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四楼妇科手术室,姜伟的妻子晓敏正在打胎。
姜伟靠在县人民医院的大门边,努力回想这三十六年来,自己是否真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让老天爷这样折磨人。
准确来说,手术是引产,胎儿已经四个半月,早就长了胎心,发育正常,晓敏在一个月前就感受到了胎动。
只因怀的不是男孩,又是女孩。
姜伟记不起这是妻子的第几次流产,好像第六次,又像是第七次。
晓敏和姜伟婚后第二年生下女儿娇娇,之后每年都会有段时间频繁进出医院,先确定怀孕,保胎,鉴定男女,流产,如此反复。
姜伟九十八岁的爷爷健在,四世同堂,作为长孙的姜伟一直没能如愿给老人生出曾孙子,叔伯家几个堂弟,陆续生了儿子,姜伟和晓敏觉得心力交瘁,做人怎么如此艰辛!
这次怀孕,晓敏觉得与以往有太大的差别,喜酸贪睡,一家人兴奋不已,为了新到来的希望作准备。怀孕两个半月时,为保险起见,找熟人照了B超,医生的话让他们的心凉了半截“85%确定怀的是女孩”晓敏不甘心,不是还有15%翻盘的机会么!她坚信女人的直觉很准的,满是期待和忐忑坚持到胎儿四个半月。
而这一次,幸运并没有降临,在两家医院B超之后,确定是女孩。
尘埃落定,孩子在肚子里一天天大起来,必须快点解决。
交完手术费之后,姜伟扶着步伐沉重的晓敏走向手术室。
晓敏泪流满面,手还在稍突显的小肚上来回抚摸着,为了这个未曾出世就即将被抛弃的生命。
姜伟觉得很压抑,目送晓敏进入那个封闭的房间,快速下楼,点燃了一根烟。
大门口有人进进出出,哭声喊声笑声掺和着吵闹声,有抱着新生儿出院的年轻夫妻从身边走过,姜伟不敢迎面去看,没有勇气。
晓敏躺在满是血渍的手术台上,医生们表情冷漠,上一台流产手术的女人正静静躺在休息室,一个年纪大的妇女正在床边等候。
“现在怀女孩的越来越多,一天下来光是为了怀儿子打胎的就有四五六例,累死了!”
“工资不见涨,活还越来越多”
“就是,妇产科那边肥水冒油,天天收红包,这流产打胎谁会包钱?”
“晦气”
两个医生翻看病历单,整理着器械,语气里透着不爽。
下午在肚皮打了针之后,胎动频繁,晚上开始漏羊水,痛得一夜没睡的晓敏滴水未进,相比疲惫不堪的身体,心情沉重得无以言表。
疼痛从十五分钟间隔一次,到五分钟一次,晓敏全身颤栗,两腿呈固定的姿势张开,额头上的汗如雨下。
“医生,我真的受不了了”晓敏抬头乞望着两个正在聊家常的医生,一个医生正在低头刷着手机屏幕。
“受不了也要受,你这是引产,又不是头一回,别把自己想像得那么骄贵!”
主医生在接诊时就认出了晓敏,多次打胎医生对她印象深刻。
全身每个细胞钻心痛,晓敏觉得这一回比任何一回都痛,痛楚远远超过了顺产。
晓敏第一回生孩子时全家出动,长辈们兴高采烈守在产房外,盼着姜家第四代平安到来。姜伟陪同在产房,那种痛掺杂更多的是幸福。女儿啼哭时,护士出来报喜得了千金,老爷子一声不吭黑着脸回了家。
产科就在五楼,一楼之隔,五楼的妈妈们迎接新生命,四楼不见光的暗黑里,胎儿是去赴死。
持续两三小时后,体内一股涌动的暗流涌出,医生戴着橡皮手套拎着那团比男人拳头大的鲜血模糊的肉团丢在墙边的黑色塑料袋内,晓敏侧过头去,强迫自己不要再看。于心何忍,明明是自己身体掉下的骨肉,却只能把TA丢弃在废品垃圾箱里。
胎盘娩出,医生使劲压着小腹,内检残留物,很自然说了句“子宫有残留要刮宫!”便有护士拿来扩阴器,各式钳子和吸管。
晓敏盯着白色天花板,不再挣扎,像一条被人宰割的鱼儿,一动不动。
护士半扶着她走进休息室,给她肚子上贴了暖宫贴,热量袭来,体温慢慢回升。她觉得自己又死了一次,医院在她的记忆里就是人间地狱。
姜伟上楼下楼,烟抽完一包也没见妻子出来,向护士打听,护士说手术顺利人在休息,他才放了心。
医院距离家步行十来分钟,姜伟叫了辆的士,让晓敏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晓敏看着后视镜中苍白的脸庞,长长叹了一口气。
下车走到小区凉亭里,晓敏头晕歇息一下。
“不知道这种生活还要坚持多久,每一次生不如死,我宁愿在手术台上出个大意外死了一了百了,受够了!”晓敏低着头,红了眼眶。
姜伟六神无主。此时的安慰无疑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妻子的痛苦无法体验,作为丈夫,没能更好地爱护保护妻子,愧疚。
