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一个很棒的头,但是结尾却收不住了……唉,很难过)
1
时隔三年,我再一次来到这间老屋。远远地就看见院子里两栋被爬山虎紧紧包裹的低矮楼房,绿幽幽的一丛,仿佛两垛杂草。院子里依然是了无生气,时间仿佛这一方土地上永远凝滞了。我看到车子棚旁边用砖垒砌的矮矮的花坛,花坛里只剩下漆黑梆硬的泥土。三年前,那里生长着我与友人们种下的无花果树和石榴树,还有一丛丛油绿的薄荷。而如今,只剩下我来这间老屋里拾掇记忆。
我们的房子在顶楼,三年半前,祁回亮用他爸妈给的钱将这座房子彻彻底底地装修了一通,于是这间原本阴暗的破屋有了家的感觉。
一切都终结于三年前的夏天,终结于那场游轮上的大火。
我站在落了一层厚重尘土的木地板上,看着客厅里堆积的物件,大多的东西。三年前他们离开之后我便没再动过。我们没有茶几,客厅正中间是一块仿羊绒地毯,沙发只是个摆设,大多数时间,我们都是坐在地毯上的。电视柜里的PS游戏机还静静地躺着。电视机被我搬走了,现在放在我的出租屋里,但我总是想不起来打开它。
我来到属于我的那间房子,里面依然是一张床,一面木桌,一个巨大无比的衣柜。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我清晰的看到光线里飞舞的尘埃。我来到书桌前,几本被我遗弃的书叠在书桌,一封拆了的信压在最底部,
然后,我进了黄嘉乐的房间,依然简单的不需要描述。我唯一难以踏进的,就是祁回亮的房间。
三年来,我未曾踏足这间夹在我们三个人中的空间。不是我不敢,而是我不情愿——那总是让回忆从一瞬间延展成久远的悼念。
我打开尘封了三年之久的房门,再熟悉不过的视觉与嗅觉感受冲击着我,不过,令我惊诧的是——我竟然并未觉得不适,甚至想如释重负地笑出来。
因为这房间里的光景,居然丝毫未变——硕大的红木书柜,铺着防尘布的床,摆满了书的电脑桌。我坐在床上,掀起防尘布的一个角,抚摸着柔软的床单。忽然我摸到床单上那一道来自肉体深处、已经死去的生命的种子干枯后留下的干硬印记。
一切如故,只是少了两个人。
思绪一刹那回到三年前,甚至更早的时日。
2
死亡到底有没有时间?呼吸停止,心脏不再跳动之前的漫长挣扎是死亡吗?或者说,由生至死的一瞬间是死亡吗?可是由生至死的一瞬间是否也有着急促而短暂的时间跨度?亦或许——生命逝去之后,才能谈起“死亡”?
有没有人活在那一瞬间?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在一瞬间出现,当这一瞬间消失的时候,他也随之消失。这个人,也许是祁回亮,也许是黄嘉乐。无数次,关于他们的一切,总是在某个话题谈论到正中时一闪而过,来不及思索他们谁是谁,就已经消失了。
那艘起火的游轮在我的脑海里徜徉,赤色的火焰和乌黑的瘴气翻腾着,将阴暗的天空和海平面灼烧成滚烫的岩浆。在熊熊烈火与呛人的烟尘中,我观望着他的死亡。
或许他们没有死,亦或许他们已经化作海底的腐烂骸骨。但是我更相信,他们正处在生与死的边缘,活在生死交接的一刹那,他们是活在瞬间的人。这么想来,“失踪”莫不过是个形容他们的绝佳词语,既没有离开,又没有归来,就在离开与归来的往复中,时不时地溜进我的记忆里,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已。
3
你让我的眼睛看见了我自己灵魂的深处,看见我灵魂里那些洗拭不去的肮脏污点。
初中时的祁回亮,就足够吸引人的注意力。全班里,只有他可以在家里随意地玩电子游戏,那个时候,我常常和一群男孩子到他家那栋位于高档住宅小区里的双层房里,在他的房间里玩游戏机。
但其实我并不喜欢我们的那群小伙伴。
自小到大,祁回亮都不喜欢交朋友,我一直是祁回亮唯一的发小。他父母还未从商时,我们曾是邻居。那时的他腼腆又乖巧。我一直比他高一些,在我的眼里,他好像永远都是一个长不大的男孩。然而到了初中,他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换了一个灵魂——他居然开始交朋友,尝试让自己融入庸俗又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我是不情愿的——或者说,我厌恶着逐渐被大家认同的祁回亮。这总是让我觉得,祁回亮成为了世界的祁回亮,不再是我崇引兴的祁回亮。
可是我又不愿去反感祁回亮,于是我的牢骚与不满都落在了那些小伙伴的身上。
我害怕会失去与祁回亮的关系,所以我也只得同那些“朋友”们一道,玩着我并不喜欢的游戏。
这一状况持续了一年。暑假来临前,同学们都开始了不算紧张的复习。那天的记忆仍然很清晰,就像它发生在昨天,发生在前天,甚至发生在过去的每一天。
放学前的最后一个课间,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打瞌睡。窗口吹来炎热的风,风里混杂着校门口小吃摊的味道,辣椒盐、胡椒粉,还有香草冰淇淋。我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窗外,一群男孩子趴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玩卡片。我正打算闭上眼,祁回亮忽然从窗口探进来。他看了看周围,仿佛在确认旁边没有人。
“星星,放学后收拾快点。”
“哦?”
