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侠非大侠,活跃在解放前的宝庆新化天龙山一带,伍姓。在此之前,甚至只能说是一个隐侠,除了生于地主之家,长得斯文白皙,闲时喜欢琢磨剑道外,为人可以说耿直憨厚,老实本分,种田耕地是他的常规工作。
对手亦非大盗,甚至是衣冠人物类的显赫者,姓廖,也是天龙山下人。时任新化县县保安团团长。在此之前家里出钱供他在县城读过新书,家里是方圆十里近二十年来迅速壮大起来的大户人家。可想而知连伍大侠(当时叫伍当善)的名字都没听说过,瞧见他这种人也不过是居高临下的。
事就更不是什么大事了,据说廖团长请风水先生给自己的老爹看坟地,看中的地方正是伍大侠的一块菜地。
两人约好决斗的地方就在这块风水宝地上,以月落深山为限。
眼看家门前的那轮满月就要触及山顶了,伍大侠却钻进了路边的小酒馆。此时他的心里竟然全没有决斗的构画及紧张,只有一刻钟前和妻子刘涛相聚的回味。
虽然就只有短短的一个小时,伍大侠却感觉过了一个世纪。固然有决斗的原因,但他知道主要还是妻子刘涛带给他的感觉。刘涛原本就天生丽质,娴静温婉。但这些在之前不仅没有成为解脱和自由,反而是沉重的负担。他认为刘涛咸淡不拘、波澜不兴,是没有思想和个性的表现。
而刘涛对他的印象也好不到哪去。虽说当初两人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但刘涛清楚伍大侠选择她却是听从了他父亲的意见。刚开始她还挺待见他的。后来便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了,伍大侠不仅所见不明,还特爱钻牛角尖。说起所见不明,最主要的表现就是凡事直男加大男子主义,还有就是先见不明。但他哪管这些?要管这些他就不是他了。
回家前伍大侠只不过有些愧疚罢了,因为决斗的影响他去了县城国香楼,这是当地人尽皆知的烟花柳巷之地。而蒙在鼓里的刘涛又怎会知道?他连决斗的事都是不曾和她说的。但她却像什么都知道似的,还特别精心的打扮了一番。这身打扮就让伍大侠感觉如在梦中。不管怎样他是喜欢的。
刘涛像是突然间看懂了他的心,破天荒在给他筛酒的时候用火辣辣的眼睛盯着他,倒让伍大侠心怵。接着她说了一句让他永生难忘的话,“其实我也会跳那种歌——舞。”伍大侠就差点不打成招,可刘涛又接着说,“在娘家的时候别人都叫我‘留辣香’”“留辣香——刘辣香”伍大侠差点笑喷。
但刘涛放下手中的杯子真的跳起来了,跳起来也罢了,并不是笨手笨脚的,而是挥洒自如,仪态万千,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总之这半天给他的感觉都像是梦,从一个温柔乡到另一个温柔乡——
可这之前是怎样的呢?无论伍大侠劳作到多晚,刘涛都只是忙她自己的,甚至后来是玩。因为起初的热情、新鲜都过去了,因为付出没有得到回报,不仅没有得到回报还被伍大侠训斥为无事忙、瞎忙。这种看法形成了,家里的氛围就日积月累的造就。再后来刘涛就不再争辩,而只是能躲避就躲避。要不是伍大侠天生的善良,恐怕躲避也解决不了问题吧?
