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当我祖父还存在的时候,总是向我说起他那些光怪陆离的梦。
我之所以以“存在”一词判定他的状态,是因为普通的生死无法解释这些奇怪的现象,那似乎已经超越了常人的认知范围。
那个英勇的大副,在经历了一次出海后,变得神智疯癫,同船的海员们几乎都死在了这次出海,仅存的几个都如祖父一样开始满口胡言,有些还出现了自杀行为。
他的怪诞之词大多用疯狂的语调描述了海底的世界,以及鲛人、古神和死城,激动时还会出现殴打、自残等过激行为,很快家里人就将他送入了精神病院。
17岁那年,我第一次去探望精神病院里的祖父,他像垂死的人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我的手指头,开始低吟一些破碎的词句。
我凑近他,试图将这些短语听清楚,结果被一旁的母亲强硬地拉开。
他望进了我的眼睛,用他浑浊的眸子,仿佛将那些可怖的东西刻进了我的脑海里。
我听到那些不成句的短语中透露出一个较为熟悉的单词:亚特兰蒂斯。
一个失落之城的传说,其余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尽管当时的我努力记下这些语调——事实上,这些短句似乎有特殊的魔力,自然地被我的记忆所收纳,但是——时至今日,我还是无法从地球上的任何一国语言中寻觅到这些语调的痕迹。
它听起来阴沉、恐怖,不像是人的声带可以发出的声音。那时我并未注意到祖父发出声音时是否蠕动了嘴唇,只觉得这样诅咒般的巫语仿佛将我置身寒冷的海水之中,令我全身上下的每根汗毛都在打着颤。
我再听不清任何一个单词了,这几个简单的词汇占据了我的整个大脑,使我在混沌之间仿佛出现了幻觉:祖父的手上冒出了丑恶的鳞片,巨大的触角从他浓密的胡子底下钻出,他的头不断被拉长,变成了章鱼的形状,背后展开了禽类一般的翅膀。
回神的时候,祖父又变回了正常的样子,眼神依旧浑浊而涣散,嘴里说着能够听懂并且声线正常的话,除了精神状态不好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那怪物的模样却在我的心底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我感到恐惧,又在恐惧之余有一丝难言的兴奋,好像那是刻在我骨子里的东西一样。
当天晚上,我梦到了亚特兰蒂斯,那个沉没的文明,如泡沫一般漂浮在大洋彼岸,血色的夕阳给宝石蓝的海水添了几分妖冶,海底传来吟唱的声音,重复着祖父傍晚时分说的那句话,这次我好像莫名听懂了一点:亚特兰蒂斯、拉莱耶、旧日支配者。
我还看到了一艘鬼船,上面有同戴维琼斯长得一模一样的妖魔,正驾驶着飞行的荷兰人号冲向那座虚无的死城。
太阳在没入地平线上的那一刻变成了绿色,鬼船和亚特兰蒂斯一同被暴起的巨浪吞进了腹中。
重归寂静的海水又形成了一个小型的漩涡,然后越转越大,像是一个张开了大口的饕鬄,要将一整个世界都吸入嘴里。
我觉得我的灵魂在偏离我的肉体,逐渐进入那片未知的海域。它仿佛是潘多拉魔盒,蛊惑着弱小的人类用他们的双手将其打开,而后又放出里面的邪祟,灾难似地碾压死每一只蝼蚁。
海浪卷过我的身体,带来了真实的窒息感,我竟觉得那不是梦境,而是另一个更高纬度的空间,没有实体的“意识”正冲击着我的灵魂,用古老的低唱迷惑着我的理智。
“亚特兰蒂斯、鲛人、拉莱耶、旧日支配者、克苏鲁……”
我恍然间好像听懂了这语调的意思,不由自主地跟着启齿低吟。
一股巨大的拉扯感袭来,我猛地从床上惊醒,心脏因恐惧而剧烈跳动着。
月光像流沙一般从窗外倾泻而入,浅色的瓷砖被罩上了一层朦胧而又冷清的色调,映得美轮美奂,却透着一阵阴森的气息。
我听说过亚特兰蒂斯,那是上一代人类文明,最终被神级文明毁灭,沦落为了一座不知下落的海底之城。
我也听祖父说起过鲛人,他们生活在神秘的海洋深处,眼泪可以化作名贵的珍珠,鱼尾上的鳞片可以取下贩卖,越是晶莹的鱼鳞价值越高。
