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与美人
而他想要的,不过一个天下而已。
壹
阳光散落,白衣浮动。一杯茶静静地放在石桌上,水汽氤氲,淡雅的茶香缓缓上升,在空气中飘散。
他坐在阳光下,手指在石桌边缘轻轻敲击,似在等待。
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风声,接着就是熟悉略显清亮的声音:“公子。”
他的手指在桌上停下来,低头看向杯子里缓缓沉下去的茶叶,唇边的弧度温和下来,不语。
她立在一旁,赭红色的衣摆在风中飞扬。和他的白色纠缠在一起,竟有些说不出的好看。
蓦然垂下眸子。
悦耳温润的声音响起,仍旧无波无澜:“这几天,宫里怎么样?”
“皇帝命不久矣。”
“他们呢?”
“蠢蠢欲动。”
他呡了口茶,听她继续说下去。
“大皇子正从封地秘密向京师赶来,三皇子正在暗中拉拢势力,不过他在朝中一向树敌颇多,估计成不了气候。至于四皇子,还没什么动作。”
他垂下眼帘,并不接话。
“公子,是不是应该行动了?”她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出来。
“老大是个耐不住性子的,能到今天,也全依仗着他舅舅在宫中为他打点了。老三生性暴力不得皇帝欢心,百姓又对他颇有微词。至于老四……”倒是个危险的角色。
他声音渐低,听不真切,她抬起头,露出了一点疑惑的表情。
正撞上他温润无波的眸子和唇角柔和的笑意,她稳了稳心神,淡淡地移开目光。
他自然看出了她刻意的躲避,也不点破,看着紫砂的茶杯,轻轻地摩挲着。
“方灵。”
他的声音似落在玉盘中的珠子,温润又动听,带着一点点轻叹的意味。他很少直接唤她的名字。她微怔,神色也柔和下来,愣愣地看着她。
他看着她的样子,唇角勾起。阳光金灿,柔和了他的眉眼。
“我要成婚了。”
她吃了一惊,看见他脸上温柔的神色,一瞬间竟不知该怎么回答。百转千回,只有一个生硬的“哦”字脱口而出。
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她又回:“恭喜公子。”顿了顿,又问:“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他似是陷入了温暖的回忆里,微扬的唇角和闪亮的眸子,让他整个人都显得不真实:“她是个很有趣的人。很温柔,有时又很冷漠。有些小性子,但不会令人生厌。她不是很完美,只是恰恰就是我喜欢的那个……前几天,我已经向相国那边下了聘礼……”
“相国?”她惊道:“是相国家的千金?”
“对啊,”他似乎是对她的吃惊不知所以:“有什么问题?”
“公子三思,”她顿了顿,似在斟酌着用词:“相国私下和四皇子走得很近,一心想要辅佐他上位,临阵倒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况且,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局势动荡,虽然公子一向行事低调,但近来我们的动作不可能不被人察觉。如果要联姻,公然拉拢势力,一定会引火烧身的……”
“不是为了势力啊,”他笑得淡然:“我只是想娶她,给她最好的。”
“公子……”她咬了下唇:“成大事者不能顾儿女私情。”
“我情愿铤而走险。”
她哑然。
“这件事我自有打算,你退下吧。”
方灵沉默半晌,才道:“属下告退。”
她转身,片刻之间消失在阳光里。
所以没有看见,他眼里胸有成竹的笑意。
贰
新婚那日,王府里的宾客络绎不绝。推杯换盏,很是热闹。相较之下,方灵的院子里显得有些冷清。
安昭王知道她喜静,便命人辟了这处院子。一来是为了安置她,二来她的身份,的确不宜太过张扬。
王府内到处张灯结彩,只有她的窗纸上还是素白一片,仿佛喜气遗漏了这个角落,也给她留了点清静。
“灵姑娘,今天是王爷大喜的日子,很热闹的,你怎么不出去玩啊?”路过的丫鬟也比平时大胆了些,嘻嘻哈哈的,快活极了。
主不主,仆不仆。貌似,她是没有合适的身份出去的。
见方灵兴致不高,一个丫鬟将一盏精致的花灯放到她手里:“可以许愿的,灵姑娘,写上愿望放在河里,河神会成全你的。”
尽管对这种说法从来都不信,她还是接过来,笑道:“谢谢。”
她红了脸,和其他人打闹着离开了。
院子里又回归寂静。
方灵拿着花灯把玩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兴致。她干脆回到屋内,搬出一坛酒来。
月光朗朗,照着水面显得极其虚幻,仿佛梦境一般。园子中弥漫的月季花香和女儿红的酒香交织在一起。她还未开始喝,便已醉了三分。
摆上器皿,倒上酒,她举起,然后一饮而尽。
酒水流过喉咙,痛快,且酣畅淋漓。
又喝了一杯,她终究还是回屋拿出那盏花灯。
她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写了几个字,然后走到溪边,点燃,把它放到水里。
灯中的火明明暗暗,渐行渐远。她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恍然觉得自己有点傻气,便在溪边随意地坐了下来。
四周一片安静,只有虫鸣声此起彼伏。
多年的训练之下,她耳力极佳。她能够听见,前厅的喧闹声逐渐沉寂下来,愈来愈稀薄。
大概,宴席已经结束了吧。
觥筹交错,喧嚣不止,哪里有这里的生活逍遥自在?
