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丨盼头

作者: 木对木 | 来源:发表于2023-06-27 20:43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待】 小说篇

    “你一定不要走开,待在原地,记住喽!”

    01

    武汉地处长江黄金水道与京广铁路大动脉的十字交汇点。武昌火车站昼夜运转不停,承载着南来北往旅人的大小行囊和匆匆步履。流动的小商小贩通宵达旦穿梭其中,固定的小摊小店主争分夺秒二十四小时营业。警察、城管和臂着红袖章的协管人员不时在这熙熙攘攘之地来回巡查。与此同时,长江上笛声悠扬,轮船满载乘客,西奔四川,东去上海,吃力地追赶着时代快速前进的脚步,在这九省通衢之地的滔滔江水中留下一道道笨拙的背影。

    那是一九九三年二月的某天,夜幕刚刚降临,城市夜晚的霓虹为武昌火车站披上华丽的轻纱,使这喧嚣之地更添戏剧性色彩。几声粗犷绵长的鸣笛声响过不久,车站西边的四个出口同时吐出人流,四股人流在出站口几米开外的广场上汇合后呈扇形散射开去,小满却在这人流井喷处犹豫不前,被冲打得左摇右摆。为躲避人流,他横向移动,总算撤到靠近位于车站正中的进站口旁边,在一块竖立的电影屏幕大小的广告牌前席地而坐。

    他掏出一根烟点上,眉头紧拧成一股绳。半年的积攒明明揣在右边裤兜里,一路上都有留神照看,而就在刚才,被人群簇拥到出站口时,手伸进裤兜,里边却空空如也,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他整懵了。

    他坐在地上,两蹆叉开,手搁在蹆上,包搁在蹆中间,身体前倾,脑袋耷拉着,怔怔出神。他试图从一片混乱的大脑中理出些线索,反复检索从广州火车站上车到此地下车的全过程,却始终也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下可好,身无分文,家还在数百里开外,怎么回家,即使回到了家,两手空空又如何向老憨交待。

    擅自离家半年了,忽然收到老憨一封五个字的电报“父病危速回”,使他迅即辞了工作,几乎毫无耽搁地踏上了返乡的旅途,本就心急火燎,谁知又出了这茬。肯定是被人偷走了,“该死的小偷”,他心里恨恨地咒骂着,嘴上一口痰“呸”地吐在前方的地上。

    “随地吐痰,罚款五元”,一个略带愤怒与威严的女声响起,他抬头定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中年妇女,衣着普通,一只佩带着红袖标的手指着他。他还不算糊涂,知道她是车站聘用的管理人员。“没钱。”他眼神落向一边,斩钉截铁地回道。中年妇女缩回手,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就看见她从挎肩包里掏出一支笔和一个收据本,用笔在本子最上面一页飞快地划拉了两下,然后撕下那张递到他面前说:“看不到提示牌吗?随地吐痰,罚款五元,年青人不讲文明还不讲理,快点掏钱,我们是按规定办事,别想耍赖。”

    “反正没钱。”他悲愤莫名,使劲吸了口烟,将烟头随手扔在地上。“十块,随地吐痰的钱不给,还又乱扔烟头。”他惊讶地看着她又重复了刚才的动作,伸到他面前的收据又多了一张。“我真的是一分钱都没有,你让我给什么给。”他急了。

    “哎哟,还挺无赖呵,不交罚款你别想走。”她向身后的人群某处挥了挥手,片刻后,又过来两个神情相似打扮雷同的中年妇女,三个人开始对他轮番轰炸,他一声不吭,双方陷入僵持状态。这时,又来了一个看上去年纪稍大些的。她一来,这三人就都转向她叽叽喳喳数落他的不是。她大致听明白了,就制止住她们,凑到他跟前问他:“小伙子,你怎么回事?”

    小满觉得她态度挺和蔼,紧张对立的情绪瞬间破防,他一口气向她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并表示可以搜身,他又打开包给她们看。她弯腰伸手在他包里翻了翻,拿起一本书,那是一本高三的英语课本。她看了看书,又看看他,接下来又询问了他家在哪里等其他一些情况,随后就放下书转身走开去十来步,再转过身来招手让另外三个人过去。他看着她们围成一圈,她像是在对她们吩咐着什么。过了一会,他瞅见另外三个人分散离开,消失在人群里,她向他走了过来。

    她来到他的面前,蹲下来对他说:“你一定不要走开,待在原地,记住喽!”

