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能告诉我吗,我该怎么做?”
“张开双手。”
日历回拨。
一.
曹默没想过在这栋楼上能遇见别人。
这是一栋修在一座小山上的废楼,老板到处拢了钱,楼快盖好的时候卷钱跑路了,当年闹挺大的,工人们堵路口要工资,后来不了了之。
再后来,这栋楼就成了废楼。
小城的土地没有那么金贵,这栋楼一直没被拆。
小山大约两层楼高,上山唯一的缓坡被工地的大门堵上了,墙很高,只有山背后的一块山壁那里,有着一块大的凸出来的斜石,能勉强让人抓住石块,半只脚踩着爬上去。
曹默很早就发现了那条路,很久以前就常跑来这栋里晃。
他一直以为除了自己没人能找来这里。
直到他在楼顶天台的边上看见一个女孩。
曹默没有太惊慌,没有大喊大叫让女孩赶紧下来,只是故意弄出些声响,然后往天台边靠近。
女孩稍微回了回身看了一眼曹默,没有说话。
曹默也从梯子上爬到沿上坐下,两条腿悬在外面,几十米高的距离,他丝毫不觉得害怕。
女孩又收回目光看向远方。
这时候是下午六七点,正是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
曹默扭过头细细地看了看女孩,被夕晖映得很温黄的脸颊,不算特别挺但是玉一般柔润的鼻子,微微咬着的粉色的唇,头发看起来像是刚刚洗过,丝丝分明干洁明晰,在阳光下反着光。
很好看的女生,曹默心里说。
曹默也收回目光,看着远处被山遮住一半的夕阳:“洗得再干净,落下去了也会摔成一滩烂泥哦。”
“没关系,我本来就是一滩烂泥。”女孩的声音并不算很软,跟看起来白净柔弱的外表相反,有些沙哑。
听见她的回答,曹默无声地笑了一下:“这栋楼蛮高的,爬到这顶上不累吗?”
“这么高,你还搬了沙发和桌子?”女孩反问。
曹默回头看了看天台,女孩说得没错,曹默这些年,往这栋楼里搬了很多很多东西。
曹默再抬头看向女孩:“你好?”
“我知道你”,女孩低下头看了看曹默,“曹默,你在这一带很有名。”
曹默也说:“我见过你,在学校里,总是低着头,但是却瞟着周围的人,小心翼翼的。”
“我应该很不起眼吧,你怎么注意到我的?”
“不起眼的人在不起眼的人眼里非常显眼。”
女孩愣了一下。
“介意别站着了吗,我不喜欢被人从上面看着。”曹默说。
女孩犹豫了一下,然后不再在沿上站着,跟曹默一样,在天台边上坐下。
“所以,你叫什么呢?”曹默问。
“月满。”月满即刻回答。
“这里风景很好”,曹默忽地说起来,“很大一片范围内没有更高的楼能遮挡这顶上的视线。”
月满看着夕阳没有说话。
“所以,也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最顶上一颗很小很小的点。”
曹默说完看向月满:“这就是你为什么选择这里对吗?”
月满没有去看曹默。
“可以暂时别从这里跳下去吗,虽然我不知道你站上来的原因。”曹默吊儿郎当地说,好像在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月满的声音有些不满:“怎么,同理心泛滥了?”
“不不不不”,曹默听出来了,但是语气依旧很吊儿郎当,“虽然我确实不希望你从这里跳下去,但是不是因为那么伟大的原因,只是,如果你从这儿变成了一滩烂泥,这栋不起眼的楼就会被注意到了,那等到我该站到这天台上的那一天,我就可能会被发现。”
听见他这么说,月满扭头看了看曹默,正好跟曹默对上视线。
而对上视线的时候,月满怔住了。
曹默脸上带着笑容,甚至眼角也是快乐地下卷,但是他的眼神,没有一点笑意。
月满经常在自己房间的镜子前盯着自己的眼睛,总觉得就算自己能对爸爸妈妈伪装出微笑,眼神却还是没有一点点变化。
但是那一瞬间月满觉得,如果自己的眼睛是一对枯井,那曹默的眼睛,就得算是两片死海。
“我有这么好看吗?”曹默勾了一下嘴角。
月满连忙收回视线,再想找到夕阳的时候,发现已经接近消失了。
“月满”,曹默念叨着,“姓月的人很少呢。”
“姓曹的人很多,可是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一个都不是你。”
“不是吗?”
