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罐

作者: 青鱼 | 来源:发表于2018-06-16 21:51 被阅读242次

    弟弟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从上海回来的路上。

    母亲患病多年,平常在家也没什么,倒是医生跟我们说起来,她的心脏烂如棉絮,随时都有挂掉的可能。也确实有这么几次,眼看着就要不行了,但总能挺过来。所以,当弟弟在电话里向我描述母亲急送医院的情况,我一边还在闲看车窗外经过的一列动车。看起来像是与之并行,其实它很快就消失了,露出一大片原野,和间杂其中的上世纪建筑趣味的民宅。

    赶到医院的时候,弟弟说的那个床位是空着的,几个护士正在那儿换床单。我发现母亲的保温杯滚落在地上,觉得有点不对——刚才我仅仅以为是换了一个床位。弟弟又来电话,说他在医院门口等我。在我下楼的时候,从我所在的楼梯窗台看下去,呈扇面展开的医院门口尽收眼底。弟弟一个人站在墙角,盯着他以为我可能出现的三个路口来回巡视。

    母亲终于没有挺过来。她每次回过神来,都要吃上一桶沪产小包装的日清方便面,来犒劳自己,又似乎在嘲笑我们之前的空担心一场。现在,她安静地躺在我们的面前,再也不能抖她的机灵了。弟弟看到我,平静了许多。弟弟说,你们都不在。这句话他重复了三次。弟弟给父亲打电话的时候,父亲还在几十里以外的乡村小河边钓鱼。我们在等待父亲的到来,他老不来,我开始在医院附近游荡,先去买了一包烟,然后又和弟弟吃了一碗海鲜面。弟弟一边吃面,一边眼泪哗地就下来了。等我们再回去时,父亲已经在那里了。他带着河草和鱼腥的气息,和手上的一片闪亮的鱼鳞,在我们面前不停地摇摆他的身体。他无法安定下来,抑或是因为内心的飘忽与哀伤。我想,他即使不为母亲伤怀,也会想到这么多年来自己的种种不易。父亲跟我说,他接到弟弟电话的时候,差一点掉到河里。他这样说,似乎在向我表示,他的起码的在意。我想他不必如此刻意。

    父亲和我列了一个长长的名单,然后又一个个划去。最后,我们觉得谁也没有通知到场的必要。不过,次日的告别仪式并没有因此显得冷清。教堂带来了一支铜管乐队,这个并没有在我的预案当中。我们变成多余的角色。他们把追思会开成了布道会,牧师在那里没完没了地讲话。每当现场的铜管乐队响起,我弟弟都会咯噔一下,吃惊地看着我。我盯着母亲的遗体,她瘦小得像一只枯蝉,我回忆不起来,以前人们热络地叫她上海阿姨时的模样。我甚至无法确认,她是否真的是我的母亲。当然这不会有问题。

    本来我想的很简单,都是钱的事,挑个好点儿的墓地,办完事,我还得回趟上海。但在大清早出门去殡仪馆的当儿,弟弟把家里的一只青花罐塞进了我的小车后备厢。这是什么?——其实我心明如镜,只是一时有点儿懵。我对它太熟悉了,那是家里以前的糖罐,上面印有双喜字的青花。那时候,糖的地位极高,母亲把它放在床边五斗橱上的一只喜罐里。我和弟弟老惦记那里面的糖,从床边爬上去,揭开那个小小的用布包裹的盖子,用蘸了水的筷子插进去,就这样够一点点糖出来。后来糖不再稀有,喜罐也回到一个老物件应有的价值上——那是外婆在母亲结婚的时候随的嫁妆。本来是一对,另一只早就让我带到了上海的家中。母亲生前对我不止一次地提到过她的喜罐。母亲说,我啥也弗要,就用它收了我的骨灰,寻个呒没人的时候掼到海里厢去,越远越好。母亲后来又说,顶好雇只船,挑个月亮夜…… 一开始听起来没什么,倒觉得母亲向我描绘了一幅现世的美景以及她对待死亡的豁达。我说好的,你的日子还长着呢。母亲对我的敷衍显然不满意,她哆嗦着用手攀附着我的外衣,抓住我的胳膊说,侬要依我!