    02

    一九九二年八月初,坐落在安徽省境内大别山脉某处的十里坡村,一个贫困县下的小山村,一派热火朝天景象。这里的人们种植三季水稻,开年忙过来,不到秋收过后根本歇不住脚。此刻,正值“双抢”期间,抢收早稻抢种晚稻如火如荼进行,各家各户的学子们也都放了暑假,投入到紧张的农忙之中,山林田地,江河湖海,从早到晚飘荡着一曲响亮的“农耕交响曲”。

    十里坡村在群山环抱之中,山间小路千万条,出村大路只有一条,上坡十里,下坡十里方到县城。这条土石路上一年也不见得有几辆吉普车、小轿车通过,自行车、拖拉机稍为常见,二条蹆步行的人才是它的主人。山货水产,人们肩挑手扛上十里、下十里到县城卖几个小钱,再买点生活用品和稀罕物件又上十里、下十里返回来,大半天功夫也就搁在了路上。

    这天,红日正往西坠,若一只凤凰在向天际的山峦缓缓降落。老憨在田埂上直起腰身,拄着锄头向大路的方向张望。

    年近五旬的老憨,中等身材,粗粗壮壮,愁苦之气在他方正多皱的古铜色脸膛上长期盘踞,致使笑容无处容身。他天生一付慢吞吞的性子,受人欺负时,总是杵在那,唯有脸上的表情会急剧变化,像风暴前夕的天空,下雨是半响之后的事。数落他的人早就等得不耐烦走开了,他方才爆发。虽然他没上过学,却懂得惜言如金。句子在他那里基本上是五个字以内的短句,也许是这样更利于全身的气力集中使用。一次三五个字从他嘴里吼出来,每个字都威力惊人,不亚于一发发炮弹,可惜这么好的力气总是对空放了。

    他柱着锄头这一望就是好半响,他就想这样柱着,望着,候着,实际上从早晨到现在他都在惦记着那条通往县城的路。从他的小满上学以来,在他内心深处,那就是一条代表着光明前程的路。今天更不同往夕,久盼的光明随时可能会从路的那端传回来,或许会在瞬间点亮他那如同掩埋在地底下的内心世界,继而冲开他脸上褶子里的愁苦,使他扬眉吐气,焕发出金光闪亮的笑容。

    夏季的傍晚褪去了白天大半炙热之气,令人留恋。这时候家家户户屋院里几乎空无一人,都在外头忙活。他先后瞅见大路上踱过去二只鸡,跑过三个孩童,路上空飞过一小群麻雀,他的目标却迟迟没有出现。他转动了一下呆滞的眼珠,就对上夕阳射过来的无数金丝银线,眼睛和内心同时感到一阵酸涩。在这绚丽的光芒之下,田间地头闪烁着一个个熟稔的身影。你一言我一语的搭腔声,“咯咯咯”的女人的笑声,少年赶牛的稚嫩吆喝声此起彼伏,一两声鸡鸣狗叫掺杂其中,都与往夕无甚两样。受到感染似的,他也象征性地挖了几锄土,随即又停下来,向大路上张望。

    夕阳落下,大地上只剩下一丝朦胧的光影,大路被黑暗笼罩,老憨才慢吞吞收工回家。回家不久,有人捎来口信,只说他儿子去了同学家,今天不回来。老憨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劲,但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03

    在老憨拄着锄头盼望儿子归来的时候,大路靠近县城的那端,小满两手空空从县城出来,来时的十里下坡变成上坡十里,他身体前倾,步履维艰,人在硬挺着向前,向上,向家的方向,精神却似在倒退。阳光从坡顶远远地斜洒过来,好奇地顺着他又黑又密的草窝似的头发向下探寻,滑过一双悲伤的眼,淌过高挺的鼻,瘦削的脸,紧闭的唇,顺着洗脱了色的单衣短裤,直到趴在破球鞋上赖着不走。它或许是想蹭一趟这个落魄学生模样的普普通通的农村青年的“顺风车”,回它同样在西边的老巢吧。

