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恋曲2020

作者: 王川行 | 来源:发表于2020-07-14 15:12 被阅读0次
    文阿氓/著

    男人站在监狱的大门前像个雕像,湖边的风吹过他的头发,身后的朱红色大门要将他吞没。男人慢慢的从破碎的记忆中复苏过来,像只撞晕的鸟,梳理梳理羽毛,迎接风。

    门前的那条路种着一排大树,这些树枝叶繁茂,相互之间紧挨在一起,簇成春天。在狱中下雨的时候,男人能听见雨水打在叶子上的声音,像是一种调情,类似于情人之间拍打屁股的手段。

    荒草之间,李界站在一块坟地前,他的注视着一座新坟。身后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像棵沧桑的树,喊不出声音,眼角干裂,终于不多时一大团眼泪从眼缝里冒出来。地上的草像竖着站立的符咒,墓碑上一张孩子的脸仿若一大块流浪在天上的云。还有树,有蛇,有鬼……在这野地里,男人心里产生恐惧,这种恐惧来自于对死去的孩子的哀悼。

    “他一个人睡在这里该有害怕啊!”身后女人的声音就像嘶哑的二胡声,断断续续,往泥土里钻。

    女人边哭边说,李界站在原地仿佛与坟墓融为一体。时间停滞了很久,女人不见了,遥远的羊肠小路空空荡荡,那些被气温扭曲的植物像大地的纹路。李界一个人躺在原地,头顶着坟墓上儿子的遗像,图像上的脸说不上是笑还是什么。

    李界一个人像一个机器拼命地拔着周围的草,那些生长在坟墓边上的草,吸食地府阴气,长得倔强,然而李界更倔强。手心里的缝慢慢渗出鲜血。他还拿铲子铲,拿铁锹挖,一直干到晚上太阳落山。落日余晖将他的影子投射的与地面齐平,像浮在海面上。

    夕阳像一滩心口的血,日落时一群黑鸟归来,平时草木茂盛的坟地如今只剩下各门各户门前的几棵树,那些树歪七扭八,鸟儿站了一会盘旋着又飞走了,李界看着飞走的鸟群,眼睛像一片湖。

    在狱中呆了半年的李界,更像一头烫手的机器,默不作声,仿佛语言系统被关闭。他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想一些当年的事情,回想自己如何走过的三十年,他不善言说,可是内心就像列车,轰隆作响还奔腾不停往返于各个心事之间。

    回到家躺在床上,纸窗连月,月色亮的像一碗酒,归途的人第一晚回乡酒要就着风尘喝,寓意尘归尘土归土。风尘之中颇有辛辣,不知是酒还是人事纷纷烙喉。人生如雨打萍,一浅一深就是几十年的春秋。

    壹:霍邱婚姻故事

    1.

    几年前,安徽省霍邱县的李界结婚了。像一只羔羊上了树,人们用泥巴砸羊的屁股和肛门,羊无动于衷。霍邱县是个小地方,小到这个地方的人总有点动物的本质,一整块动物图志般的生存面貌。每个人扮演着不同的动物角色,这其实并不是一种讽刺,这些动物的本色中有奸诈和温暖。这种矛盾使得人性纷繁复杂。

    李界长得老气,脑门像卧室里的门,没有光泽且藏着秘密,如同被扑灭火后的煤炭冒出的烟雾。两撇胡子像两条毛虫趴在人中两侧,他的眼睛没有神,越是聚焦越是显得苍老。这种苍老像是癌症在不断吞噬着其他地方,所以25岁的李界已经“百病缠身”。

    李界不爱说话,像个沉默的树桩,倔强的让人难以下口。大多数情况李界没有踪迹,人们偶尔看见他,他也是抱着书在看。书页破破烂烂的,人们嘲笑他,因为李界没有上过学。

    在二十年的生长中,李界像一颗坏掉的种子,内外一起毁坏的那种。人们常常将李界当成一个傻子,因为李界从来不跟长辈打招呼,上了桌子一言不发,盯着桌子上的菜发愣。人们问他在干嘛?他说他看见了光。这听起来是在好笑,吃饭的人先看见的不是菜而是光,远离了游戏规则。

    好几次李界在等待吃饭的间隙,身子发抖,几分钟内去了好几次的厕所,最后索性躲在厕所里不出来,在里面想如果夸父追日遇见女娲会不会想停下。而外面的人则着急的快要拍烂了厕所的门。

    没上过学的李界爱读书,人们都笑他。一头愣头愣脑的羊靠着石头拼命蹭,蹭掉不蹭掉什么,人们都会笑。李界一手读书,一手农活,要么是地里,要么是看不见的角落。田间地头的那些叶子将他的思想和这个世界隔断,李界有时候歪着头看天,脑袋中掉进了数不清的想法。这想法使他与大地格格不入,虽然汗流浃背,却从不轻易跪地。

    人们发现李界秘密基地的时候,李界正在一大块墙体上写诗。一个废弃的工厂,一整面灰墙被李界用粉笔写满了诗句,那些人看不懂李界在写什么,只是如此兴奋、低吟的李界就像一个夜晚站在风口唱歌的野羊,更奠定了人们心目中李界是个傻子的看法。