    弟弟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他暗里跟我说,妈是不想和爸爸以后合葬。我说我知道。母亲要的就是逃走,灰飞烟灭,不给父亲留一点余地——但是我搞不懂,一辈子都这样过来了,何必在最后的时刻作此选择?弟弟捧着那只喜罐,在焚尸炉前等领母亲的骨灰,时间有点儿漫长,也有点不忍直视。我悄悄地退出来,在外面抽了一支烟。我看到焚尸炉高高的烟囱,我不知道那缭绕的烟雾,是否就是我母亲升腾的灵魂?

    可以想见的是,殡仪馆拒绝了我们的寄存请求。那个喜罐,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一段时间内,我尚腾不出时间和精力,如母亲所说,去“雇一只船”。弟弟把它放回五斗橱上,我本想,就算父亲不计较,是否也该放到“合适”的地方,但这话不太好讲。它看起来一如往常,只有我们心里明白,它与往日的不同,房间里的气氛似乎也变得诡异起来。依照习俗,父亲没有参加母亲的告别仪式。我们回去的时候,家里整个都埋没在国产枪战片巨大的声响里,我进去把电视关了,在突然到来的宁静里,我听到父亲婴儿般的哭声。他一边抹眼泪,一边又去找了块干净的布,把喜罐搂过去,小心翼翼地拭了又拭——我无法揣摩父亲看似多余的殷勤里,他的真实的内心。

    虽然搬过两次家,但家里的格局,好像还是老样子,都是一概的小。传说中的老小区拆迁也没有下文。我坐在床边,床是铁质的四柱床,两边有栅栏和小部分繁复的雕刻,部分零件是散发着幽暗光泽的铜。弟弟正在想办法,把披着黑纱的母亲肖像,挂到五斗橱上面的墙上去。墙上已经有了一些陈列多年的老照片,多是母亲英姿飒爽的知青形象和这些年的彩照,另外有几张以上海外滩和石库门为背景的120胶卷的照片,凌乱地集束在一个非常老式的相框里。

    刚才父亲接了一个电话,又中途摁掉了。他瞄了我一眼。我问他明天去哪里钓鱼。父亲说,钓什么鱼?父亲警惕的语气里,生怕我误会了他什么。他埋头掐自己的手指关节。每次母亲数落他的时候,父亲总是如此,把自己的指关节一个个掐过来,啪啪地响。母亲曾经说,伊咯手骨是木头做咯。我不太懂我的父亲,他远离我们的生活,在离家很远的船厂工作,他并不是每个礼拜都来,所以他的出现总是猝不及防,对这个家庭来说,父亲是“另外一个人”。

    母亲总是说,伊还是弗回来的好。

    母亲一直刻意保留着流利的上海腔,未受粗砺的皋城方言的影响。在父亲听来,似乎有一种天然的酸刻。他永远吵不过母亲,听不下去的时候,他会到附近的公园转转,在象棋摊边看上半天。有时,他就直接坐班车又回他的厂里去了。这一着很杀母亲的气焰。母亲说,我还弗能话伊两句?让我不解的是,母亲竟从未动过一拍两散的念头,顶多拿“离婚”两个字当杀手锏,压压父亲的锋头。父亲有过一次艰难的反击。好。父亲说,反正这日子也没法过了。这令母亲很意外。她本来已经走开,又缓慢地转过来脸来,侬讲啥么事?父亲没有再说什么,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本来想收拾点东西,却发现这个家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带走的。

    回上海后,我给家住虹口的舅舅打了一个电话。我在电话里,虽然强调了母亲的病情突然, 但依然感觉自己言辞的苍白。电话那头静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弗好意思,侬打错电话了。这是一个有腔调的老男人,他在耐心地听我说完。我忽然觉得上次跟舅舅联系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我只有他的住宅电话——他那个地方可能已经拆了罢。在母亲的丧事上,要不要通知舅舅,令我和父亲十分的纠结。那天,父亲的原子笔在舅舅的名字上不停地画圆圈。