但人鱼鳞实在太稀少了,普通集市上根本不会有。祖父只曾在黑市上淘到一片鱼鳞,通体透明,像贝壳一般光滑圆润。从那以后,祖父每晚都会做噩梦,梦见一座通天石柱组成的古城,城中到处是绿色的恶心黏液,还有一只没有实体的怪物啃食着鲛人腐烂的尸体。
当祖父同我讲起这些,尤其是讲到那个怪物时,他的眼底闪出了惊恐的光芒,连同红褐色的胡须都在颤抖。
不久后,祖父就转卖掉了这不祥之物,每晚的噩梦终于告一段落。
但是,财宝与功利对于爱冒险的水手们来说是莫大的诱惑,祖父为那样神秘的鲛人鳞片所吸引,开始四处航海寻找传说中的鲛人。
然后有一天,他疯了。
同行的海员好不到哪里去,没有人能神智清醒地表述出那次航海时的经历,出航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永久的癔症。
从那天以后,祖父就“不存在”了。
他的灵魂好像已经被另一样东西所奴役,占据了他空壳子般的躯体。
在某个时刻,它会如先前所提到过的那样,显露出原本的样子。我并不知道这到底是人格分裂还是真的有灵异事件,但我想,人格分裂至少是不会将一个人的样貌改变那样多的,尽管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还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那是22岁的时候,我人生中的第无数次出海,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暴风雨。
虽然舵手是把驾船的好手,海员们也都经历丰富、应变能力极强,但抵不住风浪实在太大,船身招架不住。
桅杆被风残暴地折断,倒在甲板上砸出了许多窟窿,海底仿佛有个怪物将船只一下下顶起,咸水借着咆哮的风势灌进了船中。
我们的船很快沉没,许多水手甚至还来不及登上救生艇,其中就包括我。
在被大浪淹没的前一秒,我仿佛看到了一艘熟悉的船。
飞行的荷兰人号上,戴维琼斯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救生艇上的人们鬼魅地笑。
然后,我的意识就同风浪一般,一起沉睡了。
醒来后,我置身于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那里的天是蓝的,地也是蓝的,我姑且称它为“海底”。
不,也许有更好的名字,因为在我抬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一个古老的文明,一个历经万千兴衰最终沉没的古城,如卷轴上的图画一般徐徐展开在我的面前。
鲛人成了画面上唯一的一点生命,小得有些悲怆、苍凉。另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像是受到过无数岁月的打磨,悠远得有些散发陈旧的气息: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真的存在。它就存在于大西洋一片不明的海域底部,同第五代人类文明一同生活在这蔚蓝的星球上,只是早已退出了时代的舞台。
而可怜的是,少数见到了亚特兰蒂斯人,也就是鲛人的人都只是觊觎它们宝贵的鳞片,不为其糟糕的谢幕而感到痛心。
这也许是正常的,就连我看到那条反着光的鱼尾时,内心也不由生出了贪念。它实在太完美了,完美得卑鄙的人类们想要费尽心机摧毁它、把它铸造成一个精美的工艺品。
鱼尾的主人被灼热的视线盯得不自在,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几乎以瞬移的速度来到了我的面前。
那是个女人……或者说雌鱼,开口时,声音如同海妖的歌声一般悦耳得催眠。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陆行人。”
我的视线仍然无法从她的鱼尾上移下,不经心地开口:“亚特兰蒂斯?”