“你倒是挺会找清闲。”声音中带着几分轻笑。
身体的反应速度早已快过了大脑,她连忙站起来:“公子。”
“刚刚放了花灯么?”他站在离她几步远的位置上,饶有兴趣地问:“写了什么愿望?”
“没什么。”
“唔……”他似是在思考:“对河神许愿,还不如对我许愿,我比他可有用得多。”
她听出他语气中的几分醉意,这才敢抬头看他——他穿着喜服,红衣似火,逆着月色看过去,竟觉出了几分妖娆。比起之前身穿白衣不着凡尘的样子,多了几分邪气。
她又不由得看了看自己——同样是红衣,穿上以后,怎么差别这么大。
他觉察到了她的动作,心下了然,笑道:“款式不一样而已。你若是喜欢,明天吩咐他们也帮你做一身。”
方灵吃了一惊,忙道:“不用不用……我不需要……”撞上他眼底的调笑意味,这才发觉,他是在开玩笑。
果真,喝酒以后,反应迟钝。
静了静,她缓声道:“公子,酒宴已散,福晋还在等您。”
“不急,”他仍在笑,神色却有些收敛:“来都来了,不请我喝一杯?”
“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我定的。”
他一向温润谦和,难得这么强势,大概在酒宴上被灌了不少吧。她胡乱地想着,终究还是走了过去。
他笑了笑,撩起衣袍在石桌旁坐下。见她仍站在旁边,道:“今夜只论朋友,不谈尊卑。”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方灵不好再推辞,只得坐下,为他斟酒。
他左手抵着头,偏着脑袋,眯着眼睛看着她。
方灵的手有点抖。
“什么酒?”他随口问了一句。
“女儿红。”她答。
他突然睁开眼睛,笑着看着她的脸。由于酒气的熏染,她的脸是一种绯红的颜色——女儿红,女儿红,果然没错。
“怎么了?”她不知所以。
“没什么,”他笑,眼中有潋滟的波光:“你的手好像在发抖,我有那么可怕么?”
方灵把酒放下,淡然道:“公子天人之姿,怎么会可怕?”
“那你抖什么?”
“方灵只是被公子惊艳到了。”她语调淡淡。
他一愣,然后爽朗地笑起来:“方灵何时是这么肤浅的人?”