    我对舅舅的印象,与上海蛋卷、泡泡糖、波纹面等万花筒般拼凑在一起。皋城与上海并不远,坐夜航船到十六铺码头,中间还要在吴淞口外面停泊几个小时,抵岸时正好是第二天的清晨,然后再坐公交车到我舅舅家。早年有一次,我迎面撞见兴冲冲去买油条的舅妈,我一声舅妈还没有出口,她扭头就跑,抢在我之前,把她家小阁楼上的百衲布一样的窗帘换掉了,换成一块干净的窗帘布。她站在高高的阁楼窗台上换那块窗帘布,很危险的样子。我等在门口,只见舅妈花枝招展地迎出来——她又忙里偷闲地换了一件衣服。舅妈说,哎呀,侬几时来咯——仿佛刚才那一幕并未发生。

    根据政策,母亲可以选择一个子女拥有上海户籍,前提是必须有上海的住址和她的直系亲属作为监护人。她找到我惟一的舅舅。舅舅住的是外婆的房子——说起来,母亲也是大可以理直气壮的。但是,当时已年老痴呆的外婆连母亲都没认出来。外婆倒是欢喜万分地说,屋里来客人啦。在场的表弟极轻率地随手将外婆的轮椅往房间里一推。我听到里面传来轮椅碰撞的声音。 母亲把提上门的水果往旁一摔,咆哮道,侬哪能格样子对侬阿奶?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已经没有好好说话的气氛。母亲把舅舅拉到门外,母亲说,我儿子不会真的来住,只是想把户口落到上海。舅舅给了她一个手势,三万。舅舅的意思是,这三万只是让他能够在舅妈面前好说话。在当时,三万对我们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好的,母亲说,侬这样子讲出来,我也弗欠啥兮了。傍晚,我们站在十六浦码头上,等待回皋城的夜航船,晚风吹拂着母亲的鬓发,她望着奔流的黄浦江,流出一滴清泪。

    因为这件事,母亲的情绪一直过不来。她跟我回忆了太多上海里弄的生活。母亲说,侬搭我争点气,考上复旦,以后我要跟侬去上海过老咯。每当母亲神情机密地跟我说什么的时候,我总能看到弟弟的身影。在我的记忆里,弟弟总是无辜地站在墙角,奇怪地看着每一个在他面前走过去的家人。他把自己当成一个局外人。弟弟什么都明白,倒也不是说他有什么额外的想法,他只是害怕失去我。我们感情很好,虽然彼此也没有什么交流,但是我知道他喜欢和我在一起。似乎两个人的沉默更让他踏实一些。我说话的时候,他会专注地看着别处,我知道他在听。我跟母亲说,这个机会留给弟弟吧。说罢我便觉察到自己可耻的虚伪。当时母亲剜了我一眼,侬这个戆头!

    母亲不喜欢弟弟,似乎也不仅仅因为他的缺陷。说白了,弟弟是一个兔唇。我和他相差六岁,当我上小学的时候,弟弟还在托儿所里,阿姨们拿着饭匙往弟弟兔唇里塞,而米饭并不总是在他的口腔里,他的喷嚏会把这些汤汤水水还给那些拿饭匙的女人。弟弟很认我,看到我的时候,他会笑,那真是一个令人心碎的花朵般的笑容。由于错过了最好的手术时间,使他的缺陷过于明显,口齿不清——母亲当然也把这一切,统统归咎于父亲。弟弟在我分公司的仓库里上班。他一般也不太回家。他喜欢走象棋,没事的时候,怀揣着我给他买的那副考究的象棋,去找他的对手。我在,他就跟我下。有一天,我们在附近的一个餐厅吃饭,我的身边多了一位姑娘。我私下里跟弟弟说,介绍给你做女朋友怎样?弟弟的脸刷地红了,他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出不来了。那天,我陪弟弟下了一晚上的棋。

    夜深人静,从21层的办公楼看出去,城市仍飘浮在一片璀璨灯火中。

    母亲曾来上海住过几年。她目睹了我那场一败涂地的婚姻。母亲一直不看好我的江西籍的前妻,她认为前妻脸上的痣长得不是地方。如果那颗痣长在嘴边,比方说是一颗吃饭痣,母亲是否就会喜欢呢?也未可知。别的不说,单就婆媳关系,前妻作为一个知性女人,在母亲面前也算言行得体,合乎礼节。只是有一次出去,遇上刚从外面回来的对门太太,很失分寸地问前妻,你家先生给你找了个保姆?那位太太也是随口一说,并不寻求答案,一边说一边兀自走向电梯间。前妻冲她的背影苦笑了一下,而在母亲看来,这种事情是要给予有力痛击的。

