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气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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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九月的荆城，已完全褪去了燥热。荆城地处平原，北面分布着两座大山，南下季风从山口长驱直入，使这座小城形成了一个鼓满风的大口袋。

开学季到了。外面天阴着，时有风声嘶鸣，教室里却是一派热闹。还没到上课时间，男生们三三两两的聚着侃天说地，女生们则交换着彼此的小八卦，小心情。当然，也有爱学习的好学生已经打开书本开始预习了。

“许航，你刚刚是看到办公室的转学生了吗，男的女的，漂不漂亮啊，哈哈。”几个男生起哄。

“你们等会不会自己看啊。”叫许航的男生是初二1班的学委，刚刚去了办公室给老师送作业。此时他眨眨眼，一副神秘莫测的表情。

咚咚地脚步声由远及近，李老师领着一个矮壮的女生走了进来。她四方的脸像被压扁了的橡皮泥，唯一醒目的是上面那副银丝眼镜。一件刺眼的红夹克套在她有些臃肿的身上，淹没了下半身普通的黑裤和球鞋。活脱脱一个鼓胀的红气球。

“嗐……”不知是哪个调皮鬼发出一声有些失望又似嘲笑的长叹。

李老师温柔地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这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叫简婕，大家要跟她好好相处。简婕，那里有个位置。”她手指了指后门那个角落，把教案搁在讲台上就出去了。

简婕低头快步穿过两列课桌间的狭长甬道，一屁股坐下，将书包塞进桌斗。桌面的轻微震动让旁边伏案看书的张黎几不可察的皱了一下眉。她扭过头，见新来的女生并无和她搭话的意思，便也沉默地继续埋首书堆。

2

若说地域和人一样形形色色，那么位于鄂中的荆城无疑沾染上几分北方的粗犷和沉郁。

街上罕见歌舞喧嚣的娱乐场所，美食街、商业街鳞次栉比、干净有序，洁白地袒露在苍茫的天幕下，迎接着往来的罡风。

张黎背着书包独自回家，橘粉色的裙摆被风吹的贴住了腿，勾勒出柳枝般纤细的线条。她缓步走过步行街，正准备折往西侧的巷口，却看见“恋晴绣品店”几个大字，这是一家新开的十字绣小店。

从十字绣风行初始，张黎便喜欢上了这项手艺。一个个整齐的方格嵌上工整的十字，即成就各色琳琅的绣品。正如她一直过着并将继续的生活：安稳、宁静、在重复的付出中获得。

张黎的成绩中等，性子如小猫般羞怯，最特别的是她的声音，细细缓缓如绣布上最精美的丝线般缠绕人心。虽不是女神，但她也颇得同学喜爱。

只是最近新转来的简婕让她的生活发生了些轻微的异变。以往，课间休息总有女生围过来和她聊天，男生经过也会不时投以注视的眼神。可是自从简婕坐到了她身边，大家似乎都躲着后门走了。她觉得自己被低气压包围了。

3

“叮……”一阵急促的下课铃声惊醒了上课打瞌睡的学生，也拉开了上午最长课休的序幕。

连续上了两堂课，终于可以好好放松下了！教室里顿时沸成了一锅粥，除了后门那个安静的角落。

张黎本就温柔少言，而简婕呢，转学过来两周了，仍幽灵一般。她毫无存在感的眉眼总是微微拧着，像极了水面上聚集着的草芥。

教室那边，几个男生已想出了一个取乐的好法子。

“喏，你把这道题拿去给简婕做，敢吗？”

“不要吧，她看上去好像恶灵附体，我怕没命啊！诶——”说着，他还模仿无常伸舌头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胆小鬼！有我们兄弟几个给你镇着呢，怕什么！”于是，被怂恿的男生被推了出去，小步挪到了后门的方寸之地。

“嘿，这道题我不会，你教我吧！”他把数学课本递给简婕。

简婕接过课本，这是一道有些难度的几何题，需要先画辅助线。她拿铅笔比划了下，不成。于是还给男生，“对不起，我不会。”

“哈哈哈——”，那帮“兄弟”立刻大笑起来。一个笑得最凶的男生开口，“简婕，你是猪吗？这可是昨天王老师才教的！”

简婕站了起来，她的脸涨成了紫红的猪肝色，整个人似乎在微微发抖。她翕动着嘴唇嗫嚅着，“你，你们才是猪！”