她不答,只是举起杯子,敬酒:“一祝公子,安康福健,事事顺心。”
他笑。
“二祝公子,大业得就。”
目光中染了些深沉。
“三祝,”她第三次举起酒杯,仍是淡然的神色:“三祝公子新婚快乐,愿公子与福晋,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他敛了笑意,直视着她无波无澜的眸子。
她回视,片刻,轻声道:“时候不早了,酒也喝了,公子请回。”
他沉默片刻,然后突然抬眼看她:“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方灵想了一会儿,又说:“三句祝语中,最重要的是第一句。”
他一怔。
她又道:“这十三年来,公子对方灵的栽培和照顾,方灵铭记在心,无以为报。只希望效忠公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良久的沉默。
“难得你能有这样的心思。”他终于笑着开口,顿了顿,又说:“老四那里最近不太安分。”
“是。”无需解释,她已经明白。
他起身,走了几步,又突然转身回头看她。衣袂飘飘,惊艳了时空。他微微一笑,便让天地都失了颜色。
“公子?”她不解。
“方灵,”他声线偏低,带着点存心的诱惑感,唇边浮起清浅的笑意:“我还有几句话要叮嘱你。”
“什么?”她一愣。
“万事小心,”他在她身边蹲下,看着她的眼神深邃而明亮:“你要记得,无论我最后成为谁,你永远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略带温热的指尖细细地描绘着她的眉眼,神色是她此生从未见过的温柔,存心让她沦陷。
惊讶大于羞赧,她一瞬间忘了反应。
“永远,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
待回过神时,院子里只剩下了她和她的影子。树影婆娑,酒香弥漫,好似那人,从未出现过。
她饮尽一杯酒,然后意味不明地笑。
那晚,新房中烛火尽熄。
那夜,她独坐园中,染一身霜华仍不自知。
叁
再次睁眼见到太阳时,方灵只觉得刺眼,想用手遮一下,后知后觉,自己被绑住了。
身边几个侍卫手持利剑指着她。身后是百位弓箭手,箭在弦上。
她果真是“众矢之的”。
她走上城墙,一身红衣,衣角随风而动,长发扬起,飒爽英姿。步履从容,不急不缓。
终于在城墙上站定,她看见远方逐渐逼近的大军,有些恍惚。
只是几天的时间而已,却恍如隔世。
皇帝驾崩,大皇子即位,当天被龙椅下处于癫狂状态的三皇子射杀。三皇子入狱。四皇子登基。第二天,据报,安昭王谋反。
像巧合,更像一个个精心设计的局。
设计者是谁?四皇子?安昭王?方灵已没有力气去猜。
她在潜入四皇子府刺探情报时被人发现,或许是他早有察觉吧,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将她活捉。
她永远忘不了当时四皇子的表情,仿佛早有预料是她;她永远忘不了当时四皇子的话,语气似笑非笑:“你是他的弱点。”
“他”是谁?答案昭然若揭。
她笑着回击:“那安昭王福晋呢?莫不是四皇子的弱点?”
意料之中的,他骤然变了脸色,是秘密被人窥视后的恼怒,然后将她关入地牢三天,用尽手段来折磨她。
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的,不然现在她也不会全身无力,站着都困难。
“其实你拿我作要挟,根本没有用的。”方灵对不远处身着一身龙袍的人道。
“有没有用,试试不就知道了?”他道。
迎面吹来的初秋的风使她整个人都变得清醒。她看着远处,眼神却没有焦距。半晌的沉默,又道:“在这之前,能不能让我死个明白?”
他好似很有兴趣的样子,懒懒地看她一眼:“说吧。”
“你凭什么认为用我可以威胁到他?坦白说,我只是一个替他办事的下属而已。”
他笑了:“他对你,一直都很特别。”
她一惊:“你在王府内安排了眼线?”