    我在附近为母亲租了一处房子,很合她的心意。我跟母亲说,把外婆也接来吧。母亲说好。我们把当时已在养老院的外婆接到了家中。外婆来的时候,盯着母亲看了半天,我以为她这次能想起片鳞半爪,最后还是陷入记忆的漫漫泥沼。她只认得外滩和东方明珠塔,每当在电视里闪现的时候,她会指着说,上海!上海!后来我把弟弟也叫过来,母亲毕竟一把年纪,对付外婆也有点心力不济。这段时间,皋城的家中只剩下父亲一人,因为我经常要回去,所以偶尔还能见面。那时他已退休。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每每提及上海,父亲必是沉默。

    那天,我请母亲和弟弟在沈大成吃饭。母亲说,沈大成早底子老有名咯。回去时,我们又在离家不远的一家超市转了下。弟弟找了一辆购物车,他发现这个购物车很好玩。母亲说,侬搭我重气眼,弄得来乡下人一样。弟弟说,我就是乡下人呀。母亲不响,她瞄了我一眼,她老觉得这么多年来弟弟还在计较这件事。一圈逛下来,母亲发现上海产的东西居然少得可怜,这是她未曾想到的。她倒是在那里看到了皋城的酱油,还有皋城产的鱼片和鱿鱼丝,真是格外的亲切。她把我老远叫过去,点给我看。后来我到冰柜那边,去看看有没有当日的奶品。等我挑了几样,到出口付银的时候,发现母亲被一个保安纠缠上了。那是一个矮胖的女保安,奇怪的保安装束把她勒得像粽子一样。母亲是空手出来的,穿着也免不了乡土气息,女保安便疑心母亲的怀里一定巧妙地塞了不少东西,她让母亲把外衣脱下来。母亲吃惊地看着她,侬讲啥么事?母亲一口流利的上海话,让这个女保安觉得可能弄错了。但她来不及纠正这个错误,母亲已经将外衣脱下来了,母亲说,侬还要让我脱么?女保安有点慌,不晓得如何应付局面,这个时候,回答她的是一个响亮的耳光。而刚才掉队的弟弟,正好跑过来目睹了这一场面。

    我知道,在母亲的心里,上海一定是怎样的不堪了。

    母亲在上海,很少与外界联系,包括她的几个数得过来的旧好。她有一个小本,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次在沪知青聚会产生的通讯录。看着上面的人名,往事在她的脑子里闪烁。这个小本子,就是她最好的知青朋友马晓燕复印好寄给她的。马晓燕很早就去了加拿大,母亲听说她已经回来了。我觉得很奇怪,她是如何听说的呢。母亲笑道,我做梦伊回来了,伊还要到皋城来看我。这么说着,母亲就要给马晓燕打电话了,片刻不可拖延。可是,这个小本上,已经没有一个是可以打通了。母亲一遍遍地打,一遍遍地听着人家的中英文提示。我不禁有些替她难过。我跟母亲说,固定电话老早过时了,现在谁还用固定电话呢?这让母亲很难过。

    当年,母亲和马晓燕分在红旗农场的棉花队里。毒太阳底下一望无际的棉花地,连个躲荫的地方也没有。次日还听说还要把上海户口迁过来,两个人连夜出逃,走了六个多钟头的夜路,进城时天已微明。她们买了船票和一些糕饼,躲在码头边无人值守的渔政船里。上海客轮就泊在附近,但它要等天黑才会开。终于捱到天黑,上海轮船马上要开了,皋城红旗农场的民兵连也赶到了。父亲当年就是民兵连长——我无法想象他当年的风采。这个故事,母亲不知讲了多少回。母亲动不动就会说,我被倷爷捉了嗨!在母亲绘声绘色的描述里,父亲以及他的手下全副武装,甚至是“手榴弹别了腰里厢”。母亲说,“伊拉像德国兵一样”,一只船舱一只船舱搜查过来,最后在底层的通铺舱里找到了她们。当时有人提议把她俩捆起来,父亲晃了下脑袋,他的意思是算了。在母亲的回忆里,父亲还冲她诡异一笑。她们被押回红旗农场后,关在一个棉花仓里。母亲很后怕,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下场。马晓燕说,吓煞也呒没用。她们弄了一些棉花,把自己埋在里面,很快就沉沉睡去。翌日有人来探视,打开仓门,见里面空无一人,大惊失色。那天上午,民兵连把红旗农场掀了底朝天,所有知青都分头去找,在有树林有河浜的地方,大喊着她们的名字。