“不是。”
“你知道我多少呢月满同学?”曹默歪着脑袋看着月满。
“他们说你杀了你爸妈。”月满不甘示弱地看向曹默。
但是曹默的眼睛没有任何变化,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这次是曹默先收回了视线:“太阳下山了,死在没有阳光的时候太没品了,要不明天再说?”
月满抬头看了看天,已经快黑了。
她没有说话,只静静起身,从沿上下来,往楼梯走去。
曹默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对了,明天是阴天哦。”
月满没有回话,只觉得,有些烦躁。
二.
暑假,对于没有朋友的人而言,跟无聊是同义词。
距离第一次见到曹默已经过去了五天,离开学也近了五天,五天,月满只是待在家里,什么也没做。
“满满,爸爸妈妈要出去林叔叔家,你要一起吗?”妈妈隔着门问。
“不去。”月满装出很慵懒的声音,好像自己还在睡觉一样。
“那妈妈在桌上给你放了钱,你自己买些想吃的吃哦。”
“嗯。”月满懒懒地答着。
爸爸妈妈关上门走了。
月满刚想再闭上眼睛,手机响了两声。
是宋可依发来的消息,问月满要不要一起出来逛街。
宋可依是初中同学里,现在唯一跟月满还有联系的。
月满放下手机闭上了眼睛,两秒钟后,叹了口气,起身开始换衣服。
挑衣服的时候,月满看了看镜子里,自己背上,肩膀上和大腿上的一些淤青,朝衣柜里的裙子看了两眼,最终还是选了长裤长衫。
依依和父母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自己也不会,让他们知道。
“满满!”宋可依见到月满就给了月满一个超大的抱抱,月满也笑着回拥,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走吧!”宋可依拉着月满走向商场。
如果不是宋可依,月满都不知道这么一个小城能塞下这么多商场。这一次宋可依又带着月满坐公交到了一个新的商场,随即跟以往每一次出来玩一样,宋可依一边兴奋地跟月满聊着自己最近的状态,一边拉着月满逛着服装店。
但是跟以往的每一次不一样的是,月满在被宋可依拉进一家新的服装店时,看见了曹默。
曹默穿着店里的工作装,见到有人走进来,就从柜台走出来,很官方地问:“两位美女,想要什么样的衣服?”
说完一抬头,两个人都愣住了。
曹默眉毛扬了扬,月满脸颊抽了抽。
“你在这打工?”月满问。
“我不打工你养我?”曹默笑了一声。
“你们认识?”宋可依见两人搭话,看着曹默问。
“陌生人。”月满说,但是曹默同时说了声:“高中同学。”
宋可依一副“我懂的”的表情,看着曹默笑。
曹默很快整理好语气,继续问:“有什么偏好的吗?”
月满则冷冷地回:“我们自己看。”
曹默脑袋一歪眉毛一抖:“好的。”他故意把尾音拖出了嘲讽的味道。
“他是谁啊?”宋可依继续问,她很少见月满有熟的男生。
月满摇了摇头:“继续挑衣服吧依依。”
“好吧。”宋可依嘟了嘟嘴巴,也没有纠缠,转身取下一条裙子:“哇!满满!这条感觉会很适合你唉!要不要试一下?”
那是一条白色的吊带连衣裙。
会露手露背,月满眼睛缩了一下,然后连忙摇摇头:“算了依依,你知道我不喜欢裙子的。”
“唉,你一直都是这样,明明记得你穿裙子很好看的,上了高中就不穿了。”
月满苦笑一下。
曹默站在柜台后,微眯着眼睛看在眼里。
她们很快就逛了一圈准备离开,宋可依突然问:“不用去给你同学打声招呼吗?”