    李界年纪慢慢大了,他自己不说什么可是父母却很着急,总是在吃饭的时候问他对成家的想法。李界不说话,只是说还早,那天晚上月色滚滚,李界变成一条赤身裸体的鱼,游进了一个很深的水潭。那个水潭就在李界家育秧苗的田旁边。深邃,幽暗,像恶魔的眼睛。

    李界躲避着什么,他像一个惊恐的逃荒者,钻进了书里面,一本本的书就像一个个的水潭,漆黑的世界里除了能感知自己,一切都是虚无。

    日子尽管如此,李界还是结婚了。就像一列火车到来,自然而然的上车,对于游子而言去哪里不重要,因为每一班火车都是绿皮的。李界不相信爱情,这是作为一个莫须有的傻子唯一的自我意识了。

    于是李界娶了一个叫陈玉的女人。陈玉住在李界隔壁村,长得还算风情,或许也太风情。一张瓜子脸,很白皙,眼角很长,像弯月牙。她总是画着很浓的妆,这些浓妆就像外人对他的看法,遮盖了所有。陈玉名声不好,众所周知,人们都称陈玉叫做“二婚女人”,听说陈玉在县里面跟一个有钱人上了床,打了胎,后来人家嫌她脏,玩过了就把她给扔了。

    故事说的有模有样,但事实上人们也宁愿相信如此。两个村的人都看见这个女人不时地跟着男人出入宾馆和KTV等娱乐场所,扑风捉影的人满载而归。村子里那些未婚的混混们都立志于能够和陈玉上床,事实上究竟有多少人成功了,陈玉的胸究竟有多大多圆,这还是一个未知数。

    生活里总有一些搞不清的东西,引诱着我们,既要浪荡,还要神秘,我们意淫生活比意淫真正的美女还要用力。

    李界除了陈玉找不到老婆,陈玉除了李界嫁不到男人。即使这样,李界的父母还万分感谢着媒婆,紧张的陈玉父母还怕对方反悔。至于李界,他感到无所谓,因为没有爱情的婚姻,只过是甲乙丙的关系;而陈玉,她则将这当成了一个歇脚的驿站,成为一个傻男人的妻子,这像个神话故事。

    于是某个不良道、不吉日的日子,两个破烂的,缺角的泥巴粘合在了一起。

    婚宴上,李界还如同一个木头,只不过是一个上了红的木头。来往的亲戚暗地里指指点点,像买菜一样,两块烂泥巴在人们的心里仿佛赤身裸体,完成一场戏剧。

    “那小子不说话,听说是个哑巴!”

    “不是哑巴,听说是脑子有问题。”

    “你说陈玉那个烂女人今晚会不会跟李界上床?”

    “陈玉特么跟谁都会上床。”

    “那不一定,李界这家伙学没学会还不一定,别看陈玉骚,人家追求着做爱的享受呢,好歹也行走江湖那么多年,李界还真不一定能满足她。”

    ……

    2.

    李界和陈玉坐在一桌,手指的骨节被捏的发白,就像一头蒜。他一动不动,两只眼睛死鱼眼一般,两撇小胡子暗淡了很多,他没有多余的反应。至于陈玉,像另一个世界的人,拿着酒壶跟那些小混混喝酒,脸喝的通红,顺着嘴角流出涎液。

    本来胭脂涂得发白的脸像变质了一样红白交替着。

    “李界,我跟你老婆喝酒,你介不介意啊?”脖子上套着金光闪闪的链子,嘴里叼着燃了一半的烟,那个男人像尿泡出来的一样骚情。

    李界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夹了一只螃蟹,螃蟹瘦的很,也不太红,营养不良似的。

    螃蟹是寒食,怎么在婚宴上出现呢?李界在心里想。

    晚上,宾客散去,陈玉还在和混混们喝酒,双方父母只剩下了李界的父母看着,不自在使得他们不断地喝茶。终于,陈玉吐了一地,整个人倒在一滩呕吐物里面,红色的胸花被淹没了。李界将父母送回了家,他像一个机器人一样拿出纸巾擦了擦陈玉的嘴角。

    那晚陈玉被送到了医院,李界在医院里陪了一夜。

    婚后的日子,陈玉还是出去瞎混,常常不在家,以至于有时候李界父母都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媳妇,只拿出三双碗筷。

    李界如往常一样,看书,写诗,这不过这次他没有了秘密基地。他到树林里找了一颗最高最大的树,将自己创作的诗歌写在牌子上,挂到树上去。他的生活仿佛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在法律上他成了一个有妇之夫,人们不会再说他关于婚姻的事情,在伦理上完成了祖先的任务。

    事实上,现在说他的婚姻的人比以前还要多。

    更多的时候,李界也并不想碰陈玉,他觉得脏,即使他长得不出众还像块木头,但李界在心里自认为自己有着半分高尚。所以在与陈玉的房里,李界像条章鱼,手脚并用紧紧地贴在床边,就为了不碰到陈玉。至于生理问题,李界通过诗歌和手淫来解决。

    某天傍晚,李界和陈玉都不在家。太阳消失后,地面上所有的树丛里都冒出风,那些风有的前几分钟刚从农家的烟囱中钻出来,浑身带着滚烫的灰尘,转眼间就掉进了餐桌上的鱼汤里。李界记得这些风,某个傍晚他拿着一本诗集,破烂到没有标题,只有封面上一个举着灯笼的女人。李界猜想这可能和情事有关。

    李界被几个表哥拉出来吃饭,在县城的饭店里。表哥们个个大腹便便,像一头头被水灌饱的的猪。其中一个表哥一只手夹着黑色皮包,另一只手搭在李界的肩膀上,往餐桌上走。

    “你跟弟妹最近怎么样?”