    我平常在办公室过夜。那天夜里,我回到了久违的家中,进门便看到玄关柜上那只从皋城带来的喜罐,虽然我明知它是“另外一只”,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只喜罐比留在皋城家中的那只品相要好一点,摆在那儿也非常合适。它本来是不放东西的,空的。但是日子长久,手里有什么额外的小东西,总是习惯往这个喜罐里一丢。久而久之,找不到的小物件都会在这个喜罐里找到。我把喜罐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里面都是一些来路不明的小钥匙之类。我在里面找到一个从国外带回来的非常精巧的指间陀罗,前妻怀我女儿的时候,我以为是一个小子,以后会用得着。我还找到了一个有过短暂交往史的林姓姑娘遗漏的发卡——我没有把姑娘往家里带的习惯,这是一次例外。此外,还有母亲遗落的一张在上海就诊时的门诊卡。
    外婆去世后,母亲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其间做过两次手术。做手术的上海老头,悬着一只干净而苍白的手,就像在空中托着母亲可怜的心脏。老头说他每礼拜要到皋城医院动几只手术,赚个外快钿。说到外快钿,这个白净的老头不好意思地咧了一嘴。老头说,毕竟,侬的医疗关系还在皋城,对伐?这样的顺水推舟,又让母亲万般无奈地回到了皋城。

    回来的那天,正好是跨海大桥开通的前夜,我们在开往皋城的客轮上,碰到了一对清明去扫墓的中年夫妻。男方的母亲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上海下派到皋城的越剧名流。这对夫妇刚从美国回来,口气大得吓人。特别是那个女的,本来就不想随丈夫到这种地方来,一直在报怨她印象中的皋城的落后与封闭。那个女人说,哎呀,脏是脏得来要命。坐在一旁的母亲脸色煞是不好看,她终于听不下去了,她对那个女人说,弗能这样子讲,这几年皋城变化还是蛮大咯,慢慢会好咯……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母亲为皋城辩护,我的内心真是五味杂陈。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是看不起皋城,困守皋城是她一生最大的悲哀。每每说起,又总是“倷爷把我捉了嗨”。

    母亲的病,有赖弟弟的照料。父亲隔几天会来一趟,每次与母亲照面后,便在病区回廊里作漫长的徘徊。母亲说,伊还是弗来的好。和母亲同病室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瘦小女子,辛劳和憔悴都写在脸上,常常望着窗外的亭子出神。母亲叫她小陈。对门有个女病号经常过来搭腔,她跟谁都很热络,提水打饭,她都会帮一手。有一次母亲从她和小陈的对话中听到了“耶稣”,让她心惊肉跳。当对门又要替她提水时,母亲说谢谢侬,我自家会弄咯。对门说,阿姨,我帮你是应该的,我们都是兄弟姐妹,都是神的孩子。母亲后来问小陈,伊是啥咯小人?小陈就笑了。母亲发现,小陈最近爱笑了,她的脸色也好了许多。不久,弟弟便在母亲床头柜的抽屉里,发现一本黑皮面的《圣经》。母亲正式受浸是两年后的事,那是她刚从一次病危中挺过来。母亲泪流满面的站在牧师的面前,牧师说,你要用心灵和诚实祷告。——主耶稣啊!你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真神。我过去不认识你,今天被你的爱吸引。主啊,我愿敞开久闭的心门,请你进入我的心中,作我的救主。主啊,我本是一个罪人,求你用你的宝血洗净我一切的罪,用你那生命之光引领我走永生的道路!主啊,我愿意将自己生命的主权交给你,求你接纳我。愿你永远作我的力量,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我所说的是奉主耶稣的名,阿门。