月满看着宋可依期待的眼神,叹了口气:“我去吧。”
月满于是拖着身子走到柜台,看了看曹默。
“怎么,被朋友赶过来的?”曹默一眼看出来月满的不情愿,笑着说。
月满没有说话,只站在柜台前。
“你在这,刷时长?”曹默笑得更开心了。
觉得差不多了,月满准备转身。
曹默却双手托住腮,用很小的声音说:“摔的。”
月满瞬间背后一凉,她猛地回头,对上了曹默的眼睛。
但是那双眼睛里没有阴谋,月满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心疼。
她很快地转身,和宋可依一起离开了店里。
晚上回到家,月满不能自已地想起第一次不小心被妈妈发现身上的淤青,她骗妈妈说是摔的。
月满不想让家里知道自己在学校被欺负的事情,她明白,除了让家人平添担心,没有其他任何用。
但是,曹默为什么会知道?
他凭什么会知道?
月满突然觉得曹默很可怕,她把头埋进被子,不想跟曹默再有任何交集。
三.
爬上天台的时候,曹默四下扫了扫,没有看见其他人。
稍稍有点失望,他在自己搬上来的沙发上躺下,眼睛往那天,月满站着的位置瞟了瞟。
他开始回忆那天的场景,安静的风,软软的阳光,一个女孩站在天台边,头发随风轻轻动,间或露出无神的眼睛。
他就好像看到了自己。
“啊”,曹默突然脑袋向后一仰,“我那天,是不是吓到她了啊。”
他后来回想,后知后觉感到自己说的话像是一个变态跟踪狂。
但他确确从月满面对那条裙子时骤缩的眼神和防御状的收手里,想到了自己在夏天也避免穿短袖的日子。
“她会不会不来了啊。”曹默皱着眉头想了想。
“算了,就这样吧。”曹默脑袋一歪,视线落到天台桌子下的箱子。
那里面有着很多酒精。
“啊,要开学了呢。”曹默喃喃自语。
四.
每次开学的时候,月满才会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那无聊的假期。
因为开学每天都是噩梦。
唯一庆幸的是,因为怕别人发现,她们只会在放学后来折磨自己,这样月满自己也不会被别人看见。
她原本是这么觉得的,但是让她很烦的是,为什么自己最近总是在最烦的时候被这个人碰上。
开学第一个星期的周五,她就一身湿地在音乐教室门口被曹默撞见了。
艺术教学楼整栋楼有很多没有监控的过道和教室,所以那帮人都习惯把自己带到这里来。
这里本来是没什么人的,尤其是在周五放学之后的下午,这里本该是一个人都没有的。
但是为什么,曹默又在这里。
月满胸口有一股气,特别是在曹默看着她,还看了眼窗外,问了一句:“下雨了?”的时候,月满想把刚才被打的份加倍发泄在曹默身上。
“没有啊。”曹默看了眼窗外,然后再看向浑身湿透的月满,“哦,你掉进池子里了?”
月满看着曹默那种嬉皮笑脸的脸,气得粗口已经到了嘴边。
但是他伸出一只手:“音乐办公室现在没人,里面有空调和电吹风,跟我来吧。”
月满没有抬头看他,只看着对自己伸出的那一只手,刚刚的怒火突然被卡在胸口,一种很难得很奇怪的感觉撞在她心里,她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曹默看着月满,沉默了一两秒之后,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带进了音乐办公室,然后曹默轻车熟路地从一个柜子里拿出遥控器打开了空调,打开一个柜子拿出一个电吹风把线插上,然后再从另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件干净的T恤和一套校服,全部递给月满之后,问月满:“你几班?”