    “还好。”

    “今天找你吃吃饭就是关心关心,毕竟刚结婚不久,各方面都还不懂,尤其弟妹又是个身经百战的女人。”几个人的笑像楼梯下的鬼一点点爬上来。

    李界知道这顿饭不是简单的请客,他不想多言,在这种场合浑身乏力,看见这群人又六神不明。他只是在心里回忆自己看过的诗句,里面的意象飞起来:灯塔、猎鹰、太阳、铜铃、河流……

    这是明显的策划,吃饭开始,话题从最初的闲情逸事慢慢就跑到今晚的正主陈玉身上,他们是来搅和的。

    “老弟啊!你可要看好你这老婆,有些女人就像狐狸,自己骚外人瞄,成天成宿往外跑。就我们几个,上次可看见弟妹跟着几个小老板在‘野百合’包房里。”几个人你来我往,拼命地灌李界酒喝。

    李界信奉的那些书架上的神明没有护住他,他喝醉了,听了一晚上陈玉的坏话,在这种宛如杀驴一般的过程中,李界被一群表哥架在屠具上,内心的卑微像放血一样一点点流出来。

    李界回到家,卧室像一个香薰会所,陈玉躺在床上醉的不省人事,身上的衣服像盗窃后的内房一片狼藉。李界看着陈玉,借着酒劲,他勃起了。昏暗的台灯下,李界像一头驴一样,热血浑身充满着力量,在床上他近乎残暴的吞噬陈玉的身体,还伴随着打击和撕扯,直至出血。

    李界想象着一个男人的尊严,和被爱情抛弃的样子,他在旁边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像一张死人的脸,他骑在陈玉的身上,像两具尸体。上面的李界脸因为愤怒而变形,下面的陈玉因为痛苦而哼叫不停。

    在这种暴行中,李界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在一片湖里,有一个人像是溺水一样在水里泡着,李界拼命地游过去,越过一个有一个海浪,可是无论他怎么游,他都够不着那个人,仿佛他们之间隔了好远。游到累了,李界像一块泡沫一样伸开四肢躺着,他注视着远方的那个人,好像那一刻他沉溺在了他读的诗歌里,这种梦境之中掉进梦境的感觉仿佛抽食鸦片一样令人上瘾。刹那间,李界觉得自己正常了。开了口,迈开步子,和每个人打招呼,所有人对他微笑他也报之以微笑。

    清晨,阳光像悠然的洒水车扫过他们的窗帘,李界慢慢苏醒,像在水里浸泡了一夜一样。被子里面的陈玉还没醒,身上一片赤裸,两只胸脯像两只精灵。李界在晨勃中又一次强迫陈玉做爱。

    “我操你妈,李界。”在疼痛中陈玉醒了过来。

    李界不说话,只是沉默着发狠劲,越来越用力的出来进去。两只手像钳子一样钳住陈玉的身体,他的眼睛火炉一样,压得床板吱吱作响。李界的表情像是一个亡命之徒在生命的最后的留住些什么,所以他奋力的抓取,空气,皮肤和头发。

    完事之后,李界打开门,像往常一样洗漱吃饭,抱着一本破烂诗集看得津津有味。他看着看着笑了起来,大口的喝粥,食欲大增。

    以后的每一天,陈玉回来李界都像那天晚上一样残暴的对待她,以至于陈玉走路像个歪七扭八的鸭子,身上带着青一块紫一块的光芒。李界像怎么也吃不够一样,等待着陈玉,没有感情的做爱。后来陈玉不回来的时候,李界就会把她接回来按在床上舒服完丢到一边。

    陈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她从开始的疼痛到最后的麻木与恐惧。李界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没有笑容的食色狂魔。在这种怪诞的平衡中他们倒是烟火纷纷的生活了一段时间,直到陈玉怀孕了。

    3.

    陈玉怀孕就像天打雷,是全村都要知道的事。人们纷纷猜测这个孩子是不是李界的,你来我往之言,持怀疑态度的占大比重,于是陈玉就在人们的口中套上了婊子的称号,李界也成了绿帽子王。事实上,陈玉知道这孩子就是李界的,因为每天仅是李界这头牛就将整块地耕得发光发烫,陈玉已没有力气再去找别的牛来同宵共枕了。

    陈玉给李界生了个儿子,长得水汪汪,脸型是瓜子脸随陈玉,嘴巴虎虎的像悬崖口随李界,只是少了两撇小胡子显得可爱了一点。自从有了儿子,李界像重生了一样,扔掉了书,整日里抱着自己的儿子。李界最爱干的事就是抱着儿子到那棵挂满了李界写的诗歌的大树,望着满树的李界的生命,李界在笑,儿子也在笑。

    有了孩子,陈玉倒是往外面跑的少了,一方面没了钱,另一方面外面人看她也已经看腻了。即使这样,陈玉也成不了过日子养孩子的主。她像一只大家庭惯坏的猫,整日趴在窗子上。她太涣散了,很长时间适应不了这种无趣的生活,她将每天晚上与李界的性事当做晚安。但是渐渐地,李界对于她身上的性欲兴趣转移到了注视孩子,陈玉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这种灵魂像一具风干的尸体,没有多余的转机。