“不让叫猪？”男生摆出了一个思考的表情，“那叫啥？球行吗？足球，篮球，皮球还是气球？哈哈，叫你球姐，行吧，哈哈。”

旁边组的许航走了过来，敲敲课桌，“得了，差不多行了啊！”说着看了眼简婕。正往这边瞄的张黎触碰到许航的目光，迅速缩回了头。

“是，老大。”男生们吐吐舌头，聊别的去了。

简婕脸色灰败的坐下。

4

下午的最后一堂课已经结束。学生们鱼贯而出，相邀着一起去食堂或外面吃晚饭。一个半小时后，还有晚自习等着他们。

“简婕，我去吃饭了，要帮你带吗？”张黎合上书本准备起身。

“不用了，等会我自己去吃。”简婕坐着目送最后一个同学的离开。

明亮的光被淡灰色的云吸走了，众生的眼也已悄然阖上。简婕觉得自己来到了毛玻璃制的巨大花房里，皲裂的皱褶给花朵和她都涂上了一层朦胧的晕彩。

她如同回到了母亲的子宫，安全、安心，她不用再拧着眉，不用再充满防备。天地之间，竟也有了她的容身之所。

来到这所重点中学，如同穿越时光隧道。时光机载着她穿过白雾霭霭，却忘了将她放下来。雾气中有一个亲切的影子，她怎么也抓不住。她知道，他们已经离婚了，三个人，现在是各奔前程。

然而，她的前程在哪呢？简婕理了理耳边的碎发，走出教室。操场旁的过道上，散布着大小不一的碎石子儿，她边走边用球鞋的前端踢着它们。是的，就像她一样，不过是碍路的小玩意儿。

5

“哎哟”，简婕吃痛的低呼了声，一个篮球弹跳着从身后滚了开去。摸摸头，已经多了个鼓起的肿包。

“对不起啊！”一个球服男生边跑过来将球带走边随意道了声歉。她扶了扶眼镜，小声嘟囔了句“真倒霉”，目光却被操场那头的两个人影吸引了。

女生她很熟悉，一袭橘粉色长裙裹着纤细腰身，正是同桌的张黎，男生则穿着一件浅蓝衬衣，斯文清俊。貌似……许航？他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她看到许航似乎说了些什么，张黎便转身跑开了。

“算了，反正也与自己无关。”简婕继续往外面走，打算去门口的杂货店买一碗泡面，那里人不多，可以坐着边吃边看会电视。

蜡笔小新搞怪的声音从店里飘来。简婕径直走进，看到了同宿舍的杨柳。此时她正在桌前吃面，瘦瘦的小脸被热气蒸的红扑扑的。

“简婕，过来坐啊。”杨柳笑着高声招呼她。

“你怎么一个人。”简婕走了过去。

“今天就想吃点泡面，她们去前面吃炒饭了。”

“哦。”简婕不知道话题如何往下接了。

“我看你总是一个人，其实像我们宿舍一样，六个人住在一起，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到人说，就已经是种幸福了。”杨柳突然开启了新话题。

简婕面上有些羞窘，随即内心又升起了一股暖流，她没想到也会有人关心她。

6

外语学校设有住宿部。

两栋皮粉色的旧楼比肩而立。白天，它们像两个巨大的黑洞，只有走廊上晾晒的衣服随风而动；夜晚，随着学生们下自习归来，才连成了一片闪亮的银河。

宿管郝阿姨总是坐在值班室的黄木椅子上，磕着瓜子儿悠闲的看电视。

今天，却有些稀奇了，因为她哼着小曲儿去倒开水的时候，看到了简婕和杨柳一起走进来！简婕，是这学期新转来的，她印象里这姑娘总是阴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哈哈，下课了啊，有空可以来我这玩啊，来，吃瓜子儿。”说着，她递了一大把到简婕手上，笑咪咪的。

“好，好。”简婕激动的有些结巴，平常很少人主动搭理他，今天一下子收到这么多热情。

“郝阿姨，我们先回去了哈，拜拜！”杨柳拉着简婕轻快的上楼梯。

到了701宿舍，她们打开音乐，边闲聊着边倒水洗漱，很快就到了熄灯时间。

7

女生宿舍的每一个夜晚都是差不多的。无非是谈论班里哪个帅气的男生又多看了某某一眼；或者是喜欢的明星又播了某部新剧。

然而，今晚，却有些不一样。杨柳失踪了！

“你们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啊，下午放学就没看见她，晚自习也没上。”