她对我的行为非常不满,将鱼尾往后缩了缩:“盯着一个女性鲛人的鱼尾看是不礼貌的行为,你会被当成一个偷窥女人私处的变态,先生。”
“抱歉。”我将热烈的视线收回,终于正视了她的脸。
她有一双翡翠色的眼睛,头发是艳丽的红色,散在海水中像一团寒冰中燃烧的火。
就像是,《海的女儿》中的爱丽儿。
她神色稍稍缓和,悠悠地说道:“你应该是从小听着我的故事长大的,不错,我叫爱丽儿,现今存在的最后一个第四代人类,也就是亚特兰蒂斯人。”
她说到这里,眼神微微有些黯淡。
“我是最后一个,童话中活着的大家都死了,原本应化为泡沫的我反而成了独苗。”
大海里都是水,即使掉眼泪也不会被发现。
我看着这个玻璃般一碰就碎的姑娘,不禁放缓了声线:“也许只是没有遇到幸存的同伴呢?”
她摇了摇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快离开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注视着我,里面混着一团复杂的情绪,希冀、狂热,一切不该有的情绪都在里面,唯独没有憎恶和恐惧。
她该有的,贪婪的人类猎杀了她无数同类,掐断了亚特兰蒂斯最后的生息,在无数鲛人的尸骨堆里长大,她该对人类充满了憎恨,见到我的那一刻就杀了我!
可是,童话里的爱丽儿那样善良,现实里的爱丽儿又怎么会是个坏人?
她无力又着急地望着我,希望我早点识趣。
“你不怕我吗?”我沉思着,“也是,你的速度那么快,即使杀不死我也可以立即逃脱。可是,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我也是个贪财好色的水手,想要取下你鱼尾巴上的鳞片,同那些践踏在鲛人尸骨堆上的禽兽们没有区别。”
“你不恨我和我的同类们吗?”我直直地望进了她的眼睛。
爱丽儿不自在地撇过头,喃喃道:“恨有什么用呢?即使没有新的文明产生,我们也会消失,我们已经被神抛弃了啊……”
“神?”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爱丽儿空灵的声音在这片空旷的大海中响起,时隔许久的故事第一次在这个时代里娓娓道来。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爱丽儿在睡眠舱里沉睡太久,没有了时间观念。但根据睡眠舱的记载,距今已有几亿年,那时候第五代人类还没有出世,亚特兰蒂斯人主宰着这颗蓝色星球。
鲛人可以自由地出入海洋,在陆地行走,他们用自己光洁美丽的鱼尾在陆地上拖出了一条又一条文明发展的道路。
爱丽儿出生在一个战争的年代,毁灭性的核弹每日降落在这颗星球上,人们只有穿上特制的防护衣才能隔绝大部分辐射。
然而长年累月下来,辐射对人类的影响渐渐增大,许多鲛人的鱼尾开始脱落鳞片,带血的伤口化出了许多脓水,使他们失去了行动能力。
还有一些鲛人,哭泣时眼泪变成了珍珠,将它们的眼皮撑得生疼。于是,鲛人渐渐学会了不再哭泣。
当爱丽儿的母亲艾琳对着年幼的小鲛人说起那些奇幻的神话故事时,爱丽儿天真地问道:“双子阿尔法星人已经连续300多天投放核弹了。我们的神,什么时候才能来救赎我们呀?”
艾琳合上书,沉重地叹了口气。
“不会的。古神曾经统治着这颗星球,直到有一天旧日支配者的入侵掠夺了这片土地。”
“然后,克苏鲁创造了我们。”
“我们信仰的,是邪神。”
“他在我们的骨子里融入了他享乐贪婪的基因,目的是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观赏人间那些厮杀、争斗,用我们的鲜血满足他恶劣的癖好。”
“我们被创造出的价值,不过是玩偶。当克苏鲁厌倦了我们的一天,他会摧毁这一代文明,重新创造一批新的,前三代人类就是那样消亡的。”
“现在,我觉得——他已经厌倦了我们。第四代人类文明开始走下坡路,鲛人们的劣根性越发暴露出来,战争会掐断我们每一个人的脖子。”
“可怜的孩子,我们就要死了。” 爱丽儿还小,听不懂艾琳的话,但她记住了。
双子贝塔星正式向地球宣战,那个愚蠢的球长,竟真的接下了挑战,光是一个阿尔法星就足够棘手了,天知道他是不是想要领地想疯了!