    这种畸形的平衡到了一个事件得以崩塌。李界的儿子患了一场大病,不治之症,弱小的身体在死神的面前准备登记了。得知消息的那天早上,李界在厂子里干了一夜的活,来到医院看见浑身插满管子的儿子,像摆在肉架上的羊羔子。他感觉脑袋如同一颗被人踢来踢去的皮球,突然间他开始惶恐,他的诗歌国王不在庇佑他,他已经很久不读诗了,为了惩罚他,上帝要剥夺他最爱的儿子。

    白色墙面的房间,蓝色的窗帘,一大面阴影吃不完的白,像腐烂的生命一样,一滩看不见的血洒在墙面上。儿子只会笑,笑的笑不动了才像个老年人一样喘着粗气,奄奄一息。

    李界在医院里呆了三天,陈玉跑了,带走了衣服和行李。故事里说的婊子终于开始背叛,乌鸦咬住了寒枝,鲜血直流。诗歌中也有一个绿色的妖姬,欺骗猎人,带走灵魂,猎人整日哭泣,丛林中的风呜呜咽咽,猎人的窗户纸薄的很。

    又是民间,狗皮膏药一样的民间,传来消息说,李界儿子的病都是因为陈玉,有人目睹她又重出江湖,抱着儿子出入县里新开的各个风情场所,男人们抽着烟,像战场的屠夫,烟雾扑到孩子的脸上,在迷魂阵里慢慢睡着了。这些消息不胫而走,站着说,坐着说,吃饭说,如厕说,网上也说,像一大片泛滥的水灾淹没在李界的心口。他像一只溺水的鸟,透不过来气。

    背叛和对孩子的伤害使得李界愤怒,他像一头烧得通红的机器,拽着窗帘,大红色的窗帘像一张破碎的晚霞从头顶上掉落,这件事像发酵了一样,插满刀剑。这几天李界买了几大箱啤酒,打扫了房间,喝了几大杯,屋里明亮极了。

    一个下午,李界打听到陈玉在县里的“八十度香槟”会所。站在门口,金灿灿的招牌像磨刀石一样,人群冷漠的经过这里,空气透露出嬉笑的气氛。

    找到陈玉的时候,她正靠在沙发角落吃着橘子,周围坐着几个不认识的男人,男人的脸很窄,像个锄头。人们看着李界,像是在看一只停靠的鸟。

    李界走过去拉陈玉的手,陈玉甩开了,“滚,我不回去。”,李界怔怔地望着说,“孩子你不顾了?”陈玉点了一支烟,云淡风轻,“孩子都特么要死了。”

    “孩子不会死,你也要回去。”李界僵硬的像木头做的犁子。

    “你要救孩子吗?要很多钱的,你看你那个样子,衰。”

    李界坐了下来,他又温顺了,房间里的烟慢慢飘起来,遮断了视线。那群人又在那里欢歌,嬉笑的声音像一只被掐住喉咙的唱歌鸟,这种笑声越来越刺耳,像闪电爆裂在李界的耳朵里。他歪着头,眼睛眯的很小,小的只能装下一个人,他的头不停的晃,像是装着发条,这种发条生锈了,所以他扭得很僵硬,还伴随着咔咔的骨头声。他的眼睛越来越小,可是仍有缝隙,像绞肉机一样试图绞碎眼睛里仅剩的那个人——陈玉。

    就在每个人被烟雾和酒精抚摸的欲仙欲死的时候,李界猛地站起来,他抓过陈玉,像只野兽一样殴打着她,周围的人想抓住他,可是平时瘦弱的李界此刻力气竟大的惊人。李界的眼睛是红的,整个世界也是红的,他看见那颗诗人的太阳陨灭了,小鸟不再唱歌,王座流失,整片故土臭气熏天。

    李界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周围站在警察,县里面的警察,长得芸芸众生,李界闻到了什么味道。没有人来看望李界,听说李界疯疯癫癫,好像杀红了眼。人们又说,李界不是本来就疯癫吗?一个写诗的农村年轻人,脑子怎么会正常呢?正常人谁特么会写诗,不想着搞钱呢?

    这世界眨眼间变得好奇妙,那些抓着笔杆子,脑子里自言自语,写着看不懂的诗句终于成了傻狗,这世界是不允许养狗的,写诗的人就变得很纠结和狰狞。你说怎么有人不爱钱会爱诗呢?真是傻狗。

    人们都害怕看见李界传说中那双红红的眼睛。

    李界入狱了,陈玉应该没死,那是狗皮膏药的民间该嚼的事了。霍邱县像个灰色的太阳挂了起来,那里的人眼睑上挂着灰,这些灰能看的见,可是摸不着,就像一个灵魂上的徽章。

    李界在牢里关了一两年,出狱后,儿子死了已经很久了,久到人们都不知道李界还有一个儿子。这块坟地的草很能长,活着不猛烈,死后却汹涌得很,坟前草长到可以淹没孩子的脚。李界看着父母像某个原始森林里被雨水泡烂的小船,静静的躺在岸边,那些浮萍贴满船身,密密麻麻,像是新鲜的尸斑。他们总有一天也会离去,诗人知道这个吗?他会怎么做?写诗吗?