“昨天那只是小意外啊，她不会做什么傻事吧？”

“乌鸦嘴，她那么开朗的人，不会的！”

话茬到了这里，大家都噤了声。简婕没有参与她们，只是自顾躺着，心里是隐隐的担忧。

杨柳留着一头乌黑碎发，瘦瘦小小，口齿伶俐，有种精灵般的气质。只是，她面上总挂着笑——像长在脸上一样，叫人看不透她的真心。

杨柳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哪怕熄灯了，也要在床头点着蜡烛看，昨天晚上便是她不小心睡着了，那细细的火苗窜上蚊帐，留下了一个焦黑的大洞。

今天早上，巡房的郝阿姨发现了。宿舍严禁用火，这可是要记处分的。不知学校是否已找杨柳谈话，她一时想不开才将自己藏了起来。

杨柳没有再回来。听说，她转学了。

8

张黎感觉前些天消失的低气压又出现了。简婕像只失了魂的牵线木偶，平坦的脸上全是积云投下的阴影。

放学了。她看看简婕，视线依然粘着在书本上，眉微微拧着，不知是在认真看书还是在想些什么。她的侧脸毫无起伏，一点儿也不美。

张黎轻轻拍了下她，“简婕。”

“怎么了？”简婕肩膀微微缩了一下。

“明天就是周末了，要来我家玩吗？你不是说你家不在荆城。”

“真的吗，好啊。”旋即又犹豫了下，“会不会打扰你们？”

“不会的，我妈周末在家，我让她做好午饭。晚上就在我家睡吧。”

“嗯，好。”简婕挺感激张黎的，这个善良的女生，和杨柳一样，是班上给她最多温暖的人。杨柳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走了，她甚至来不及道别。

杨柳的离去带起了一阵风，吹的耳畔呼呼直响，眼睛也被风沙迷住，她不得不裹紧了那件丑陋的红夹克。

听不到，也看不见，世界只余吹不尽的大风。

张黎从风中伸出她温柔的手。

9

从学校到张黎家很快，步行约一刻钟，简婕便看见一座铁色大门，上面镶着“锦绣新苑”的镂空字牌。远远地，张黎跑了过来。今天她穿了一件水青色的上衣，看着分外清爽怡人。

张黎的家到了。屋内以暖棕的木色为主调，衬着雪白的墙面。和大多老式住宅一样，采光一般却氤氲出十足暖意。

“是简婕吧？你先玩一会儿，阿姨在做饭啊。桌上有水果，可以先吃点。”张黎妈妈一脸温和笑意。

“知道的，妈妈，你去忙吧。”张黎一边应声一边拉着简婕进了她的小卧房，两人在床边坐下。

“这幅画好漂亮！”简婕不由地走了过去。

靠墙的桌上放着一幅绣布，上面散布着几朵牡丹。这花并不是雍容的艳色，而是浅紫夹花白，堆芳叠雪颇有几分少女的清浅与纯真。

“这幅十字绣是在附近新开的绣品店买的，我很喜欢，不过，还没绣完。”张黎看到简婕喜欢，也很高兴。

“你的手真巧！”说着，简婕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上次在操场边看到你和许航……”

“哦，”张黎脸红了，“其实我跟他住在同一个小区，我是鼓起勇气跟他表白的。不过，被拒绝了。”

“怎么会，你这么可爱。”