并不是他多么多么想要生个儿子,毕竟是新时代的八零后,受过高等教育,女儿也是宝贝,受长辈们传统思想影响,旁人的流言蜚语有时候足以让人癫狂。
几年前就在县城花园电梯洋房买了新房,姜伟工作顺利,妻子的网店生意兴隆,女儿乖巧伶俐,看似美满幸福的家庭,唯独不能如愿的是晓敏迟迟怀不上儿子。
而父母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有了孙子让我们这些老东西马上去死也是心甘情愿。
逢年过节回老家,祭拜祖宗,周围人问起姜伟怎么迟迟不见生二胎,父母就支支吾吾推说两口子太忙,快了快了,肯定会生个大胖小子。
父亲在村里名望很高,当了几十年的书记,在晓敏第二回流产后拒绝再孕,他就找来农村的各路亲戚劝说小两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伙轮翻上阵对他们进行教育,没有儿子连说话都不敢敞亮地说,农村人吵架动不动就骂“绝户、绝代”。
婆婆经常在晓敏耳边念叨,养儿防老,现在哪有女人不流产的,打胎就好比肉里长了个刺,痛一下下,拔了就好了。
婆婆甚至告诉晓敏,她年轻时为了生姜伟也打了两胎女儿。没坐小月子,照样砍柴下地。婆婆说这话时云淡风轻,好像真的是微不足道的芝麻小事。
绿化带里春意盎然,月季花含羞开满枝头,晓梅起身就走,姜伟跟在后面。
为你翻山越岭,无心看风景。只是不知道还要翻多少座山,才能等来盼望己久的儿子。
九岁的女儿正在书房里安心写作业,家里静悄悄的,厨房传来“咚咚咚”鼓捣东西的声音,姜伟给晓敏拿出拖鞋。
父亲躺卧在床上,应该没睡着。离晚饭还早,母亲在厨房忙碌着。姜伟正准备去厨房看看,母亲就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水出来了。
“晓敏,快来把它喝了。这是怀儿子的老秘方,过两月又可以要孩子了。”母亲用勺子搅动药汤,热气朦胧。
“不想喝,喝不下”晓敏进了卧室。
“咋能不喝呢?找了很久才问来的方子,有人验证过的,包生儿子。”
“还不是为了你们着想,我们受点白眼算什么,要想到将来老了,没个儿子在身边孤苦伶仃,趁年轻,早点生早点享福!”
⋯⋯⋯
婆婆喋喋不休,觉得晓敏不懂事,诉说着她的初衷和无奈。
姜伟站在中间,让母亲消消气,等药凉了再让晓敏喝。
矛盾终于在晓敏把那碗药汤倒入下水道时爆发了。
老爷子青筋毕露声音高了几个调“生出儿子才能传宗接代,才能不愧对祖宗!”老太太在一旁帮腔“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也算是个女人!”
晓敏气得说不出话来,婚姻于她,除了怀孕就是打胎,她真的是累了。
娇娇晚上依偎在晓敏怀里,天真地说,妈妈如果你生个弟弟,我会带他玩溜溜球,上网打游戏,教他写字唱歌,爸爸奶奶爷爷也会很开心。
晓敏跑到卫生间,把拟好的离婚协议书撕得粉碎。女儿才这么点大,真离开了怎么舍得?
是啊,不就是生个儿子吗?生出儿子皆大欢喜。那么多的痛苦都尝过了,或许再坚持一下,儿子就来了。
晓敏喝下刺鼻难咽的汤药,每日进补党参阿胶,希望早点养好身体,迎接下一次孕育。
进入初秋,晓敏苍白的脸蛋慢慢有了红晕。
婆婆极有耐心,找来清宫生男生女图,算好同房时辰,公公去庙里烧香拜佛,姜伟戒烟戒酒早晚运动,一家人像上足发条的马达充满活力。
晓敏顺理成章又一次怀上了。前两月都是静悄悄的,婆婆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公公早就想好孙子的名字。
姜伟趴在晓敏的肚皮上倾听“老婆,这回我听到好强劲的心跳声音,肯定是儿子来了。”
晓敏想,如果这胎真的生出儿子,就可以一直幸福下去了。
三个月时去B超还是女孩,医生检查完之后,严肃地说,子宫已薄成一张纸,如果再刮宫,子宫会穿孔,以后就不会再有怀孩子的机会了!
叹息和埋怨卷土重来,老爷子一病不起,老太太整日坐在麻将桌前,她说这辈子没有孙子,活得还有什么奔头。
姜伟和晓敏无言以对,一个睡床头,一个睡床尾。
六个多月以后,医院产科半个科室的医生投入了一场孕产妇羊水拴塞、子宫大出血的抢救中,姜伟趴在晓敏身边泣不成声,奈何老天回力无天。
胎儿很健康,女孩,七斤二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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