“不然呢?还有更好的解释吗?”他负手而立。
王府内所有的人都是经过严格筛查的,不可能出现漏洞。自先皇病重以来,她对王府内所有人员的底细更是慎之又慎,所以,唯一的可能是……
方灵只觉得自己的冷汗都要流下来。
唯一的解释就是,当安昭王还没有任何动作时,他就觉察到了危险,令人混进了王府,成为王府内的第一批人。
所以,安昭王从按兵不动,到初见端倪,再到锋芒毕露,所有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现在,到了收网的时候。
她被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安昭王这个对手,城府极深,果真是个危险角色。
她咬了下早已毫无血色的唇,脸上一片惨白。
军队迅速围上来,包围了整座城池。
一个人骑着马缓缓地从队伍中走出来,人群自动地让开一条道路,所过之处,一片寂静。一身银色的铠甲反射出摄人的寒光,月色的披风多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
他在队伍前停下,看着城墙上的红色身影。
她也看着他。
一眼,便已是万年。
“安昭王,别来无恙。”
低低的声音入耳,她转头,不出所料地看见了新帝眼中无可抑制的恨意和杀意。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新帝突然大喝一声。
一阵利刃出鞘的声音,安昭王的近侍全都手握长剑,直指中间的安昭王。身与剑尖间,不过几寸。
一瞬间,安昭王陷入百剑所指的境地。
几乎就在同一秒,所有的士兵也都手握武器,进入备战状态。弓箭手搭好剑,指向中间的安昭王。
“安昭王,你输了,”新帝笑道:“天下还是朕的天下,你所倚仗的大将军,一直对朕忠心耿耿。”
方灵的手握了握。
正在这时,一道白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队伍内,以血肉之躯张开双肩护在安昭王前面。剑锋划破皮肤,她却浑然不觉有多痛,固执地挡在他面前,寸步不让。
下意识地,方灵转身去看旁边的新帝。他嘴唇紧抿,看不出喜怒,只是手下被捏碎的青砖泄露了他的情绪。
大概,没有比亲眼看到自己喜欢的人挡在别的男人面前,来得更痛心了吧。
“四皇子,不,皇帝,他是我的丈夫。我不求你放了他,但我会和他,同生共死。”清脆的声音,说出的却是决绝的话。
好一个刚烈的女子。
安昭王纵身一跃,跳下马,然后抱了抱她。
荡气回肠的画面,不知刺痛了谁的眼。
新帝大怒:“好,那你们就共死吧。”
从头到尾,安昭王一句话都没说。可他的存在,却轻易地改变着棋局。
“今天,这里就是你们的葬身之所。”
“是吗?”安昭王突然轻笑一声,将福晋护在怀中:“我看谁敢。”
片刻的寂静。
“死到临头还这么猖狂。”新帝不屑。
安昭王胸有成竹地笑,清润如风:“这句话,还是送给你自己吧。”
话音刚落,安昭王的近侍俱是脸色一变,忽觉大事不好,刚想击杀站在中间的安昭王,一股腥甜涌上喉头,鲜血从嘴角流下来。
一个一个倒地。
“不要挣扎,不然死得更快。”安昭王笑道。
这提醒终究是迟了。在安昭王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近侍全部咽气。
与此同时,城下的士兵纷纷倒戈,剑指城墙上的众人。
“怎么……”福晋低喃。
他并未想解答她的疑惑,只是轻声道:“先回去吧,这里太危险,你会受伤的。”
“我想和你一起面对……”
“听话,”他想了想,换了个说法:“你在这里,我会分心。”
她的脸微微一红,终究还是妥协,五步一回头,有些担忧的样子:“我等你回来。”
他笑着点头,轻轻一跃,只见一道白影闪过,他坐在马上,神色未变,好似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用觉得奇怪,”安昭王笑道:“兵符在我手上。”
“怎么会……”
“四皇子,你为了帝位,弑兄杀弟,证据确凿。大将军知道此事后,一气之下重病不起,特地把兵符交予我……”
方灵想起自己曾经潜入大将军府里下的药,突然明白了什么。
“放肆,朕是天子,岂容你污蔑?”
“你已经不是了,”安昭王笑了:“相国起草了万民愿,朝堂文武大臣已经都签了字。”
“本王今天,就是来秉公执法,替天行道的。”
肆
新帝看着楼下几步一回头,对丈夫恋恋不舍的女子,心痛如裂。
败局已定。
但无论如何,他要孤注一掷。
“还认识这个人吗?”新帝轻叹:“在你身边待了十三年,为你出生入死,你不会忘了吧。”
安昭王的眼中闪过一丝戾气,转瞬即逝。
秋风鼓动着她的衣襟,长发向后扬起,露出一张精致的脸,面无表情,眼中尽是冷意,红衣如血。
城墙内外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认识。”他终于开口,声音在这种气氛下,显得有些缥缈。
方灵死死地咬着下唇,拳头紧紧地握在一起。然后,他的声音随着风飘过来,一字一字地撞击着她的耳膜:
“一枚弃子而已。用她来做筹码,不觉得可笑吗?”
意料之外,意料之中。
方灵明显感觉到脑中的某根弦松了一下,末了,毫无血色的唇角扬起一个诡异的笑。
“你自以为对我了如指掌。可是,你在我身边安插的眼线,以为我当真不知道?”