    弟弟一直没有和我联系,他好像最近又棋逢对手,整天在微信里晒他的棋谱。

    我给父亲打过几个电话,我们也只是谈论天气和饮食,还有他新养了一只猫。他起劲地形容那只猫的可爱与顽皮。我问他最近在哪里钓鱼,这令他警觉,好像我又在谈论不合时宜的问题,伤害到他什么。这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我也不知道跟他说什么。我本来想跟他谈谈母亲的善后。如果他觉得喜罐并不碍事,或者等他百年之后再作主张,我也没有问题。我们尊重母亲,当然也听从父亲的安排——做子女的没必要跟父亲过不去。说到底,我和弟弟只是这个家庭的旁观者,是一个孤立的存在。我们对父母并没有太多的亲近感。母亲的离世,在我的内心少有波澜,而弟弟最初的伤悲更像是对变故的不适。

    我很想跟父亲谈谈我的心里话。其实,我并不欣赏母亲的别出心裁,这种新式风尚,若在民政部门的安排下,想必是这样一幅荒诞的图景:一群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据说是八到十个,为了这种事情挤到一条船上,一脸的庄严肃穆,然后家属发言、领导讲话、记者现场采访,这时候连哭声都是互相模拟和传染的。对我来说,这是一桩私事,必须以非常私人化的方式去解决。但我不知道,母亲说的月亮底下的那条船在哪里。本来开往上海的夜航船正洽此议——这种开放式的客轮现在几乎绝迹,都是封闭式的小快艇,就算有汽渡,大白天的众目睽睽,也不允你有什么想法。上海夜航船开到吴淞口外面还要停一停,那时正值深夜,正好趁旅客们熟睡之机——但跨海大桥的开通,让这艘客轮永远停泊在过去的场景里了。

    我翻遍了我的手机通讯录,跳入眼帘的是一个在皋城渔政部门工作的同学,他手里肯定有船,而且半年前我们刚开过同学会,所以打这个电话也不算太唐突。结果,还是因为长时间的隔阂和平时关系的疏远,使我们的对话似乎一直在嘻嘻哈哈的调侃中进行,好像不这样打哈哈,我们就没法说下去。对方回忆起某女士在同学会的晚宴上喝醉而沉沦的样子。也许这半年多来,他就冲这个乐了。他说了半天,我也只好陪着笑。本来这个同学会,我是一点兴趣没有,盖因一个我以前心里起过小浪花的女生,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来——你来嘛,她说你不来,那多没意思啊。到场后我才得知,整个活动都是她在操作,而且我已经不认识她了,倒不是说她胖,是面目全非的那种。那个同学说,你什么时候过来,我们拉一桌?

    几天后,我回到皋城,倒也不是为了“拉一桌”,我是想看看有没有从他那里弄条船来的可能。跨海大桥开通以后,从上海到皋城开车仅三个小时。弟弟正好在公司,我们在附近解决了一顿中饭。弟弟吃饭特别的快,囫囵吞枣似的。他吃着吃着,突然停了下来,一个问题阻碍了他。弟弟说,那只喜罐不见了!他这一说,吓我一跳,不过我很快便觉得没什么了。我跟弟弟说,当时把喜罐放在那里本来也不合适,肯定是父亲心里瘆得慌,把它搁到哪个墙旯旮里去了。弟弟平常不太回家,那天他突然想起从前家里的一本棋谱书。父亲不在,照例是钓鱼去了。弟弟说,后来他发现母亲的遗像也不见了,不过他在一个老式的高柜上找到了。父亲在遗像面前摆了一瓶酒。弟弟因此很纳闷,母亲生前很爱喝酒么?我不禁发出一阵极不合适的怪笑声——父亲能放上一瓶酒已经不错了,还是念在几十年的夫妻的情面上。我的前妻以前老说我内心阴暗,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不过,我的脑海里确实闪过一些无耻的念头,比如父亲把母亲的骨灰在未来的日子里分作若干等份——其实母亲的骨灰的量极少,据说是长年骨质疏松所致——父亲由此做了鱼饵,反正江河溪流最后都归向大海,也正洽母亲的思路。当然父亲也不是这样的人,他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我问弟弟,爸是不是有什么新的动向?弟弟摇头说,没有,他只是多了一只猫。这只猫父亲已经多次提到了。