一曲红尘事未已。刘涛改变的是她整个人,而这个人的风情比伍大侠刚才见识过的歌舞伎还要强。也许是知根知底的原因吧?连神情动作都充满韵味,韵味中又夹杂满满的希望。说白了,在这个女人心里,未来还很长,男人还可期许。
她哪里知道伍大侠现在心里所想,所感。之前是觉得家里没有生气和希望,否则就不会去决斗了。决斗也罢了,这是一个刚强的人成为一个更刚强的人必经之路,他没有后悔过,这也是他准备了很长时间的事——像楚王那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只有刚才去国香楼的事一时间让他百味杂陈。走进那幢青楼已是艰难万分,更何况在里面先后经历了两个不一般的女子。虽然他进了这种地方,也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种人,可他的品性并没有变。他识人断物的智慧也和平常一般。前面这个说是福建人,却有江南女子的秀丽,生得一副水汪汪的大眼睛,不乏风尘也不乏风情。动作敏捷,喜欢说笑,要是能去掉一种过分的做作,那就真的是十分美好了。她带动起伍大侠的情绪,百般来事,还会在嬉笑耍乐中掺杂一种游戏。这就让伍大侠的兴致也逐渐高起来。
最让伍大侠难以忘怀的是,当她知道他今天是携带重金、有备而来之后,并不直接推荐国香楼的金牌艺伎:万江红,而是故意耍弄游戏手段,让伍大侠猜骰子,小号作罢,大号叫人。
就这样,可以操控骰子的她把名动一时的万江红请出来了。原以为这个万江红一定像她的名字一样霸气,至少也是少奶奶大公主一样的大气,可哪里想到她是一个纯粹的才女形象,进门时伍大侠差点以为认错了人——伍大侠本也内敛,再遇上这样一个害羞的,两个人一时间有种时空倒错之感。
还是万江红经验些,开门见山地探问名姓。这个时代才会有这样的事,要是换做平常,他一定会不敢相信。介绍完了,竟然是两个寻常青年男女见面时的莞尔一笑。接着便是伍大侠的手脚无措,如坠云雾。万江红竟然和他聊起剑道的事来,她认为剑术固然重要,闻鸡起舞勤能补拙才能出神。而入化却没有那么简单,需要剑客有随物赋形的本领,随机应变的天赋,再然后是剑客本身的道义和气场。
所谓“仁者无敌”,中国第一个有侠客气度的是战国时期的孟子,然后是本身为侠,脱胎于儒家的墨子。说起道义伍大侠心里很虚,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万江红说的对,相信她说的,听得五体投地。
万江红又接着说:“谁都知道义的重要性,可为何有些人能贯穿始终,有些人不仅不能贯彻到底,反而走向道义的反途?一个是意志不坚定。”说到这里万江红突然停了下来,第一次从眼尖口角流露出对伍大侠的赞赏。伍大侠受宠若惊地看着她。
“看得出来,你是有造化的。不过神情的忧郁显示出性格的偏执,如果做人做事能多一点融通,相信得到的一定会更多。”接着她便讲起自己的经历来。
“我是死里逃生的人!早知道走到这一步——又何必当初——来到这个世界——可现在我却不这样想了,我以玉心待人,或许会喂一些狗,但总有几个懂得珍惜的?”