“小孩子,果真还是太天真了啊。”
新帝愣了半晌,然后癫狂地大笑。笑罢,道:“好一个安昭王,果真冷血。”
说着,他拔出宝剑,架在方灵的脖子上:“我倒要看看,你是真的不在乎,还是装作不在乎。”
“你若是靠近一步,我定要她血洒当场。”
冰凉的剑锋贴着脖颈,微一用力,便划破了肌肤。鲜血顺着剑锋流下,可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意。
她看向城外,那道身着银甲的身影顿了一下,那匹马在他的手下,回身转了一个圈,然后面向城墙站定,好像已经做出了选择。
犹豫?
罢了罢了,已经够了。
她用尽全力向皇帝撞去,新帝猝不及防,立刻将她推开,一反身,宝剑没入了她的胸口,绽放了一朵大大的血花。
新帝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将宝剑拔出。
嘴角流出了鲜血,她的双眸却带着如释重负的情绪,唇角扬起一个笑容,带着一种濒临死亡的惊艳。
她回身,看着城下那个始终淡定的身影,仿佛天地在他面前崩塌,他也不会撼动一分一毫。
她笑了,身体直直地向城下倒去。
其实,她从城下所有士兵倒戈的那一刻就知道了,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包括她被俘。
那夜在月光之下,她看见他的余角闪过冷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
她知道那天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和她一起喝酒,他对她说的那些话,以及那些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手发抖,并不只是因为他的“天人之姿”,更多的是因为,她心中有种强大的预感,一种避无可避的恐惧——
她很快就会死。
如果他失败,事情败露,她难逃一死;如果他成功,她在他身边十三年,知道他太多的事,以他的性格,断然不会留她。
她知道,他在决定娶新人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策划要弃掉她这枚棋子了。
可她能怎么办?
十三年的朝夕相处,十三年的悉心培养,知遇之恩,没齿难忘。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她心甘情愿的。
于是她明知安昭王只是想让她牵制住四皇子,明知那是陷阱,还是去的义无反顾。
恨吗?
不恨。
哪怕她明知道他只是在利用她,哪怕她明知道他似有若无的温柔只是想换取她的忠心,她仍旧无法对他产生一丝恨意。
这是她爱了十三年的公子啊!她怎么忍心去恨他?
那晚的温柔以待,指尖的温度,即使明知道是假的,也足够让她义无反顾。
公子……
但愿你能拥有你想要的——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战火燃起,延伸到城下,将她团团包围。可惜她不是凤凰,学不会涅槃。
“你永远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着,一遍遍地回放。
似乎又回到了那夜,他细细地描绘着她的眉眼,微凉的指尖,却让她的脸有些发烫。
他的眼中落满月光,似只容她一人。
“公子……”她低喃。
唇角含笑,然后她缓缓地闭上了眼。
伍
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看见了她最后一刻的惊艳,看见了那道红色的身影像断了线的纸鸢般从城墙上飘然而下,看到了她的身体被燃起的硝烟吞噬……
一双墨眸里仍旧没有任何情绪,他平静地下达命令:
“攻城。”
战火弥漫,城门大开,血染残阳……
“输给你我心服口服。”即使白刃架在脖子上,他仍是至高无上的皇:“你的确够狠。”
安昭王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刚刚那个女人……被关了三天,严刑逼供,她什么都不肯说……想不到,竟然这么死了。”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他淡然开口。
“可她选错了。”新帝有些惋惜地呢喃。
一把利剑穿透了他的左肩,血色朦胧中,他头脑一片晕眩,却能清晰地听到带着哭腔的声音:“王爷,他……不要杀他好不好……”
他的傻丫头呵!一山不容二虎,成王败寇。安昭王野心勃勃,怎么会容许自己的存在?
安昭王温柔地擦拭着她的眼泪,眼底却带着冰锥:“别任性。嗯?”