“他只说，让我好好学习。对了，你别告诉别人哈。”张黎叮嘱。

简婕重重点头。

10

清冷的冬天来了。空气像一张上了浆的新布，脆薄而干爽，支棱着板结的寒意。

学生们还是与往常一样，日复一日的上课、自习。除此之外，他们是快乐的。快乐是一条奔腾的小溪，撞击着明亮而又浅薄的音符。

简婕，仍然是他们的取乐对象。“球姐，球姐”，男生们飞快的跑过，像天空中呼啦啦振翅而过的一群黑鸟。

许航没有参与他“兄弟们”的游戏。他永远是合体的衬衣、毛衫，沉稳的卡其或灰绿休闲裤，温文尔雅，像冬日午后惬意的令人眯眼的太阳。

下午学校统一组织各班级拍摄新的证件照。人很多，腾出来的一间教室挤的满满当当，年轻的身体蒸发出腾腾热气，叽叽喳喳的交谈声浮在半空，像一张稠密的网。

简婕最不喜热闹。她像一只倦怠的黑猫，独自缩在队伍尽头，只希望这项令人不快的任务快点结束。

进程过半，密集的人群渐渐稀少，简婕透了一大口气。看看窗外，日头被两朵滞重的乌云遮蔽了，天气转阴。

她是最后一个。摄影师匆匆收拾装备，她也急急走出，前往百米外的主楼继续上课。

宽阔的道路是属于她的，影子也没有。低头行路的简婕并没注意到迎面走来的李老师。

“为什么你还在这里？同学们都在上课了！”有些严厉的女声。

简婕抬起头，也吓了一跳，“我，我才拍完照。”她竟有些心虚。

“你怎么这么慢，其他人都拍完了！”李老师不见了平日的温柔，整个人充满了刀锋般的冷冽，还带着几分……嫌恶？

简婕敏感的捕捉到了李老师的眼神，心蓦地揪痛起来。

“快去上课！”

“好。”简婕快步逃离这个尴尬的午后。

11

张黎并没注意到简婕低落的情绪。她正在绞尽脑汁攻克一本数学题集。马上期末考了，数学是她的弱项，她必须用尽全力才能拿到一个不至于难看的分数。

简婕盯着面前的书本发呆。李老师的眼神堵在心口，像是不小心吃到变馊的饭菜。同学们都在认真复习，她也打开书本，佯装用功。

“张黎，你跟球姐真的是好朋友吗？”又有刺头过来点火。

“别吵，现在上课呢！”张黎还沉浸在题海中。

“我就说嘛，球姐怎么会有朋友呢！我赌赢了哈，放学请吃烤串……”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简婕的脸色越发黯淡，在明亮的教室里，如一滴落在宣纸上突兀的浓墨。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简婕一个人在校外偷偷买了好几罐酒。她知道，学生不应该喝的。但是她只想一直醉下去，醉到再也不会醒来。

宿舍的灯光灭了，简婕没有睡着。夜半，她在舍友安静的呼吸声中披上外套，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提上装酒的袋子，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阳台上。

她踮着脚将屁股挪到护栏上坐下，离地尚有十公分。为了保持重心，她单手撑着栏杆，像一个伶仃的圆桶，被诡异的悬吊了起来。七楼，一种会当凌绝顶的豪壮。

外面的路灯昏昏的，却不时有飞蛾扑火。她打开易拉罐的拉环，仰头灌了下去。是啊，她讨厌的只是自己。一个蠢笨而无用的累赘，一具粗糙而不堪的皮囊。她自嘲的摸了摸自己方钝的下腮。

冬夜的冷风袭来，吹得她一个趔趄。她赶紧伸手想要抓住支点，不料却扑了个空。眼前光点乱窜，抵不过三秒。

肉身撞地的强劲力道将她打入一片黑蓝的大海。她随着海浪旋转，在白浪翻涌的漩涡里浮沉。巨大的眩晕彻底占据她之前，亲切的影子逐渐清晰。她颤抖着声带发出生命最初的那个音节。“妈——妈”。

12

响声惊动了宿舍，灯全亮了。光芒探照灯般映出地上那个暗影。她的身体已萎缩成一张皮，内里新鲜的汁液早已流失殆尽。

天色拂晓，学校已连夜将现场处理，只围上一圈五米长的警戒隔离带。

张黎一跨进校门就感觉有些不对劲。咒语一般的单词忽远忽近，指向她身边熟悉的那个人。她急奔至宿舍楼下，半圆形的护栏巍然不动。铅灰的地面上是淤伤留下的乌痕。

张黎身上的力气被瞬间抽空。她摸了摸书包，里面装着她已经完成的牡丹绣图，本打算送给简婕，再邀她考完试来家里玩。如今人却已不在。

她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教室，力竭的趴在座位上。五脏六腑都在下坠，甚至要带走她的呼吸。

坚持了一上午，她冲向厕所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镜子里，是她惨白如纸的一张脸。

“走吧。”她回到教室，发现许航在等她。

“我已经帮你请好了假，我送你回去。”许航脸上有些隐隐的恻然。

“谢谢。”张黎声音暗哑。

正午的阳光将两人身形拉成一道细线。张黎脚步虚浮的踏下台阶，许航在身旁搀住她。

“别太难过了，我会陪着你走出来。”顿了顿，许航低低自语，“也许气球注定是要在某个时刻破掉的。”

荆城的风被太阳冲淡了。一切似没有发生过一般静水无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