不肯松手,也不敢松手。李叔听到了这一声惨叫后从远处的菜园里跳出,赶了过来,透过门缝看见那倒在地上的鬼子,便推门而入,拔下那鬼子腹中的菜刀,犹豫了一会,差点没拿稳,又赶紧抓住,在空中微微抖了几下,随后朝那在地上早已失去抵抗力的鬼子砍上一刀,又是一刀,赵丽萍在一旁痛哭着,嘴里一遍遍念叨着:“安平,你叫安平,安平……”而平子握着母亲的那只手紧紧握了下赵丽萍,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赵丽萍凑过去听,但平子流了太多血,嗓子被血堵住说不出话,随后他又紧握了一下,这只手,便永远松开了。平子知道,那把枪的子弹还是卡在那里,但自己的名字,已经算得上当之无愧了,但赵婶不明白,未在平子死前告诉他的名字,成了伴随她今后一生的梦魇。
村子里的人渐渐地都出来了,又一次在村口集合,李叔扛着那鬼子的尸体,赵婶则哭成了一个泪人,两个村民扛着平子,血还是一滴滴从平子身上的弹孔流出,滴在了村民身上,也滴在了赵丽萍身上,村民将他放在了村口,但有个村民突然手一抖,没把平子放稳,让平子微微震了一下,溅出一滴血,粘在了李叔脸上。“这么好一个孩子,可惜,还是被神派人来杀了。”李叔等赵丽萍走近,轻声地说,赵丽萍没有说话,她哭了一夜,脸上出现一道道泪痕,虽然现在眼泪早已哭不出来了,但她嘴里还是传来抽噎的声音。“恶魔已经被终结,我们又获得了新生。”李叔学着方婆婆的话说道,“可惜,方婆婆为了抵抗那个恶魔,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平子与我并肩作战,虽然成功,但平子也走了,所以,我认为,接下来,将由我带领大家重整安平村!”李叔大声说道,村民见到李叔扛着的尸体,也没有异议,赵婶也在一旁没有说话,但还是回头看了眼李叔,又抬头看了眼天。
赵婶几天后便失踪了,村民认为是伤心过度,随着儿子去了,也表示同情,李叔不慌不忙筹备着祭祀的事务,打算带着村民进行他上任村长来的第一次祭祀。
几日后,祭祀开始了,村民们在村口集合,在李叔的带领下,朝着久违的祠堂走去,但当李叔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大家都惊住了,眼前的神像被推到,砸在地上,碎了一半,而房梁上,挂着一具尸体,挂的绳子套住了脖子的部位,风一吹,还在空中摇摇晃晃,那房梁上还有一只肥肥胖胖的老鼠,嘴上还沾着血,在那睡着,村民愣了许久后,凑上前一看,那挂在空中的尸体的脸已被撕破了将近一半,但从那血肉模糊的脸上还是隐隐约约看得出此人的身份,正是赵婶。“神终究不肯放过他们一家啊,命苦啊,命苦啊!”李叔说了句,随后把破碎的神像扶起,继续开始祭祀活动,村民们也跟着,但都十分害怕,虽然自身觉得有那神的庇护,但那悬在房梁上摇晃的尸体似乎比那神更加真实。
祭祀仪式结束,李叔也带着村民把赵婶尸体抬了去,草草地浅埋在平子墓旁,李叔随手拿了块破石砖,插到土里,就算下葬了。平子的墓不说话,但墓碑上“张安平”三个大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但墓碑后的阴影,又好似比之前黑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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