“王爷……”
“我允许你去见他最后一面。”他说着,转过身去,语气平淡,却是容不得半点反抗。
新帝挣扎着坐起来,却没有半分力气,一只手从身后扶住了他,声音有些颤:“对不起,对不起……”
“我从未怪过你啊……”他的唇角扯出一丝笑意。
他已然明白,为什么她能够突破重重包围护在安昭王面前,为什么她现在又能回来和自己做最终的告别……这一切,分明是有人安排好了的啊。
他不禁看了看那道背影。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一个字都说不出。
“刚刚我不是……不是真心想让他们杀你的……我是……被气疯了……才会一时……”
“我知道我知道。”眼泪流下,冲淡了他手上的血迹。
他吃力地笑笑,从怀中拿出两枚大印:“这枚凤印……本来是……给你准备的……你现在以玉玺作要挟……去换皇后之位……”
她流着泪拼命点头。
“安昭王是个无情之人……你要为自己打算……”
她泣不成声。
“丫头……别……别哭……”
他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似是不舍,也似解脱。
他们自小相识,青梅竹马。只是,少年郎欲立大业,醉心权利。她累了,便放了手。
后来遇到安昭王,一见倾心。她不知道安昭王做了什么,只知道最后,父亲答应了他们之间的婚事,转入到安昭王的阵营中。
安昭王对她很好,那时她才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而他们之间……
有的感情,经得起蹉跎,却经不起等待。
泪痕干了,她终于是站了起来,走到安昭王面前。安昭王抬眼看她,突然抬手擦拭着她眼角的泪痕,似是要抹去属于新帝的最后一丝痕迹。
她看着那双满是柔情的眸子,良久无言。
末了,她把两枚大印都递给他。
他懂她的意思,但还是只拿了玉玺,轻道:“天下已平,我许你后宫之主的位置。”
他拥着她,站在城墙上,看着远处的残阳,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野心。
这天下啊,终究还是他的。
陆
安昭王即位,更定国号。减赋税,改制度,正法令。
群臣拥护,百姓爱戴。
人们似乎都忘了,一将功成万骨枯。
那些血雨腥风,那些累累白骨,似乎都已经成为过去。放在人们眼前的,是一个繁盛的未来,一个蓬勃的时代。
他是历史上最年轻的开国皇帝,是所有人心中的神,更是史册中的传奇。
万众瞩目,意气风发。
而此刻,这个令所有景仰的男子站在一块墓碑前。身姿俊逸挺拔,眼中却有类似哀伤的痕迹。
他坐拥江山,皇后温良贤淑。他很少立妃,嫔妾也不是很多。坊间都传他对皇后至情至深,成就一段佳话。
他哑然失笑——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墓碑上的字,一遍又一遍。
方灵,你懂的,对不对?
得到了一直想要的人生,可他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快乐。
他忘不了,忘不了那个伤痕累累的血红色身影,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如此决绝又无畏地成就属于他的天下。
当时并没什么感觉,甚至没想过要去找她的尸体,直到以前在王府伺候的丫鬟来求情,他才姑且派人去乱葬岗找到了她的尸首,将她安葬。
他觉得,自己是没有感情的。
在权力面前,没有感情的位置。所以,这种儿女情长,他从来都不需要。
只是,后来的事情,越来越不受自己的控制。
当他一个人喝酒时,半醉半醒间,竟能看到她的影子;当院子里的月季花香气渐渐浓郁时,他总能想起她的一袭红衣;当批阅奏折时,他一直觉得她还站在自己的身边侍候……
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没想到,那些岁月的痕迹会越来越清晰。
心底的某个地方,被撕扯得密密麻麻地疼起来。
他不得不承认,当她问他喜欢的是哪家姑娘时,他描述的形象和她有十分相像;当他提及要送给给她红衣时,脑中想的却是她身着凤冠霞帔的样子;他说那句“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时,其实也并非皆是做戏……
现在,他竟然会羡慕四皇子——同样野心勃勃,四皇子一直护心爱之人周全,而他,冷眼旁观,步步为营,亲手把她送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大概想不到吧,对她,他能狠到如此地步。
某天午夜梦回之时,他第一次做出了不理智的举动。他默念着那个在梦中出现的名字,在秋冬交替的冰冷的河水中,一点点地搜寻。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花灯已然变形,看不出原本精致的样子。大概用的是他曾赏赐给她的上等墨吧,冲刷了这么长时间,字迹竟然还是清晰的。
借着清冷的月光,他一字一字地看完,一遍又一遍。
冷风吹过,似吹透了他的身体,从里到外,冷结成霜。
他坐在她曾坐的草地上,仰着头,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流入鬓角,消失不见。
手指松开,残破的花灯沉入水底,上面的笔迹干净又秀气——
惟愿公子一生平安顺遂,福体安康。
他以为,他对她所有的好,所有那些若即若离的暧昧,只是为了换取她的忠心,让感情将她牢牢锁住。
只是,困住她的同时,束缚住的,还有自己。
感情这种的东西,果真是他碰不得的。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失去,从未如此明明白白地理解那种叫“后悔”的滋味。
就像是一个人喝的那杯女儿红,苦涩又冰凉。
洁白的雪花渐渐落满了他的肩头,墓碑上也覆了一层雪。他站在寒风中一动未动,任凭眉尖、墨发被雪染白。
“如此,也算白头偕老了吧。”
他努力地扬起嘴角,末了,还是一个无奈的苦笑。
终究是我,亏欠你太多。
方灵,钦天监的人说,如果我能做一个贤明的帝王,创造一个盛世,来世必能结仙缘,甚至羽化成仙。
那时我问他:“成仙并非我所愿,只求来世得一人,可否?”
