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手

作者: 开心花米粒 | 来源:发表于2022-10-07 20:13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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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都已陆续吃完了饭,可爹的酒还没有喝完。曾经喝遍亲友无敌手的他,现在依然雷打不动一天两顿酒。只是自去年因低血糖晕倒一回后,他主动减了酒量,为了控制好,还把酒碗换成了小酒杯,每顿一杯,大约一两多。这小酒杯捏在爹那粗糙皲裂的大手里,显得特别玲珑。他说,再多吃看来真的不行了,不能让自己的身体给子女添麻烦,还是少喝点吧。

    爹平时并不喜欢喝慢酒,但子女们围坐一桌边吃边聊的时候,他的酒便喝得笃悠悠风轻云淡起来。他眯花眼笑着听大家聊天,关要处不失时机地打个顺板,或对某人的观点肯定一下。

    我说:“为啥秋天的丝瓜叫毒丝瓜?因为丝瓜是寒性的,秋天天气凉了,吃了丝瓜容易伤肠胃拉肚子,所以炒丝瓜一定要放老姜。”

    爹马上接话:“对咯,所以我从来不要吃丝瓜咯,吃了要拆烂污咯,炒的时候加点老姜么好一点。”

    爹现在常常用这种方式来显示他的家庭权威。他是一家之主,在家里他最大,无论什么事大家必须都听他的,他这些几十年来的执念,让我们兄弟姐妹三个从小到大嗔恨之极。小时候,很羡慕表妹,她可以直呼姨夫的名字,可以趴在姨夫的背上随意摸捏他的脸,给他扎冲天小辫,无论怎样,姨夫都只是“呵呵呵”笑着露出满眼的宠溺。而我们属虎的爹真就像一只头上写着“王”字的老虎,他高高在上,丝毫不可侵犯,动辄雷霆大发,我们畏而远之,敢怒而不敢言,只能背地里暗骂他“老封建”。

    这种对“老封建”的爹的嗔恨心伴着我们渐渐长大,渐渐成熟,而当忽然间发现他那封建思想的执行力越来越差的时候,我们却心生悲凉:在我们心中向来高大威严的爹已被岁月的风霜侵蚀成体重只有90斤的干瘦老头,他原有的火爆脾气也渐熄渐弱成无奈的摇头或叹息,"大江东去"的豪放婉约成了"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原来人的执念是要靠气血来濡养的,人老了,连“封建”的能力都会日渐式微啊。

    已吃完饭的我们并不离桌,陪着爹,看他喝酒。

    爹用右手端起酒杯啜着他的酒。他端酒杯的姿式很特别,只用拇指食指捏住杯口,中指无名指自然弯曲,而小拇指始终倔强地挺直着,像极了他倔强的性格。

    一到大冷天,爹的手指常因血供不足而冰冷发白。五年前的冬天,他不顾家人的再三阻拦,非要去修剪那一亩地的桑树枝条。修就修吧,可以慢慢地修呀,今天干一会儿,明天干一会儿,干上十天半个月又不影响桑树生枝抽条。可是爹有强迫症,无论干什么活,都力求多快好省。用桑剪修剪枝条是个需要极强手部力量的活,干到最后,他本来就血脉不和的手就落下了不可逆的后遗症——右手的小拇指再也不能自如屈伸。

    起初,他只说手指扭伤曲筋了,我们也并不在意,让他贴活血通络的膏药。但一直到大热天,他的手指依然僵直着。我们便想带他去医院看看,而带他去医院看病一直是件需要颇费口舌的事情,本以为他会一如既往地拒绝,没料到他说:“要么去看看,我这只手还要做几年生活了,废了就豁边了。”

    他肯去医院看看,竟是为了这只手还要做几年生活!他依然认为,家里的很多活计,只有经他手才能完成,才能做得称心满意。

    确实,一直以来,很多活,家里谁都没有爹做得细致、妥当、完美,他也看不上家里人的活,甚至看不上村里其他人的活。这大约也是他执意认为他是这个家的“王”的底气来源吧。

    爹的手巧,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这双手,无师自通学会了木匠活。曾经,村里人家造房子打家具都少不了要请他去帮忙。他用他的巧手为我们做小靠背椅做滑板车做鸟笼做红樱枪……这双手,又无师自通学会了养猪牛羊和鸡鹅鸭。尤其在改革开放后,他成了远近小有名气的养鸭专业户。有人来买鸭,“鸭子多重呀?”爹用手抓住两只鸭翅膀拎起来,掂一掂,说:“三斤半上下!”过秤一看,果然!那一年他驾着小划船挥着一根竹竿把上千只鸭子赶去沪上卖掉后,拎回了一台红灯牌收音机。那是村里的第一台收音机,我们从那一台收音机里听《游子吟》《军港之夜》《外婆的澎湖湾》,还有越剧沪剧和锡剧……如果没有爹的这双巧手,我们的童年回忆必然会缺失很多色彩。

    把爹带去医院检查,可是骨科医生觉得没有什么好办法让爹僵直的小拇指愈痊。爹很失望,我们也很失望。世上总有那么些无可奈何花落去,就像爹倔犟的脾气,不得不随着年老力不从心而改变一样。

    而这个时候,我们却希望爹依然是一个喝酒争老大家里自称王的血气汉子。希望他依然像个莽张飞,在听说有邻居被外乡人欺侮的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用他青筋暴突的手操起门闩往外冲。希望他在见到落水孩子的时候,他依然能纵身一跃,游将过去,伸出一只崩发着力量的大手,救回孩子。曾经,爹的手伸出去的时候,就是一个侠客,一个勇士!

    爹虽是个"老封建",但他的手掌从来不曾落到我们身上。他曾对我们说:"看见你们的眼泪水,我的心就已经软了。"

    而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幕是:出差外地的爹,收到电报得知我突发疾病,连夜徒步一百多里赶回家,看到我转危为安时,当即瘫倒在地,手里紧紧攥着我心心念念要他买回来的上海鸡蛋面包。每每想到这一幕,那份对爹的嗔恨心便融化成了一泓春水。

    看见爹将要喝完杯中最后一口酒的时候,我忙说:"爹,我去给你盛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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