艾琳亲吻着爱丽儿的额头,随后走上了机甲。
爱丽儿记得,那是它父亲用过的机甲,他在一次战斗中殉职,那时候她才2岁。
此时,被强行征兵的母亲关上舱门前看了她最后一眼。这一眼,竟是永别。
银河一点都不美丽,爱丽儿是那样想的,它埋葬了太多的尸体了。
当机甲飞向银河的时候,它走向的不是希望,而是死亡。
果然,那天没有多少星子,没有。爱丽儿不喜欢那天的夜空,它太暗淡了,飞船的灯光永远比不上那些恒星闪烁时透出来的辉煌。
你看这个世间,点上了万家灯火的是人,灭了星光的还是人。
爱丽儿抱着书睡着了,那是母亲曾经给她读的睡前故事,上面写着《克苏鲁神话》。
她的手上系着一根精致的手链,那是艾琳留给她最后的遗物。
爱丽儿不知道母亲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在后来的拼死血战中,亚特兰蒂斯人用几十年来所有的科技成果研发出了一种高能量炸弹,投放到了贝塔星上。
顷刻间,贝塔星从太阳系消失了,炸成了无数小行星,围绕在阿尔法星的轨道外围,成了一个小行星带。
爆炸的余韵逐渐蔓延,一点点把手伸向了双子阿尔法星。
地球上的人们只能看到一颗罪恶星星的消失,一场大爆炸仿佛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烟花,无数人都在狂欢庆祝——他们刚才毁灭了一颗星球。
爱丽儿感受不到丝毫的喜悦,她只觉得这一切是给克苏鲁的表演,是末日前最后的盛宴。
他们都要死了。
她仿佛已经听到了克苏鲁的狞笑,来自最深的海底,意识以某种形态存在,蛊惑地说:“来陪我、来陪我。”
火舌吞没了阿尔法星,这颗星球瞬间变成了红色,上面的居民焦头烂额地往地底下撤离。
马上,就该到地球了。
爱丽儿抱着膝盖微笑地看着那颗失去了伙伴的星星剧烈跳动着,光芒透露出一些微微的红色。
真好看,以后就剩一颗了,不能再叫双子星了,要不就叫火星吧。
就像一团火一样,越烧越旺。
我们这些愚蠢的碳素生物,终于还是被神级文明玩弄于指掌之间,自食其果了。
当辐射波抵达地球的那一刻,鲛人们的防护衣终于不再起作用。
他们的鳞片开始大量褪去,满地都是血液,或鲜红、或干涸。他们尖叫着捂着自己的眼睛,里面滚出了无数带血的珍珠。
大气层渐渐变薄,太阳猛烈地炙烤大地,蒸干了他们身上的水分。
跳进水里、对,跳进水里,否则会被活活蒸死的。
爱丽儿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拖着受伤的尾巴爬进水里,离开了变得过度干燥的空气。
那一刻,艾琳留给她的手链爆发出一片金光,将她裹进了一个温暖的空间。
她在这空间中一直沉睡,直到几亿年后,能够适应陆地上干燥环境的陆行人出世。
在那之前,她余光瞥到了海底下的光景。到处都是石柱,还有绿色的黏液。那是她在《克苏鲁神话》中读到的,克苏鲁沉睡的宫殿,死城拉莱耶。
“来陪我、来陪我。”她仿佛又听到了克苏鲁的狞笑。
那是,失落的亚特兰蒂斯,最后的归宿。
“然后呢?戴维琼斯是怎么回事?”我仍然没有忘记没入海底之前看到的鬼船。
“他是来自毁灭的贝塔星的幸存者,这两年一直在地球上奴役迷路的陆行人。”
我抬头望向了那座古城,它同拉莱耶的描述简直一模一样。
“那是,克苏鲁的宫殿,拉莱耶吗?”