    小满满头大汗,坡渐陡,他停下来,向前方张望,恍惚间看见老憨泥塑木雕般伫立在山峦之巅凝望着他,他赶紧低下头。上学多久,他就这样子凝望等候了多久吧,他为他付出的大半辈子心血都付之东流了,回到家要怎样面对他呢?对他说“别看了,结束了,画句号了”?他能承受得了吗?他揉了揉粘糊糊的眼睛,抹掉老憨的影子,又问自己:“你怎么办?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农忙中,从此和父辈一样跟土地打交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二百多块,一笔巨款,一丝喜悦淡淡滑过去。昨天清晨,他沿河下了七八付钩,傍晚去收,意外地钓到三只鳖。回到家,不爱说笑的老憨都浅笑着夸了句“这王八不错!”这可不多见,他还注意到老憨的眼睛都亮了。这东西稀罕,学名叫甲鱼,能钓到甲鱼证明奇迹可能还会发生。家里自是舍不得吃,今早被他顺带到了城里。上午在县城嘈杂的菜市场蹲守了个把小时,总算完成了这笔大买卖。卖完他找了个小摊,早餐中餐一块吃。一边吃一边等,一边吃一边想,那时候他还怀抱着一丝希望。

    他用另一只手抽出夹在几张钱里的约摸五寸长一寸宽的小纸条,默默地再看了一遍,然后含着泪一点一点撕碎了它。之前的一幕又飘到眼前。他估摸着吃到接近下午两点才起身去学校,到学校一刻钟的路愣是被他走了近一节课的时间。班主任听到他低低的喊声后,头也不抬只是应承了句“来了”,那一刹那他立即意识到最担心的事发生了,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破灭。那句“来了”的语气跟老憨雷同,低沉缓慢。等到拿到分数条,他不得不相信终究还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独木桥”上推回了“桥头”,之后班主任说了什么他都浑没在意。

    他晕晕乎乎走到这里,面对着家的方向,停驻苦思。十数年寒窗苦读,等到一张小纸条,随着一张小纸条的碎片落幕。在这个火热的夏,这便是残酷的现实。等他再醒神时,太阳落到了坡顶之下,天空出现大片晚霞。光明即将隐退,随之隐去的还有那条熟悉的山路,曾经承载着光明与希望的路。他是多么希望那些光明与希望为他停留。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掉转身义无反顾地向县城奔去。

    一条路走不通了,但内心里的梦想还在。老憨一个子掰成两个子供他上学,他得给他一个交待,也得给自己一个交待。他不想一辈子待在这山里,那就必须走出去,他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也顾不了那么多。在他读高中期间,村子里远走他乡的人大有人在,听说不少人混出了名堂。他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自己也走到了这一步。

    他回到县城,先是在路口候到了一个家门口的人,让他给老憨捎个口信。然后去了县城的一个要好的同学家借宿了一晚。晚上,他与他的同学进行了激烈的讨论,他的同学认为读书是唯一的出路,他准备复读,也劝他复读。而他在巨大的失落中,直言读书没用,还让家里人也跟着遭罪,坚持要出去闯荡一番,他们谁也没有说服谁。但他的同学还是坚持让他带上一套高三语数外课本,他把自己的给了他,让他有空多复习。第二天一早他就在同学的帮助下搭乘长途车去了武汉,再转乘火车去了广州。他的同学转身去他家帮他送口信。

    04

    父子俩这一别就是半年。这半年里,老憨一有空就到大路上蹓跶,眼巴巴地向通往县城的方向张望。刚开始总有一些好心的乡亲劝他,做他的工作,跟他说孩子大了自己会飞,别管了,别愁坏了身体,他不为所动。时间长了,也就没人劝他了,只是私底下为他担忧。人没候到,倒是断断续续候到了几封小满的来信。在邻居的娃给他读小满的第一封来信后,他就觉得还是得让小满回来读书,没文化不行。他在回信中让人写道:“你要想通了,随时回来,家里候着你。”

    三十多岁才有了这根豆苗,老憨夫妇俩自是对他宝贝得不行。这孩子性子活泼,脑瓜聪明,心地善良,长相清秀,从小就招人喜欢。日子过得紧巴巴,也还是小学,初中,高中一路让他读了下来。儿子虽然是自己的,却明显强于自己,是颗好苗,老憨打心眼里满意。本以为他能读出书有个好的前程,不料结果只是老天跟他开了个莫大的玩笑。老憨备受煎熬,他很明白这种盼而不得的滋味。由此更担心这孩子失去了盼头,在外的日子不好过。他默默留着心,寻思着还是得让小满回来读书。