“啊?”月满被曹默这么迅速的动作弄懵了。
曹默叹口气:“你几班,我帮你把书包拿过来,我不在这里的时间,你自己把湿的衣服换下来,把头发吹干。”
月满深深地看了一眼曹默。
“这个时间点老师们都走了,不会有人来的,我出去的时候会把门关上,除了老师和门卫只有我有钥匙。”曹默补充了几句。
但是其实月满不是在担心这种事情,她也知道这边没什么人,她只是有些惊讶。
“高二,六班。”她低头说。
曹默没有犹豫,转身直接出了门。
月满看着曹默关上门,低头看着曹默递给自己的衣服,心里有股少见的热流。她再瞟了一眼已经没有人站着的门口,把衣服往胸口抱了抱。
曹默回来的时候,月满已经换上了干的衣服,头发也吹得七七八八了。
曹默把书包递给月满,然后再递过去一个袋子:“女孩子的衣服我不太方便碰,你自己装进去。”
“你怎么会在这边?”月满问。
“今天你运气好,啊,也不能说运气好”,曹默拍了拍脑袋,“陈悦老师知道吧,我们整个年级也就三个音乐老师。”
月满点了点头,陈悦是教她的音乐老师,一个很年轻的男老师。
“他是我妈妈的学生,在我家出事之后,学校虽然免了我的学费,但是我没有经济来源,我自己也只能在长假和周末打工,陈老师就主动每个月给我一些补助,他知道我心里过意不去,就隔三差五让我来帮忙打扫音乐办公室和教室。”
月满现在身子暖和多了,也没有刚刚的怒气了。
“我以为你在监视我。”月满说。
“因为暑假我最后那句话?”曹默低了低头,“我后面也觉得,那句是不是吓到你了,我还想开学找你来着,结果现在正好碰上了。”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曹默很认真。
沉默了一小会,月满试探性地问:“你能说说,你爸妈的事情吗?”
曹默轻笑一声:“怎么,你不是知道吗?”
“我不信。”月满摇了摇头。
曹默听见月满的话笑了笑,但是还是站起来:“今天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太晚了,回去太迟,你会被家里怀疑的吧?”曹默指了指时钟。
他说得没错,回去太晚的话,可能会被妈妈询问。
曹默把袋子提起来,关上了柜子和空调:“走吧?”
“嗯。”月满站起来,却突然说了句:“你也被校暴过吧?”
曹默又勾起来一个笑:“为什么?”
“你太熟练了。”月满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笑。
曹默看了月满几秒,然后突然笑起来。
曹默一笑,月满也跟着笑起来。
两个人的笑声在无人空旷的艺术教学楼里荡着。
“走吧。”曹默收了收笑。
“嗯。”月满跟上。
五.
曹默不会在班上去找月满。
月满也不会在学校里向曹默求助。
一个有杀人传闻的外人的帮助,会让情况适得其反,在防御这件事上,他们都太熟练了。
但是那天,月满是生理期,不过他们可不在意,一样地泼水和殴打。
在他们走后,月满一个人慢慢地走到音乐办公室门口。
但是门关着。
月满突然就想哭了,明明被打的时候都没有想哭,但是在看见音乐办公室关着的时候就想哭了。
在发现曹默不在的时候就想哭了。
她跟曹默没见过几面,她跟曹默还不熟悉,但是那时候,在发现曹默不在的时候,她突然就想哭了。
月满想起了那栋废楼,她有种感觉,她一定可以在那里找到曹默。
所以她就去了。
很痛,很累,楼很高。
在爬到天台的时候,月满看见了天台边上那个坐着的背影。
在曹默转身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委屈。
在对上视线的一瞬间,月满蹲在地上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月满花了很久才缓过来。
在沙发上休息了很久之后,曹默拖着一个箱子过来,蹲在月满腿边:“让我看看。”
他不是问句。
于是月满脱掉了长袖的外套,露出因为抵挡而有着各种淤青的小臂。
曹默一直低着头,月满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放任曹默把自己的手拉着,在各个有淤青的位置喷上两种云南白药,然后轻轻地揉着。
被按到的时候会很痛,但是月满的表情没有痛苦。
处理完手上的之后,曹默还是低着头:“腿上的。”
月满先是心里颤了一下,随后带着彷徨不安的心情,把长裤卷到了大腿根,然后她看了一眼曹默,瞬间不觉得害怕了。
他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欲望,只有满满的心疼。
月满放松下来。
擦完药后,曹默帮月满把裤子放下来,然后他站起来,站到月满身后:“你应该有护好自己的肚子吧,背上的给我看看。”
月满缓缓地撩起自己的衣服。
她感觉到曹默在自己身后蹲下,然后轻轻地擦着药。
“好了。”轻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月满放下了自己的衣服。
曹默走到月满面前,看着月满:“你可以站起来吗?”