    李界也打听过陈玉的消息,有人说她疯了,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去外地了,反正就是不在霍邱县了。李界来到曾经写诗的那棵大树,他感觉到那个夏天,好像一切都在,陈玉是个良家妇女,晚上吃饭包了饺子,孩子长得聪慧可爱,全家人照了一张大大的全家福。他突然想念起了陈玉,这个在霍邱县村庄里和自己同等程度上被人唾弃,下贱,垃圾的女人,陪自己游了几年口水。

    好人有好人的故事,坏人有坏人的流言。这似乎也是一种刻骨铭心,至少李界已不再相信自己这辈子会变成良人,某种程度上他代替陈玉继续在这里挣扎的活着。因此,李界更希望陈玉已经死了,或许在另一个地方陈玉能学会如何做一个好母亲。

    贰:一个嫖娼者的自我修养

    4.

    在家里呆了几天,李界在朋友的帮助下就去了遥远外地的一个小县城。那个县的名字很难写,李界总是记不住,只是记得县中心有一个很大的燕子雕像,就像什么在等待复苏。李界住在朋友那里,一个狭小的理发店。因为会写文章,会理解文章,没多久李界找到了一个在私人辅导机构当老师的工作,教小孩子语文和作文。

    孩子们都很朴素,坐在那里像假想的电视剧片段一样。李界照照镜子,看见自己的脸,他的胡子消失了,很久之前,丢在了时间里。

    李界白天在一家奶茶店二楼的空调房里上课,每天上五六个小时,一天里教完一批孩子就立马换成一批孩子,走马观灯似的,李界一个也没记住。朋友房子很小,从外面看像废弃的一样,但里面都好好的。两人住在一起没多久,因为生意不景气,朋友去了上海打工的表哥那里另谋生路,临走前问他去不去,李界不喜欢大城市所以拒绝了。

    李界看着屋里贴着的当红明星的发型海报,觉得墙上的壁纸格纹的很好看。看了一眼墙壁上的一个叫“吴亦凡”的白头发年轻人,李界觉得他太白了,肯定不是村里人,村里男人的皮相是铁皮般的苍纹。

    住进来的第一天晚上,天上下了雨,天空透露出淡蓝色,空气中许多透明的球。李界买了一碗凉面,装在水瓢里,蓝色的水瓢露出白色的塑料袋,能闻见醋味,好像就这么多了,生活也就这么多,三两五两,酒也是。一切都不能太满,否则会麻烦,人情会麻烦,笑容会麻烦,说话会麻烦,就是这样最好,比一大朵玫瑰花还好,但是没有茉莉花好,李界想起了茉莉花。

    李界冒着雨到花店里买了一小盆茉莉花,一颗颗花骨朵像荡在上面的孩子。李界吃碗面,看着窗外,想起同样氤氲的生活,他不怜惜自己也不怜惜别人,都像慢慢凝结的水泥口,只是人永远料不到生活。

    过日子嘛!农村人的生命仪式,像史诗。李界想得多就会感叹起自己的儿子,那么可爱那么小,投胎找谁不好偏偏找到自己做爹。这是报应,从一开始就是报应。像坟头上的塑料袋,香炉上的口香糖。

    李界沿着巷子找吃饭的地方。那个地方有很多巷子,常常可能彼此之间勾搭着绵延好几条街道,。李界像个猎人一样寻找,不知不觉走过了好几条街,路上看到了收工步行的民工群,最终在一条不知名字的巷子尽头发现了他以前在霍邱县最爱吃的粉丝汤。

    打包好晚饭,临走前李界看见了一个发廊店。门很小,只容一人身,广告牌是粉红色的:三个艳淫淫的“粉蔷薇”花字,照出空气里赤身裸体的样子。

    李界试图透过已经发黄的门帘往里望,粉色像硫酸,李界的目光血骨无存。站在道边,头顶是一棵枫树,枫树叶盖住了发廊,发廊注视着李界。李界一瞬间想起了《西游记》中孙悟空和猪八戒追杀妖怪遇见的那棵大树:“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大叫一声开……”多么的魔幻现实主义。

    “Hello,帅哥,理发吗?”在他身后,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双手放在身后。李界后退了几步,才看见女人的手里端着一个碗。

    “好啊!”李界点点头。

    女人笑着将李界带进了发廊店,发廊跟普通的没什么区别,只是后面的一个门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通着四面八方的门,像常规的出租房一样。

    “别有洞天……”李界轻声说,目光像一只努力的老鼠试图穿过发廊。女人发觉他说的是院子,变换了笑容,放下手中的碗说,“先坐着,看看想做做啥样的?”

    “老板娘,你看我像理发的吗?”李界笑着问。

    在灯光的照射下,李界看清老板娘的样子。一个老菊花一样女人,除了马桶圈没人爱她,也不尽是,可能还有乞丐。老板娘的脸上像男人将发膏涂在了脸上,又油又光,一大块猪肉融化在上面滋出来肥满流油。

    老板娘听见李界的话,抬起头看他,脖子像个被生生扭得决裂的树根。她哼哼的笑,“我还没正眼瞧呢,你这头发太短了,那还理什么呀?”

    “不理发来你家,你说我是干什么?”李界的脸像块腌肉。

    “你了解这?”女人问,看见李界点了点头,又说,“咋知道的呀?”