爱丽儿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说道:“那是亚特兰蒂斯。从来没有什么拉莱耶,拉莱耶在人们的心中。”
我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她叹了口气,说道:“你跟我来。”
她走向了那座古城,它充斥着死亡的气息,好像每一扇门里都藏着无数负面情绪。
中央大楼的门被拉开,里面的场景令我瞠目结舌。
无数、无数个克苏鲁,他们或死或活,都被绑在这个大楼里。他们有着和我祖父身上那个怪物一样的特质,触角、鳞片、翅膀……令人联想到许多并不美好的东西。
他们手上的鳞片像是鲛人鱼尾上的那种,但却污浊不堪。
“也许根本不存在什么克苏鲁,或者说他没有实体。这个维度的他不过是人们臆想出来的神,其实他只是每个人心中的贪念。文明会自我消亡,进行一个又一个轮回。”爱丽儿偏开了头,还是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场景,“每个堕落了的人都会成为拉莱耶,克苏鲁将他们的身体当作宫殿,入侵他们的灵魂。”
我想起了那时候的祖父,问道:“怎么样是堕落呢?”
“贪婪。剥夺了鲛人鳞片的,鱼鳞会长到他们的手上,一直蔓延,直到他们的下巴长出触角,身后展开邪恶的羽毛,他们就成为了邪神的信徒,克苏鲁的代言。”她望着天,忧伤地说,“亚特兰蒂斯消失前,我看到无数鲛人身上开始闪现出这样的特征,我一开始还以为……只是眼花。”
“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吗?”我声音有些颤抖,毕竟祖父曾经也待我不薄。
爱丽儿甩了甩头发,说道:“一旦成为了克苏鲁的信徒,人就不再属于自己了。他们都是克苏鲁的射影,世界上有成千上万个克苏鲁。”
“或者说,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克苏鲁。”
“五年前,我的最后一个同伴被路过的船队杀死。他们离开前,我已经看到了那个大副手上闪着的青色鳞片在慢慢变黑,也许回去后,他就已经不再能支配自己的身体和思想了吧。”
那个大副,听起来就是我的祖父了。而今我已经无数次看到他显现出章鱼的丑陋形状,恐吓着我不要再进一步去探寻。巧合的是,五年后我也掉进了那片相同的海域,遇见了爱丽儿。
我并不打算告诉她我祖父的事情,避免双方的内疚与尴尬。我只是安慰了她几句,并询问她要不要一起上岸。
爱丽儿摇了摇头:“地球上的干燥空气就是为了将亚特兰蒂斯锁在深海,为新文明的诞生创造条件。”
“那么,第五代文明,最终也会走向这样的结局吗?”
她无奈地笑了笑,这个笑容有点苦:“没有任何文明能够真正不朽,包括神级文明。”
她递给我一本书,上面写着一串字符,有些像古英语。我猜这就是那本流传了无数年的《克苏鲁神话》。
这本书到底是多久以前、如何撰写的恐怕已是一个未解之谜。
它的作者是个叫“Lovecraft”的人,为了方便,我称他为“爱手艺”。
书的第一页写着那么一句话:宇宙本身对人类的存在漠不关心。
我不知道这位神秘的先生是否也是克苏鲁的信徒,亦或者克苏鲁就是由他的杜撰所创造出的。但显然,人类的劣根性永远那样深深地刻在他们的骨子里,“克苏鲁”也许只是一个代称。
这是我唯物主义的一些看法。
又或许,世界上真的存在神,存在克苏鲁。当人们在为蝇头小利自相残杀时,他们正笑着观赏这场闹剧。战争与掠夺显然可以讨好克苏鲁,那代表今天他又会多出一大波信徒。
爱丽儿脱下手上的手链,递给了我。
“这个给你吧,我能感觉到,第五代人类也走到末路了。”
我没接过她的手链,问道:“末日要来了吗?”