月满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站了起来。
月满刚站起来,就被曹默抱住了。
“你,干嘛?”月满没有推开,曹默抱得不紧,不如说只是拢住了,月满察觉到曹默害怕碰到自己的伤,有一丝说不出的感动。
“小时候,我妈妈教我”,曹默的手没有放在月满的腰上,两只手环着月满的肩,“拥抱是赶走悲伤的魔法。”
又一次地,月满突然觉得自己好委屈。
她已经很少哭了,但是那一天她哭了两次。
六.
“我还算漂亮吧?”月满对着坐在不远的曹默说。
“很漂亮。”曹默没有犹豫地回答。
月满有些开心地笑了一下,但是笑容还没消失就变成了苦笑:“高一一进校,就有个男生追我,但是他追我的时候,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有女朋友。”
月满看着曹默:“就这么简单,我跟他们解释,他们不相信,只觉得我仗着长得好看去破坏别人感情,所以从开学没多久,就开始了,已经快两年了。”
月满低下头:“我不想告诉以前的朋友和家里人,因为我不知道,全班都这么说,我家里和以前的朋友们究竟是会相信他们还是相信我。所以一直忍着,一直藏着,谁也不说。再后来,我就想,是不是真的是我的错。”
“再之后,就已经没有开口的时机了。”
月满又抬头看向曹默:“很没用吧?”
曹默没有躲开对视:“一样的,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爸会觉得我丢人,也不知道最后变成那样,是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
“所以,你没有杀掉你的父母?”
曹默摇了摇头:“我妈杀了我爸,捅了很多刀,家里都是血,我那时候傻了,就坐在地上,警察把我妈带走之后我还是坐在地上,所以邻居们只看见满地的血和坐在地上的我,后来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传言就这么出去了。”
“那你妈妈呢?”
“还在等着判决,我爸从小酗酒家暴,经常把我打得很惨,我妈实在看不下去了,但是我妈行为太过恶劣,断气了都还在捅,一直到警察到来。法院都说案件性质复杂不好审,一直往上移送,区法院送到县法院,县法院送到市法院,一直拖了两年多,拖到所有人都以为我妈已经死了,现在都还没判。”
“对不起。”月满有些心态曹默。
曹默摆了摆手表示不在意。
“那时候我就想,事情变成这样是不是因为我太没用了,是不是没用的人就应该消失,所以”,曹默灼灼地看向月满,“两年多前,我就跟你那天一样,站到跟你一样的位置。”
“不呀,这栋没用的楼还不是在这里,这么多年了,也没有谁让它消失。”月满尽量用轻快一点的语气说。
“可是这栋楼不是没用的,至少,它还能给没用的人一个消失的地点。”曹默说。
“可是你不是没用的,至少,你还能给我一个让我不会再哭的拥抱。”月满微笑着模仿曹默的句式说。
曹默听完噗地笑了:“刚刚被我抱了之后哭鼻子的是谁啊?”
“烦死了!”月满感觉耳根有点烫,“你再来一次!我绝对不哭!”
曹默没有说话,只走近,坐到月满身边,然后,把头埋到月满肩上。
月满没有见过曹默的妈妈,但是她相信了曹默妈妈的话。
拥抱是赶走悲伤的魔法。
七.