我一下子清醒了。
“我们走别的路,不和他们一起。”
他悄悄地告诉我,又颇为担心地望了一眼那些男孩。好在男孩们的吵闹声几乎淹没了他的言语。
“嗯。”
我点头。
于是我再也睡不着了。
放学后,我们没有去买校门口的烤串,而是直奔家的方向。我跑的比他快,总是跑一跑,再停下来等他,看着他气喘吁吁地攀住我的肩膀。他似乎在担心着时间不够用,总是硬撑着跑下去。
到了他家,他把鞋子一甩,就冲上了二楼。不知为何,我也有些急了。于是我边脱鞋边大喊:“你干什么呀?”
“快上来!”
“哦!”
于是我也冲了上去。
而他大汗淋漓地坐在电脑桌旁,头也不回地说:“开一下空调,遥控器在床上。”
我看了一眼他的床,被子团成了一个球塞在角落里。床上其他地方摆着几本哆啦A梦的漫画书,枕头旁是一台nds游戏机和一个当时极为鲜见的智能手机。我掀起他的被子,遥控器掉了下来。我伸手去拿,手掌顺势蹭到了床单。
嗯?
不知为何,床单上有一片灰色的痕迹,摸上去居然有些硬。兴许是他喝饮料时不小心滴在了床单上……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
难道他尿床?
这时祁回亮回过头叫我:“快来啊。”
我迅速打开空调,搬了把椅子坐在祁回亮身后。
“我下载了这个……”
他压低声音,正处于变声期的嗓音有些怪异。我望向电脑屏幕,一串日文出现在一片黑幕中间。我皱起了眉头,不知道他他要给我看什么。
那也许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男生口中暗地里流传的“电影”。我盯着荧幕,粗糙的画面并不影响我与祁回亮的兴致。我听到祁回亮的嗓子里发出“咕咚”一声,我也发出“咕咚”一声,一口口水咽下了肚。与此同时,一股热流在我的身体里上下窜动,从脚底直冲上脑门,在大脑里翻滚了片刻,又顺着血流向下渗透。我清晰地感受着皮肤上的微微瘙痒,汗液逐渐将整个身体包裹。他和我或许只是偶然踏进了一扇门,又偶然打开了一扇窗,看到了一个从没有见过的梦幻世界,绚烂的色彩在这个世界里不遗余力地展示着,让空气都成为流光溢彩的剪影。
祁回亮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似乎还有残余的荧幕光线。他缓缓地喘着气,两只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似得,一会儿搭在腿上,一会儿又在胸口怀抱。我也看了看他,眼神不自觉地看到了他的脖子,我微微前倾身体,看到了他一起一伏的胸脯。忽然间,似乎是神的指示或来自远古的本能力量,让我把一只手搭在了祁回亮的肩膀上。
他颤动了一瞬,我立刻把手抽了回来。
“怎,怎么了?”