听到这里伍大侠再不动情动心那就不是伍大侠了。他明白今天只有把看家本领拿出来才能真正获取真心。十年了,终于等到亮剑的时刻,而且是这样激动人心的时刻。
“你一定见过各种各样的利剑、快剑,但都快不过我手中的。”话没有说完,剑已回鞘。伍大侠的脸上终于显现出一缕别样的光彩。
“刚则刚也,柔软不足。”
说完已经舞起来了。你只能看见剑在动,身子如梭,又如燕,弹丸之地,游走不歇,满室生光,生香。
伍大侠用剑去罩她的剑,追她的剑。渐渐地,变成戏她的剑。两条剑隐没了,两个人也隐没了,再看时,床上已经缠绕着两个蛇样的赤红的身体。
红纱帐里出来,伍大侠的生命值已经濒于巅峰。
如果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万江红在伍大侠的心里不过是一个绝世尤物、红颜知己罢了。她竟然把自己的剑赠给他。伍大侠单膝跪地高高捧起。
在离开国香楼的时候,伍大侠不免被隔壁房间的一个声音吸引。原因无他,声音和刘涛一模一样。万江红说,这是新来的,舞倒是跳得出神入化,性格也好,可就是说什么也不愿接客。
伍大侠探出头朝声音所在的地方看过去。纠缠她的人正是廖团长,走到哪里便横行到哪里的人。而他面前的这个女子涂脂抹粉珠光宝气,只有犹豫的样子和刘涛相似。当然,伍大侠不会相信这就是她那个素面朝天的妻子。
最后,伍大侠对万江红说:“不会超过今夜,这个男人就没命了。”
又说:“你不应该待在这个地方,凰落平阳……”
万江红竟然又是略带羞涩地低头笑了。
伍大侠站了片刻,头也不回的走了。
2、
月亮已经落在山上了,伍大侠走出小酒馆。
刘涛跳完舞怔怔地看着伍大侠,样子带着几分歇斯底里。她没说什么,但此时此刻伍大侠已经什么都懂了。刘涛想告诉他的是,她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如果他喜欢的是贪图享乐游戏人生的女人,她可以瞬间为他改变。
伍大侠不能不想起之前自己在果香楼的经历来。那个万江红固然聪明绝顶、妖娆多姿,真正金玉一样的人,只可惜此生缘分已定,只能做知交,而不能成红颜。再说,她对他的喜爱,又岂能达到忘我的境地?
伍大侠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普通人,刘涛又岂是池中物?两人这样的日子,她还有什么坚守的必要呢?那一刻,只是一缕深邃的目光罢了,他却不能把自己的眼睛从刘涛的脸上移开,两行珍珠似的眼泪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流出来。
伍大侠以为她会顺水推舟进一步为自己说点什么或做什么,他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把万江红赠给他,正放在墙角的剑拿起来揩拭着,然后挂在了墙上。
望着她的背影,伍大侠一时间恍然大悟,国香楼的那个女子谁说就不是刘涛本人呢?抑或在潜意识里,她也曾去过。他可以去,她为什么不能?
“对不起!这些年来,让你受委屈了。”
“不!我也有错——早就怀疑你——也一样的只看到你的不足——把你当成鼠目寸光的那一种农民——”
“我今晚要出去,回来会在半夜,也有可能不回来了,你先睡——”
刘涛听了,沉默了一顿烟工夫,用关切地眼神看着他,最后只说:“活着回来。”
伍大侠携剑走出家门的时候,刘涛终于扑进了他的怀里,感到从未有过的甜蜜,身、心都碎了。
3、
残月将尽,山峰在白茫茫一片落月的衬托下显得更高俊了。
伍大侠不再踌躇,望着那片并不算大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廖团长早就等在那里了,远处是一片乌鸦似的荒坟冢。
剑还未出鞘,但寒意已经遍布山峦。伍大侠笑了,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可这爽朗、浑厚的笑只是增添了寒山的凉意。又好像每一声笑都带着利箭。
“只可惜,污秽了我的好剑。”伍大侠把万江红赠给他的剑亮了出来。
“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敢来,我还以为你吓尿了呢!”
“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饿狼不认识群羊,群羊还不认识饿狼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杀死我,我就是英雄;我杀死你,我既是英雄还是豪杰。”
“就凭你?”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就凭我!”
说时迟那时快,没有电闪雷鸣,没有轰天动地,劲风扫落叶般的躲闪间,只听噗地一声,廖团长的血从脖子上的伤口喷洒出来,菜地被染红了。
一代豪侠伍当善就这样诞生了,他擦拭宝剑上残血的动作后来被人形容为抚琴一般从容、潇洒。
豪侠养成记(短篇小说)作者简介:守夜人,姚作松。82年生,湖南邵阳人。上海大学文学硕士。教师,写手。热爱故事,更热爱故事中的遇见。有小说、诗歌发表在《鄂州文学》《新诗天地》《小小说大世界》《艾特守夜人》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