“你还有吉他?”月满有些惊讶地看着曹默从楼下背上来一把吉他。
“很久没用过了。”曹默有些累,“这楼是真高啊。”
“你究竟还在这栋楼里藏了多少东西啊?”月满弹了弹琴弦。
“多了去了,你要不要也藏一点?”曹默开着玩笑在沙发上坐下。
自那之后,月满来这栋废楼上来找曹默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几乎每天回家都会来一趟。
尽管已经熟识了许多,月满听见曹默主动说要唱歌给她听的时候还是有些惊讶。
“来吧。”月满放下书包坐下拍拍裤子,“你不是说要唱你自己写的歌吗,我准备好了。”
曹默拨了两下弦:“那我开始了哦。”
月满笑着托着腮点点头。
曹默看了看月满的眼睛,清清嗓子。
当我站在楼顶上/脚下,人群往往/没人注意我的悲伤/没人阻止我的眺望
当我站在楼顶上/微风抚过我的脸庞/太多山峦遮住夕阳/夕阳,夕阳阻止我眺望
当我站在楼顶上/太多夜晚酝酿惆怅/太多对白勾勒失望/太多温柔未得报偿
当我站在楼顶上/人们议论不知遮掩/那么恶毒的语言/他是忍着过了多少年
我站在楼顶上,我站在楼顶上/抱着重来一次的愿望
我站在楼顶上,我站在楼顶上/下一世还是别做人吧
我站在楼顶上,我站在楼顶上/多少人会记得我曾活过
我站在楼顶上,我站在楼顶上/或许不久之后就会被遗忘/家会在何方
当我站在楼顶上/你会来看我吗/你会安慰我吗/你会留下我吗/你会留下我吧
月满坐在沙发上,双手拖着腮,傍晚的阳光把她的眼睛和头发衬得很亮,她微笑着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曹默。
曹默的歌词写得很伤感,但是月满并不觉得伤感,她从歌词里听出了一种温柔和一种期许,她在曹默身上已经感受到的温柔和还朦朦胧胧的期许。
她在这种温柔和期许里感到很平静。
那天的天气很晴朗,楼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声,偶有三两高声的叫喊和小孩的笑,天上没有太多的云,只在远处小山头上有着壁炉一样的几片云。鸟儿飞得很低,曹默的嗓音很轻,月满觉得自己好像伸出手就可以碰到天。
伸出手,就可以碰到曹默。
月满一时间差点伸出手去,想要抱住曹默。
而曹默低着头唱完最后一句之后,再拨出最后几个音,然后抬眼看向月满:“怎么样?”
话出口的一瞬间,月满觉得看见的是太阳,她胸口突然被一种感情顶了一下,让她不得不微微张开嘴才能吸得进下一口空气。
月满喜欢上了曹默,不是现在开始的,但是她现在,真真切切地,没法欺骗地,彻彻底底地认识到了,自己喜欢曹默。
“这么晚了!”月满一下站起来,有些慌慌张张地提起书包,“很好听!”她这一句紧张得都破音了。
月满感觉自己的脸又烫又涨,像是夕阳冲进了她的脑袋。
“我!你!”月满把书包抱到胸前,急急忙忙地说着什么。
曹默没有接话,抱着吉他抬眼笑着。
月满心里刚刚想要抱住曹默的念头又浮上来,但是她心里连忙说着不行不行,如果真的抱了,自己现在这种情况,不确定自己舍不舍得走了。
但是她又不想就这么跑掉,什么都不说地跑掉。
可是应该说什么?
月满突然想起了曹默刚刚的话:“你要不要也藏一点?”
“你低头唱歌的时候,我在天台上藏了个秘密!”月满说,“就看你找不找得到了。”
“我先走了!”月满最后留下一句话就跑了。
“啊,跑掉了。”曹默当然看得出月满的慌乱和害羞,于是少见地抿着嘴笑了笑。
“明明有话要说才唱歌的啊。”曹默兀自喃喃。
然后他瞥到地上,月满的书。
“怎么这种东西都能落在这里啊。”曹默放下吉他,捡起月满的书,翻看着月满的字。
“明天放学了去她班上找她一次吧。”曹默忽然找到了借口,自己都不由得笑出了声。
然后他扭头,看着天边的夕阳,眼神却又突然有些落寞。
他喃喃了一句:
“你会留下我吗?”
八.
第二天很晴,曹默包里背着月满的书去到学校。
原本曹默担心月满今天的课上会用到这本书,他不知道她的课表,但是学生们都在的时候,他实在是不敢去找月满。
于是就等着,等着,直到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起。
曹默收好自己的包,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好一会,估摸着班上的同学可能走得差不多了,然后拿着月满的书,走向高二六班。
曹默在月满班的后门看了看,班里还留着几个人,但是没有月满的身影。
曹默拍了拍最后一排的同学:“同学,请问月满同学在吗?”