    李界说,不知道,反正看见招牌心就痒痒了。他觉得自己好像狡猾了许多,也许在面对这种东西的时候,李界有着自己的天赋。

    老板娘给了李界一张印刷单,里面有照片和基本的信息介绍。李界看着像点餐一样的流程,本子上的女人眼睛照射着自己,他一页一页的翻,像是在看即将受刑的姑娘,他宛如一个暴君。其实在李界的心里,嫖娼是一件很有魅力的事情,这种怪诞的想法源于李界将大地之上男人找女人看成是迷野仙踪的神秘故事。所以,李界很喜欢“猎艳”这个词。

    李界选中了20号姑娘,他看见老板娘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将李界领到了院子里。不多时,一个女孩从楼上的某个房间下来,在院子里的灯光照射下露出了容貌。

    5.

    女孩穿着一件薄纱的长衣,头发很疏松,带着一股茉莉的香味。李界眨了眨眼睛。女孩是瓜子脸,长得挺纤细,只是双眼无神,带着一种困意,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提不起欲望。相比于陈玉那种伪妓女,真妓女好像更像平常人一点。

    老板娘走了,剩下的交给了女孩和李界。

    “你叫什么名字啊?”李界跟在女孩身后,藏在黑暗中,他跃跃欲试于像抚摸眼前这个女孩。

    “你可以叫我莎莎。”进了门,屋里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其余就是些简单电器了,桌子上放着卫生纸,茶杯还有几袋奶粉。李界注意到桌子上的婴儿奶壶,直到听见孩子的咿呀声。床的旁边还摆着一个小床,里面睡着一个大眼睛的孩子。李界看了看莎莎,又看了看孩子。

    “对,我有孩子,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算了。”莎莎站在床边整理床铺,外衣透出内衣的条痕。

    “可以,我对这个不介意。”李界回答到。

    “只做爱三百块,在这睡四百块。不允许SM,只接受常规操作。”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莎莎像是在介绍某款春季新品服装一样,流利的没有感情。说完之后,莎莎迅速将外套脱掉,宛如蜕皮一样,一整条白黄色的衣衫团成一团在床上,茉莉花香逃窜开。第一次,茉莉花香味在李界的世界里变成了诡异的意象。

    莎莎穿着内衣内裤像泳装模特一样站在李界的面前,神秘的窗台好像飞过蝴蝶,女人蓝色的眼睛闪过银光,底层的生命变得格外昏厥。紧接着又变成赤身裸体,光晕优先代替李界的手抚摸肌肤,那一层白色的像湖面,像被劳动造作的湖面,不被生命允许,不再参与延续的湖面。

    李界看着莎莎,他想着什么,准备下一步的动作,情不自禁的回头看了一眼。莎莎的孩子手里拿着玩具,像个进击的巨人一样站着,靠着小床的栏杆,聚精会神的望着他们。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在面对纯净无暇的小孩子的眼睛时,像被抽干了什么,一整个干涸的井,掉进井底的长年累月的诗人,李界感到恐慌,全身无力。

    “他在这看着,我实在做不了。”李界张大着眼睛,也像个孩子一样望着莎莎。

    莎莎翻了个白眼,说句你等一下,然后从小床里抱过孩子给他喂奶。孩子吃的勤勤恳恳,李界也看着,仿佛这是一个三人参与的运动,眼睛里流露出生命的光。

    “怎么?喜欢这种?”莎莎对李界的注视进行了嘲讽。

    “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孩子。”

    听到这句话,莎莎扭过身去,满脸鄙夷。在进行几分钟的喂食后,孩子慢慢睡着了,嘴唇上闪过晶莹的光,眼睛像布下面的缸,鼓鼓的,睡得很香,小手里依依不舍的攥着那支小玩具,好像用着很大的力。孩子就是这样,太天然的东西,以至于很多自己的都感知不到而无法在脸上呈现出来。

    两个人干得累了,出了汗,像两条游水的鱼,扑扑楞楞上岸。李界躺着,像个睁着眼的草人,他的头发钉子一样抵着床头的墙说,“今晚我不走了,在你这睡。”莎莎在看手机没有扭头说,“四百。”说完,嘀咕着好饿啊!看见桌子上的粉问,“你带来的吧?还吃吗?”看见李界摇头,就一把端过来,拿起筷子准备开动。

    “已经凉了。”李界说。

    莎莎吃的很快,粉丝像进洞的列车,带出尘屑。她说,“没事儿。”不一会的时间就吃完了,整个房间里飘荡着粉丝汤的味道。

    第二天临走的时候,李界问莎莎要了号码,说以后要常照顾她的生意。那时莎莎正在给孩子换尿布,垂下来的头发像一束孤独的风信子。莎莎说,“你有老婆孩子,下回别再找我了。我们这行富不起来,也饿不死,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听完,李界的眼神动了一下,临出门的时候说,“我不是那种男人,家里老婆跑了,孩子死了,就我自己。”说完带上门走了。

    6.

