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话式薛”

有个卖小菜的姐姐，口头禅是“我实话实说”，姐姐是益阳桃江人，“实话实说”发音总是“式话式薛”，此言一出，后面跟着的大抵就不会是什么好话。

“式话式薛”的故事，我听得多。其中有一个是这样的：说从前有个财主生了孩子，大家都去贺喜，照例要送上一些吉利话，有人说，这孩子将来必定做官，有人说，这孩子将来必定发财，财主听了都眉开眼笑。最后有一人上前，端详一阵，然后说：这孩子将来必定会死。结果遭到大家一顿痛打。

前面两人的预言是否能实现，很难说，最后这人说的倒是实话，照例是会实现的。

小孩子不懂人情世故，照例“式话式薛”，有些事，就得父母教。

也是有人了生孩子，父母带自家熊孩子去贺喜。因为熊孩子平时讲话很楞，还总爱说些不好听的，这家父母反复告诫：人家生孩子，是喜事，你千万别开口乱说，惹别人不高兴。熊孩子答应了。

去了那家，例行的节目还是客人上前看看小婴孩，说说吉利话，不管别人怎么说这孩子将来必定做官，这孩子将来必定发财，熊孩子都紧闭着嘴，坚决不开口。这一趴结束，做客的父母终于放下心来。

告辞的时候，主家相送，客人正待离去，孩子扭过头，对主家说：今天我可是没讲什么硕话子（硕话子：坏话，不吉利的话），将来你儿子死了，可别怪我！

主家的表情，我没有记录。据我家母上的说法，“细伢子讲话最灵的”，这下两家估计要结个“死”梁子了，主家或许要到庙里烧多少高香，客家或许要陪多少不是，都不在话下。

所谓“童言无忌”，大约就是专门为这种尴尬场面准备的。

格林童话里有一个《玫瑰小姐》的故事，说国王和王后生了个女儿，请仙女们来祝福，但漏请了一个小心眼的女巫。女巫得知消息，自己跑了过来。

到了送祝福的环节，善良的仙女们一个个走上前来，有人说公主长大会漂亮，无人可比，有的说公主长大会聪明，举世无双，坏女巫怒气冲冲，说你们讲的都对，但是公主长到15岁，会戳到一个纺锤上，然后倒下死去。

有个仙女心思缜密，她知道这个女巫会“讲硕话子”，所以故意等到最后才发言，看女巫果然发出诅咒，于是最后救场，说：公主倒下并没有真的死，而是熟睡一百年。

好心的仙女可真会写续集。在故事里，王宫里所有人都和公主一起熟睡了一百年，直到一个王子走进这座沉睡的花园，用一个吻唤醒了公主，以及整个王国，两人结婚，然后快乐到老。

开头那个小孩子的故事，是鲁迅写的，收在他1924年出版的《野草》里，标题是《立论》，说学生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但是说谎的得好报，讲实话的遭到痛打，那该怎么说呢？老师只好教他含糊其辞，以几个象声词糊弄过去。

鲁迅专门研究过童话，还翻译过日本和俄罗斯的童话——因为痛感中国没有童话，他们那一代的知识分子做过很多拓荒的工作。1936年9月10日的日记里，他还记录了：

“下午诗荃来并为代买《格林童话》、《威廉·蒲雪新画帖》各一本，共泉二十一元五角。”

大概率来说，《玫瑰小姐》的故事，鲁迅是知道的。

我每次想到鲁迅的那个“式话式薛”，就总要想到格林童话的这个仙女，其实仔细想来，一个是“式话”，一个是“诅咒”，还是有区别的。所以我的结论就是：说实话是儿童的专利，所以童言无忌；而大人既不要违背良心，也不要恶语相向，最好能做那个救场的仙女，才是“神反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