    一个钟头后,我见到了那只超级大肥猫。这只猫躺在父亲的怀里,连我的到来都没有引起它的警觉。好久没见父亲,父亲有点胖了,气色比以前好很多。他怀里的那只猫,本来为一对中年夫妇所养,结果人家晚来得子,女的怀上以后,就觉得这只猫怎么都不合适了,怕动了胎气。这只猫送到了父亲那里以后,倒也不见外,到处扑腾,父亲欢喜得不行——这些年也没见过父亲喜欢过什么——连他的垂钓爱好,在我看来也更像是躲避。这只猫的到来,一扫家中多日来的晦气,当然也闯了不少祸。这只大肥猫看上了父亲的抽水马桶。马桶本来就是坏的,水箱早就不出水了——不出水也没有关系,父亲什么都能对付。他每次方便完,都是一勺一桶地解决问题,因为这个原因,卫生间的龙头始终在滴水。那只肥猫爱上了那个干涸的水箱,每天在那里打午觉,它就喜欢把自己肥大的身子塞在里面。本来裂成两块的水箱盖被彻底粉碎,这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个水箱突然有一天冒出水来,肥猫差点夹在里面淹死。

    我在家里一连住了几天,那只猫也渐渐地与我相熟。这确实是一只好玩的猫。因为这只猫,父亲钓来的河鲫鱼基本上都由它包销了。我照例起来的晚,父亲出门后,那只猫睡到了我的床上。当我抱着它的时候,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那只喜罐。父亲没有提到那只喜罐,他只是说,把母亲的一些东西都收起来了。我说好的。不过我想的是,父亲应该把喜罐和母亲的遗像放在一起才是。不过我也不好说什么。大概,我也用不着费心费力地去寻找月亮底下的那条船了罢。本来是挺好的,弟弟在网上结识一位高手,他在一个遥远的小岛上,是个残疾人。弟弟要去会会他。开往那个小岛的船一周有两班,过夜即可返回。弟弟说,最好你与我同去,那里有皋城最蓝的海,有网上最火爆的民宿,好的房间睡一晚也要八九百块,阳台底下就是大沙滩,大致也配得上你的身份——说到这里,弟弟已经是在阴阳怪气地嘲笑我了。

    第二天中午,我们已经在小岛上大啖渔鲜了。海水是真的蓝,窗外就是沙滩,只见远处海天相接处,犹如一块缓缓隆起的蓝色大陆,一次次地向这边推移过来,掀起远古洪荒般的巨响。打开窗户,腥味的海风把窗帘直接卷到了天花板上。这么多天来,我的心房好像一下子打开。弟弟马不停蹄地去会他的棋友去了,我睡了一觉,利用一个下午,走遍了这个岛屿的每个角落。这个岛屿有一个伸向远处的海岬,沿着两边都是峭壁的尤如刀锋上的小路,一直可以走很远。

    我和弟弟再次来到这里时,已是子夜时分,弟弟发现我的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弟弟说那是什么,他马上有了预感。是的,他看到了那瓶大号的伏特加酒。那是去年我从俄罗斯带给父亲的。本来也没什么,但是除了这瓶酒,父亲为何还要放一杯清茶呢?弟弟当时没有发现这里面的玄机。那天,我与父亲有过一次深刻的长谈,父亲哭得稀里哗拉,抱着我拼命地摇晃。弟弟听到这里,哇地一声,蹲在地上不走了。我说走吧。那夜的月色特别的好,岛上蒙着一层澄净的银光,我和弟弟走在那条向着远处伸延的海岬。我们一直走到尽头,发现那里多了一条小舢舨,在岸边动荡不安。我们坐在小舢舨里,舢舨摇晃得很厉害。我们打开那瓶酒,就像它最初被打开一样,发出噗地一声,从里面跑出来丝丝缕缕烟雾样的东西,那是母亲的灵魂吗?弟弟仍在因为紧张而哭泣,我心里默念着要对母亲说的话,慢慢向海里倾倒……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躺在那个喜罐里,那只喜罐非常大,几乎大到整个世界,又极小,小得像一颗微尘。弟弟在那里使劲地舔古巴红糖,我一边在替他放哨,盯着那个天窗似的小口,竟看到母亲的张望进来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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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罕奇辣母:世事变幻,我们都在期望和寻找一些不变的东西。
      • 93abd634bc1d:非常好看,故事娓娓道来,细腻的叙事方式将一个有个性有格调的上海女人逼真的呈现出来,海味真浓,让我想起了在上海生活的那些美好日子,街头巷尾的吴侬软语,青鱼肯定不是业余写作,如果出书我一定会买。🙂
        青鱼:@Wanli_e4c6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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