    上班,一大群孩子,蜜蜂一样摄取花蜜,窗户上来了一只壁虎,灰色的眼睛转动。李界上作文,也爱讲点诗歌,一开始讲了难懂的孩子们像个装酒的葫芦,后来讲了一些大自然的诗歌,动物的寓言故事,孩子们听的眨巴眼睛。下课后一大群孩子围着李界让他多讲点,孩子们的眼睛在李界眼前晃,也在心里晃,李界感到一种未曾有过的安心。

    下课后他发信息给莎莎,给她发一些孩子们的照片,莎莎没理他。

    李界再次来是在离开后第二天的晚上。天很好,晚风不深不浅,枫树叶哗啦啦说话,夏日的颜色像醉梦的大海湖面。李界提着一包香喷喷的晚饭来到“粉蔷薇”,像下班赶回家的男人一样。进门老板娘在吃饭,还有两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蹲在旁边手里抓着不知道是烤鸡还是烤鸭的什么部位,弄得满手是油。

    “我找莎莎。”李界像个闷狼,带着僵硬的笑。

    “一回生二回熟,自己去。”

    李界穿过几人进了院子。李界见到莎莎,她又在给孩子换尿布。莎莎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她像个不会唱歌的被森林困住的鸟,说不清楚她的心里还对生活存不存爱意,只是在这个年纪背负一个孩子,女人的信仰被谋杀了,所以这是一种畸形,在与男人的交欢和对待孩子的母亲天性中轮换,像一个小人往返磁场两级。

    李界将吃的放在桌子上,跑到莎莎身边,看着醒着的孩子。两个人眼睛对视,孩子星辰一样的眼睛注视着一颗溃烂的心,孩子笑着,用手摸李界的脸,李界则扮鬼脸逗他。李界说,“晚上我带你出去吧?步行街那边最近开了不少新店。”

    “你有病吧?大哥,你在嫖娼呢!想啥呢!”莎莎像是听到什么世界毁灭的消息一样。

    李界呆立了一会说,“那好吧!走流程,四百块钱的。”

    “那先说好,这些吃的是你给的小费,不抵价的。”

    前半夜做了一次,后半夜孩子一直在哭,李界躺在床上看,后来不行了李界也起来哄孩子。两个人靠在一起,一个哼着歌,一个扮着鬼脸,孩子的哭声像一声声汽笛预示着两人的情感要起航了。孩子看着李界的脸,嘿嘿的笑,伸出手来,莎莎扭头看看李界,将孩子递过去,李界像捧着一颗宝石一样小心翼翼,三个人的坐姿第一次构成一种稳定,像生活中的锅碗瓢盆一样。夜色凝结成脂,万家灯火入眠,这里还有两颗正滚烫着。

    李界将孩子放在肩上想要摇晃入眠,突然一大口奶吐在了李界的身上,莎莎也吓了一跳,正想过去,却看见李界示意她不用惊慌。从头到尾,擦拭孩子的嘴角,整理,入眠,李界都温柔的完成了,孩子在小床中入了眠。李界跑到浴室里冲了个澡。

    浴室像教堂的祷告室,狭小的空间,兀自流转的呼吸,灯光像佛光,人像如群像。李界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像一个潜入别人家的贼,小心翼翼的洗着,对一切洗浴用品和灵魂产生爱。在李界的心里,它们都与自己产生了关系。

    返回去,关了灯,两个人背靠着背,灵魂如潮水,肆意喧嚣。莎莎伸过一只手抓住,那么轻那么重,李界就被押解了,战俘一样,骁勇败给风尘,世俗多诚惊魂。孤零零的,他们靠的那么近,一整夜就像下雨的山洞,莎莎想象他们在洞中躲雨,过正常人的生活,铜镜也照风尘女子,无关薄情;李界想象大海,两个漂泊小船,再烂再轻也载得动两个人,飘向远方。

    莎莎起来已近晌午,李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桌子上留下了四百块钱,屋里被整理的很干净,地扫了,衣服洗了,屋里弥漫着洗衣粉的味道。莎莎想来觉得好笑,一个嫖客走前给一个妓女打扫了房间,用警察的话来说,这是破坏了作案现场,目击证人是醒来不吵不闹正思考人生的小孩子。

    洗漱过后,莎莎来找老板娘,今天是交租的日子,除了房子的费用,她们要交的还有卖身的回扣。这像一张巨大的关系网,门头是理发店,暗地里做妓女生意,老板娘是中介的角色,介绍客户,把风关门,其余不管,到点了各个姐妹要交回扣,有标准的回扣价格。小地方,吃熟客,警察来的少,彼此之间相互照顾。别看是妓女,照样有群有组织,这世道独自混艰难的很。

    “这生客来的勤呀!”老板娘削着苹果说,“看上去没啥钱,你可要当心,你现在是一人两命。”莎莎将钱递给老板娘,老板娘收过钱还了一部分说,“就收个房租钱,随时干这行,但我不是索命的薄情人,还是图个姐妹情。”

    老板娘笑了笑,天空像块玻璃,莎莎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在天上飞。

    回房里带上包抱上孩子,莎莎打车走了。车停到了一个小区的门口,别致辉煌,门口站着保安,莎莎上不去,打了个电话,不多时下来个男人,戴着眼镜,将莎莎带进了小区。

    房间很大,电器都是新的,采光充足。一直生活在逼仄的出租房里,突然看见这么宽阔的客厅,莎莎感到不适应,好像自己被放在了天地之间,窗外的云像条巨大的鲸鱼吞噬着天空,莎莎很羡慕。男人让莎莎将孩子放到沙发上,孩子睡着了。