那个同学先是诧异地看了曹默一眼,然后回头望了望,也没有望见,于是对曹默说:“没有看见唉,可能回家了吧。”
曹默正准备也回去,看能不能在废楼上碰见月满,但是刚刚那个同学突然对着门口走进来的几个女生大声喊:“何静!有人找月满,她刚刚不是跟着你们一起出去的吗?”
曹默一听这话,又走回后门来。
被问到的几个女生先是笑了几声,笑得曹默有些难受,然后说:“她回家了。”
但是曹默这次回头,在一张桌子上,看见了月满的书包。
他没有片刻耽搁,直接转身,离开主教学楼跑向艺术教学楼。
曹默冲进艺术教学楼一楼大厅,没有犹豫地冲进了一楼的女厕所,他很快地扫了一遍,每一个隔间都开着,没有人。
然后他扭头,开始跑向二楼的女厕所,二楼的女厕所有一个隔间的门关着,曹默没有敲,问了一声:“月满?”
一个不熟悉的女生叫起来。
曹默再次转身,跑向三楼的女厕所。
一进去,曹默就看见,最里面的那个隔间,向外推的门被两把拖把别上了。
都不用问,肯定被关在这里了。
曹默没有开口,默默地走上前,把卡得很死的两把拖把用力拆下来,然后拉开了隔间的门。
月满头发和衣服浑身湿透,坐在厕所隔间的地上。
见门被打开,月满拽着眼睛看向曹默。
“喂喂喂,眼神死了哦。”曹默说。
“我猜不到你藏着的秘密,看我今天这么努力,能给点提示吗?”曹默笑了。
月满现在不需要垮着一张脸的自己,她需要的就是笑容。
因为我来了,所以没事了。
月满朝着曹默伸出手。
曹默没有把月满拉起来,而是握住月满的手,然后顺势跪在地上,把坐着的月满抱住。
侧面的窗户正好斜射进来夕阳的光。
而曹默说着:“没事了。”
九.
又让月满换了衣服吹干头发之后,曹默原本打算送她回家,但是月满说,想要去废楼。
到的时候已经傍晚了,虽然天气很晴,但是风有点大。
月满在沙发上坐下,曹默不知道哪里掏出来一床毯子给月满盖上。
“晚了回去没关系么?”曹默有些担心。
月满挤出一个微笑摇摇头。
“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一定要来这里?”
“来给你提示,找我的秘密。”
“那么您请。”曹默感觉到气氛轻松起来,那样就最好。
“但是”,月满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手,“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好。”曹默在月满对面坐下。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为什么那时候你想要帮我?”
“因为我看见了我自己,因为我站上去过,我知道,站上去的人,是多希望被爱。”
月满听见这个回答,拉起毯子遮住了自己的口鼻,但是弯着的眼睛还是掩不住笑意:“所以呢,你就要来爱我吗,图什么呢?那时候我们都不认识。”
曹默笑着低了低头:“那之前两年多,我都是一个人在生活,所以与其说是帮你,不如说是,我想要有一个能够拥抱的人。”
曹默抬起的眼睛里居然有泪光,月满也呆了呆。
“所以可能是种狡猾的交易吧,觉得如果我帮你的话,你会不会就能爱我。”
“哈哈哈,那你觉得我爱你吗?”月满还是把脸藏在毯子里。
“我不知道,但我爱你。”
月满忘了怎么呼吸。
“我回答完了,你的提示呢?”曹默直直地看着月满。
“我的提示是,你妈妈教你的。”月满知道这是明示,所以她以为说出来后,曹默就会像之前一样,无声地抱上来。
但是曹默没有。
曹默的笑容慢慢消失,眼睛也不再看着月满。
傍晚的风带走了两人十几秒的语言。
很久之后,月满才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曹默整理出一个很苦涩的微笑:“你知道为什么我昨天突然想唱歌给你听吗?”