    中间过了春节,到了来年阳历二月下旬,学校开学,农村里一下子清静了许多,小满仍末回来,老憨心慌了,他托人找了小满的班主任,得到了同意让小满复读的准信,就给小满发了那封电报。

    半年来,远在千里之外的另一边,小满辗转在建筑工地、玩具厂、制衣厂等各处,最后总算在一家中外合资的五金制品厂待了下来,但是工资并不高,比起干农活,工作更加辛苦,其中的艰辛一言难尽。他在离家后写给老憨的信里却丝毫不敢提及,只是写一些新奇的见闻,末了总是告诉老憨他过的还不错,让他耐心等待,他混出个样子就回来。

    05

    “你一定不要走开,待在原地,记住喽!”小满并不明白它的含义,但他读懂了她眼里的光,那是温暖的,没有恶意,何况他也无处可去。他抱着脑袋坐了一会,又抬起头看着眼前匆匆忙忙的人群,他想起广州火车站也是这样,密密匝匝都是人。在广州期间,他遇到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同龄人,大家的遭遇基本相同,他们相处得还不错,互相帮助,用各自微弱的光温暖彼此,这是他在异乡颇感欣慰的事。但在繁忙的流水作业中,他无暇顾及内心的梦想,他感觉到内心的那点光在流逝,他担心它很快就将熄灭。老憨病危的电报使他心急如焚,却也得以从中抽身。他想起他曾在信中告诉老憨“等他混出个样子就回来”的豪言壮语,心里不由得苦笑。

    忽然,不远处出现一个眼熟的人影,是她,她站在那里冲他挥了挥手,似乎只是跟他打个招呼,并没走过来的意思,她应该是在等待什么。不多时,又来了一个,是最初抓他要罚款的中年妇女,间隔一会又来一个,他大概数了下,先后有五六个人走近她交了什么东西到她手里就走了,她们走的时候都还冲他的方向望了望。

    她终于向他走过来,手上握着一把钞票,一元,二元,五元的都有,再大面额的就没有了。他站起来,她笑着让他坐下。她数了数钱说:“差不多了,姐妹们罚来的。”她再次问了他要回的地方的站名,然后让他再等会,她还是对着他的眼睛说:“你一定不要走开,待在原地,记住喽!”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来,瞬间传遍全身,小满不禁热泪盈眶,他总算是明白了,原来她们是分头行动,四处出击,去抓那些违反规定的人,通过一次次五元的罚款,为他筹集路费,帮他回家。也不知费了多少口舌,遭了多少白眼,只是为了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又过了些时候,她笑吟吟地来了,还领了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一起来。她把车票和剩下的零钱给了小满,叮嘱他收好,又把带来的小伙子介绍给他认识。她说她在帮他购票的时候,发现这个小伙子跟他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她就顺带给他找了个伴。接着又让小满收拾一下跟她走。她带着小满和他新的伙伴来到广场一侧的一个小店铺前,把他俩托付给店主照应。他们乘坐的火车发车时间在后半夜,还得等许久,她连这都想到了,比老憨考虑得还周全。小满心里充满感动与温暖,他向她询问姓名和地址,她笑着拒绝了他,说这不算什么,不用惦记,回去好好读书,从头再来,将来多做点好事就行了。

    店主给他们俩一人递了一份食品和水果,叫小满不用打听了,说这种事她做的多了,她不会惦记的,听她的话,将来有出息了多做好事就行了。她又叮嘱了几句,挥挥手走进人群中,隐入夜幕深处,小满目送她走远,他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和她们都是在夜幕下也能发光的人。

    06

    天快黑了,老憨仍在大路上慢吞吞走着,今天他从家里向县城的方向走了快二公里了,他准备再望一望就返回。电报发出去有几天了,小满也该到家了。正想着,前方拐角处走出一个低着头提个包的年青人,老憨定住身体,使劲揉了揉眼睛,又换只手揉了揉,然后瞪大眼睛吼了声:“小满。”

    年青人如遭雷击,浑身一颤,抬头止步愣怔了数秒,继而快跑到老憨面前,又惊又喜道:“爸,你不是……”老憨脸上的褶子舒展开来,两眼放光:“怕你不回……”

    小满搀扶着老憨,父子俩满心欢喜地向家里走去,夕阳躲进了山峦之后,天空依然有微弱的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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