“第三次世界大战要爆发了不是吗,”她歪了歪头,沉思道,“现在陆行人的科技水平难道支撑得住核弹的大量轰炸?”
她说得没错。我忽然笑了起来。
“第四代人类姑且还是毁于星球大战,我们已经要毁于同一个星球上的人了吗?”
“是这样的。第三代人类毁于星际斗争,第二代死于同高纬度生物手中,传说第一代是屠神而死的。”她说,“文明在一步步退化,因为克苏鲁希望创造出能够供他享乐的文明,但越是贪念强的文明,存活时间也就越短。”
“也许,第六代文明,会连科技时代都存活不到吧。”
她掌间的手链正发出莹莹亮光,像是黑夜中的明珠。
我注视着它,缓缓说道:“那么……你觉得,这条手链,带给你的是希望,还是绝望呢?”
爱丽儿的笑渐渐消失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爱丽儿,我理解你的孤独。它传承的是一个时代的落幕,也是一份对于幸存者的诅咒。”那条手链,上面串着一颗晶莹的珍珠,像是从人鱼眼睛里掉出来的那种一样。
我知道,珍珠来自鲛人的眼泪,而眼泪,则代表了极端的情绪,无论是大喜还是大悲。
那是希望,也是绝望。
她垂下眼眸,喃喃道:“你说得对,这是一份诅咒,它带来的是痛苦。”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只是最后,我还是收下了那条手链,我想看看第六代文明会发展成什么样,尽管我心里已经有了个不太明确的答案。
在接过它的一刹那,爱丽儿的身形开始变得透明,她的眼中落出了许多泡沫,融化在了她释然的微笑中。
原来童话没有骗人,只是那时候落入水中化为泡沫的不是小美人鱼,而是她的眼泪。
自此,亚特兰蒂斯文明正式消失。
我戴着那条手链回到了陆地,意识还有些恍惚。
我没有同任何人说起那天的事,无论其他人怎样追问我那天是如何活下来,成为唯一的幸存者的。
要知道,这些话从我,一个唯物主义者的口中说出,只会被当作疯了,成为我祖父的病友。
我保守着这个秘密,看着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看着第五代人类走向灭亡,我沉默不语是因为我自知改变不了什么。
核弹炸到了这片土地上,陆行人的皮肤上出现了许多鳞片,不知是因为辐射导致了变异还是因为他们体内的“克苏鲁”觉醒了。
那是我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
后来,我同爱丽儿一样,在睡眠舱中沉睡了许久,可是同永恒比起来,又不足一提了。
当我醒来的那一刻,我见到了第六代人类。
他们的手被一双翅膀代替,我叫他们“翼人”,因为我不愿称他们为天使,那样的行为实在不配。
他们将我幸存的同胞们抓捕起来,剁去他们的双手,将手骨制作成项链。
人类总是想得到一些自己没有的东西,比如鲛人的鱼鳞,陆行人的双手。
第五代人类终于也自食其果,新的人类文明重蹈覆辙。
直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那个翼人男孩找到我,同我当年一般用热烈的目光注视着我的手臂。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只是注视着他微笑。
我想我知道爱丽儿那年的目光里为什么没有憎恨与恐惧了,因为同死亡比起来,孤独的感觉更加可怕。
而这一刻,我明白了几亿年前爱丽儿目光中掺杂着的另一种隐晦的、我没有看出来的情绪。
那是一种怜悯,是洞察了一切却又同病相怜的情绪。
那个翼人割下了我的双手,手链上的珍珠终于破碎。
我开始感觉自己的躯体在消失,费劲全力看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
我看到他的脸上长出了触角,变成了章鱼的模样。
我看到了……从今往后无数代文明的共同命运。
我看到克苏鲁对我狞笑,嘴里念着低沉的咒语:
“来陪我、来陪我……”
宇宙本身对人类的存在漠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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