月满摇摇头。
“昨天,我妈妈的判决下来了,死刑缓刑。”
月满觉得一束电流穿透身体:“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得到的只是这个通知而已。”曹默又垂下头。
月满感觉到曹默的某个部分在离开,她有些害怕,她害怕曹默的全部都会离开。
“昨天,我彻彻底底没有家了呢。”曹默尝试吊儿郎当地说。
月满心里一阵心疼:“你笑得很难看哦。”
曹默突然起身,几步走到天台沿上,吓得月满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
但是曹默站在边上,回过身看着花满。
“当我站到楼顶上。”他忽地用颤抖的声音唱起来。
“你会留下我吗?”
月满兀然不担心了,只站在五六步远的地方,看着背对夕阳的曹默。
“你会留下我吧。”曹默的声音弱下去,但直直地看着月满。
风吹起了月满的头发和曹默的衣角,夕阳坐下,飞鸟归巢,这个世界将要入眠,天空慢慢昏下去,所以在他们眼里,对方的眼睛,就是这个世界里最亮的物体。
月满深深吸口气,啊,今天风好大,阳光好软。
她忍不住笑起来,轻轻问:“能告诉我吗?我该怎么做?”
曹默往旁边别开了头,但是很快又转回来。
“张开双手。”
曹默背对夕阳,月满看不见他的表情。
但是她知道,曹默一定看得见自己的微笑。
而她的微笑应该是发着光的。
于是月满张开双臂。
曹默一步悬空,落进她的拥抱里。
“所以你藏起来的秘密就是拥抱?”曹默把脑袋放到月满的肩上。
“对的。”月满稍稍扭头,在曹默的耳边说。
“那,我发现了这个秘密,这个秘密岂不是就消失了?”
“不,你发现了我的秘密,你就拥有了我的秘密,只要你不分享出去,我的拥抱就永远是属于你的。”
“约定好?”曹默举起一只手伸出小拇指。
“怎么突然像小孩子一样。”月满笑了。
但是还是抬起手,勾住曹默的指头。
“约定好。”
尾声.
“所以,决定要把一切都说出来?”曹默再次确认了一下月满的决定。
“怎么又问,不是都说好了吗,我会把事情告诉家里和老师,你也要站出来给你自己正名,杀人犯什么的,太搞笑了。”
“可是我的事情不一定要今天一起来跟老师同学们说清楚吧?”
“不不不,一定要今天。”
“为什么?”
“因为今天,我爸妈都会来老师办公室。”月满看着曹默笑开了花。
“什么意思?”曹默一瞬间有些慌。
“意思就是,曹默同学,我要正式地,向你推荐,一个新的家。”月满翘起嘴巴。
“我,的,家。”她一字一句地说。
再来一次尾声.
下了下决心,曹默从房间里走出去,跟客厅里月满的父母点头致意,然后敲响了旁边月满房间的门。
几乎是刚刚敲下的那一瞬间,月满满眼笑意打开了门:“来了。”
住进月满家之后,这不是曹默第一次进月满的房间,但是他今天还是有些紧张。
捧着手里的盒子走进去,月满在床上坐下,而曹默在椅子上坐下。
“新年快乐?”月满歪着头笑。
“新年快乐。”曹默回。
月满嘿嘿笑着,跳下床,从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掏出一个大箱子,拖到曹默面前。
曹默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一把吉他。
“你?”曹默很惊讶,吉他很贵,“你花了多少?”
月满没有正面回答:“跟爸妈预支了一下,作为代价,今年收到的所有压岁钱都得上交。”她吐了吐舌头。
曹默眼睛躲闪了一下,然后把手里的盒子递过去。
月满打开,里面是一条裙子。
一条白色的吊带连衣裙。
“依依当时给我挑的那条?”月满鼻子有些酸。
“嗯。”曹默居然有些不好意思,“那天过了没多久,工资发了我就买了,一直没什么机会送。”
月满没有说谢谢:“出去等我一下。”
“好。”
曹默没有等待很久。
月满开门的时候,曹默的眼睛没法从她身上移开。
月满走出几步,然后慢慢转了个圈。
“唔!很好看哦!”月满的爸妈拍着手说。
“那快说谢谢曹默!”月满对着爸爸妈妈笑。
“谢谢曹默。”月满的爸爸妈妈很乐意地说。
曹默看了看月满白皙匀称没有伤痕的手臂和背,视线有些被泪水沾湿。
“谢谢。”曹默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