“可。”
我相信,我们之间,仍有羁绊。
你一定要等我,等着我,找到你。
“父皇,你怎么哭了……”
“没有,只是雪融进了眼睛。”
他蹲下身去,整了整太子的衣冠:“吾儿,你要记住,感情这种东西,是利用不得的,否则,伤人伤己。生于帝王之家,很多事情身不由己。若遇到了你喜欢的女子,就算不得,也不要伤了她。”
那孩子从未见过父皇如此严肃的样子,似非似懂地点了点头,但还是好奇地问:“那灵儿该怎么对她呢?像父皇对母后那样吗?”
他觉得自己真的是魔怔了,竟对一个三岁孩子讲这些,笑着搪塞道:“是啊,就像我对你母后那样。”
大手牵起小手,离开了那片白雪皑皑之地。
只留下一座孤零零的墓碑,立在寒风中,岿然不动。
柒
我叫方灵,是一个孤儿。
有一天,我在和其他几个乞丐抢馒头的时候被推搡到了路中间。我没来得及站起来,一抬头就看到了前扬的马蹄。
我连忙抱住自己的头,蜷缩成一团。
马的嘶鸣声几乎是在我耳边响起的,但出乎意料的是,没有一丝痛感,也没有听到一句谩骂。
再睁开眼时,一个白衣少年站在我面前,冲我温和地笑。
我愣在了原地,因为我从未见过那般好看的人。
“小姑娘,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我低头看着地面,摇头。
他扶我站了起来,仍是很温和地帮我拍打着身上的土,好像丝毫不在意我脏兮兮的衣服会弄脏他华美的白色衣衫。
我眨着干涩的眼睛,心里涨得酸疼。
后来他带我回了王府。在王府里,我第一次吃了一顿饱饭,第一次睡在了床上,第一次穿上了干净的衣服……
他请了夫子,教我识字教我武艺,有时他会亲自来指点我几句,看到我有一点进步时就笑:“方灵好聪明。”
他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梦寐以求的温暖。
没有人,没有人比他对我更好了。
而他想要的,不过一个天下而已。
所以,我甘愿为他行走在黑暗里,替他摆平一切见不得光的事。
他是一个天生的政治家,野心勃勃,注定要在历史舞台上大放光彩,扭转乾坤。
我成为了他的左膀右臂,也是他手中一把最锋利的刀。
那些暗暗滋生的情愫,他都知道,但是他没有制止。
我知道他疑心极重,这么做的原因只是为了进一步用感情控制住我。
我享受着他对我的那份独一无二的温柔,战战兢兢,又心中欢喜。
所以我从未对他说过:单单为了恩情,我也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宁死,不叛。
END
文章首发于公众号《南国听雨》
作者:A鸩
天蝎座,一个常年混迹于二次元和三次元之间的姑娘,喜欢秋天,爱好写作,希望能用文字去温暖世界。
南国听雨公众号
微信号 : qap1576993405
▇ 扫码关注我们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