    男人脱光了衣服,莎莎也是,搂着莎莎像转圈一样转到窗户边上,一把拉开了几米宽的大窗帘,光线像警察一样穿入,一瞬间莎莎面容失色,喘不上气来。就是这个档口,男人闻着莎莎,用力的,两个人正干得用力,男人看起来兴致极高,突然孩子醒了,哇哇的哭,莎莎想起来,男人阻止了她,更兴奋的发力,莎莎的叫声,孩子的哭声,男人的呻吟汇聚在一起。

    完事之后,男人从钱包掏出五百块钱给莎莎,看到钱包缝里还有一些零钱,也抓过来给了莎莎,零钱混合纸钞和硬币,莎莎像乞丐一样,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勉强接过。从头到尾,男人都没给莎莎倒一杯水喝。莎莎以前长辈去世的时候去过殡仪馆,她觉得男人的屋子跟那里差不多,冷的快要死掉。

    孩子哭得有些乏力,身上都是汗,进了电梯,莎莎哭了起来。她觉得浑身刺挠,像曾经的李界一样,莎莎觉得自己烂,可是像今天这样的男人,莎莎觉得比自己更脏。她急切地想逃离这个小区,老鼠一样偷食之后落荒而逃。打了一辆出租车,刚上车就删除了这个男人的所有联系方式,从此之后莎莎看见戴眼镜的男人都浑身别扭,起鸡皮疙瘩。

    7.

    已经有四天李界都没有来,出租房里莎莎对着儿子骂,男人都特么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骂着骂着就哭了,她说自己好像老了,一辈子都摸着黑无依无靠,她好害怕,不停地念叨,孩子你一定要赶快长起来。但是莎莎心里又害怕,自己那么脏,这辈子都洗不干净了,就算儿子长大了也会缠着污点。仔细算算,自己好像走投无路了。她念叨着,儿子眨巴着眼睛在那听。

    正说着有人敲门,莎莎打开门是李界,孩子眼睛盯着双手鼓舞。李界空手来的,摸了摸孩子的脸说,“莎莎,我带你出去逛逛街吧!”莎莎沉默着,像星辰,像灯火,却闪亮。李界拥着她,极大的勇气,这种拥抱和往日不同,带着爱,经过心的嘱咐的。莎莎点点头答应了。

    李界欢呼雀跃,抱过孩子来了个旋转小陀螺,三人都在笑。他们一起从后门走出去,像一家人一样。晚上的步行街像天街,热闹非凡,李界在前面抱着孩子跑,莎莎在后面追,过路的人盯着他们看,莎莎害怕了停下来,李界回头看说,别想太多,他们觉得我们跑的难看。莎莎终究还是有女人的天性,笑着说道,“你才难看,我小时候的梦想可是当模特。”

    莎莎不想花钱,说逛逛就好,李界执意,进了很多幼儿店,买的都是孩子用的东西,莎莎很开心,给了他一个吻,吻在李界右脸颊靠近耳朵的地方。在买了很多幼儿用品之后,李界带着莎莎进了一家女装店,挑了一件裙子,蓝色的,展开像巨大的天空之城。李界让莎莎试试,莎莎突然变得像个害羞的姑娘,紧紧地攥着裙子走进了试衣间,在试衣间里莎莎紧张得差点摔倒。

    从试衣间出来的莎莎像个仙女,导购说,“你老婆穿这衣服真好看,显白。”莎莎低着头一个劲的看裙子没说话。最后决定要了这件裙子,本来莎莎还想磨磨价,李界上去付了钱就拉着莎莎走了。

    来来去去的步行街人潮中,他们两个像发光的萤火虫,用自己的光照亮彼此。晚上回去,莎莎想留他住下,李界说明天要起早去开会,到时候要给孩子家长答疑,虽说不是什么大活,但明天比较忙,说自己第二天晚上再来。就这样两人在路口分别,莎莎抱着李界,像花突然开放了。李界在脑海里试图要想起点诗歌,可是一无所有,他抛弃了诗歌的枷锁。

    这次别离过后,莎莎就没再见过李界了,第二天的晚上她做了一桌好菜,买了些酒等着李界,当晚是最美的莎莎,浓妆淡抹,还有蓝裙子,可是李界没来。第三天、第四天……李界就像消失了一样没再出现。

    李界第二天回了老家,家里人来信说陈玉回来了,不知道她哪里得到的消息听闻李界出狱,死命着要回来看看李界。村里人说陈玉的父母扔下了她去外地打工断了联系,陈玉自己漂泊几年悔了心,念起了一个家,也愧对着死去的儿子。

    李界入狱的时候两人没有离婚,法律上还是夫妻关系,尤其是死去的儿子成了两人之间一种隐形的绳索,李界又想起了写诗的日子。人在成长过程中总会有一些来自于处子的振动,敲昏了我们的年少的胚胎。很多年的岁月里我们都难以忘记往日。

    李界坐上车的时候也未曾考虑过回不回来,他只是太紧张了,这一段时间他像是流放一样来到这里,而这一切的起点都源于家庭,因为幸福和悲哀。如今两个当事人要见面了,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没有人清楚,只是李界心里念着两个父母可以再诉说去世的儿子。

    我们年少莽莽撞撞,如今经历风雨也念着挂起中堂,淌过茶水,做彼此爱的人。

    其实很多故事都没有结局的,我们没有权利要求生活给予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发生着的就是我们要接受的。事实上就算没有李界莎莎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她照样是做一个勤勤恳恳的妓女,被生活操翻,即使出现过那可有可无又可笑的爱情,也不过是等同于发烧感冒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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