“没事。”
我摇头。
“哦。”
于是我们继续看着“电影”,谁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当“电影”接近尾声,男女主角都已心满意足时,祁回亮关掉了“电影”。我还在回味着适才的神秘感受,祁回亮已经打开网络游戏。
“每日任务还没做……”
“啊,我也是。”
谁也不再提及关于“电影”的任何事,仿佛我们现在才进门,正要像平时一样玩电子游戏。
他输入密码,点击登录。
突然,他回过头。
我也腾地站起来,椅子倒了。我没有理会椅子,而是直视着祁回亮的眼睛,那眼里分明是适才的光芒。
在无声的言语中,我攥紧了他的手。
也是在那个傍晚以后,祁回亮的朋友们不再被邀请来到那栋美丽的房子。伴随着时间的逝去,他愈来愈高,在五年后的某一天,我忽然发现他的身高乃至体格均已超过了我。而那只手我已经无法再攥紧——或许只是发生了一种微妙的角色互换,或许只是那忽然出现的两个人。
4
我在高中一年级开始写作。起始,我在网络上连载一些热血小说,逐渐有了些读者群后,我正式与网站签约了。打那时起,我与祁回亮的距离愈加遥远了。原因不仅仅是我与他不在一个班级,更在于我的空余时间屈指可数。平日里要注重学业,假期则要熬夜赶稿。
若是闲了下来,我还是会前往祁回亮的班里,和他聊最新的电子游戏,或者新上映的爆米花电影。每每我与祁回亮见面,总有一个男生凑到我们身边,加入我们的话题。他是黄嘉乐,祁回亮班里的班长。
黄嘉乐并不是全知全能的那类人,但他莫名的很有人格魅力。我与祁回亮的对话,他总能无缝衔接,恰到好处地参与进来。他的朋友很多,但他似乎总是以祁回亮为中心,其余的友人都似乎只是用于衬托他与祁回亮之友谊的绿叶。不过这一次,我并没有对祁回亮乃至黄嘉乐产生任何不满——我想,大约是因为那时的我已经权衡了事业与感情的地位。相较于在祁回亮的身边迂迂回回,我更在意那无数条催更的消息。
那时正好是高二,面临高三的分班考试。我习惯晚自习后留在教室里继续看一会儿书,有时三十分钟,有时一个小时。我常常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偶尔,祁回亮会来向我请教题目,末了,他会等我看完书或做完一套题,然后与我一同回家。我们在十字路口分开,能一同相伴而行的路只有学校门口短短的数百米。黄嘉乐的出现,让这段路走的更慢了些。
黄嘉乐意外的和我一样,都很喜欢十字路口的那家奶茶店。我们常常在那家奶茶店多坐一会儿,他会给祁回亮和我都要一杯奶茶,而且从来都是请我们喝。而且,黄嘉乐画得一手好画,他看过我连载的小说后,主动提出帮我画插画。我自然是接受了他的免费插画。他的种种付出让我很不好意思,以至于我无数次想要给他买点什么作为回礼,但是总被祁回亮阻止:
“既然他喜欢,就让他买呗。反正也不是我们让他花钱的,对吧?”
我只好点头同意。
时间愈久,我愈加清晰明了地认识到黄嘉乐总是与祁回亮一同出现的原因。慢慢地我才发现,黄嘉乐在意的不是我与祁回亮的谈话,而是祁回亮这个人。这一定又是一场关于情感的角逐,而这一次,我却想要退出战场,竖起白旗。
后来,就像初中那年一样,在一个炎热的傍晚,我发现祁回亮不再理会黄嘉乐,而黄嘉乐也不再寻祁回亮,我们之间的交往再也没有第三人的涉足。我很好奇,于是我问:
“黄嘉乐呢?他最近怎么了?”
祁回亮苦涩地笑了一声,道:“不知道。”
“好吧。”
祁回亮咬着嘴唇,看向窗外。夏日的黄昏,日光不减它的温度,血红色的光芒如火焰一般在祁回亮的侧脸上燃烧。隔着一层空气,我似乎都能感觉到祁回亮脸庞上的温度。他在害羞什么?他微微抿着的嘴唇,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终于,祁回亮还是没有说出口。而我已经预料到他与那个男生之间发生了什么。冷战总是因为你情我不愿,随后相互难堪,碍于情面,再不能平和自然地相处。
就在这一天,晚自习后我独自一人做完了卷子,收拾好东西打算回家。我站起身打了个懒腰,看见黄嘉乐迈着流行大步走进了教室。
“你还没走?”
我讶异地问他。
他没回答我,而是径直朝我走来。
“一起走吗?”
我问。
就在这时,他猛地拽住我的手腕,我一下没反应过来,被他拉出狭窄的课桌之间,来到走道上。
“咋了?”
我稍觉事情有些不对劲,但我极力地让自己冷静。
“祁回亮告诉你了吧?”
他瞪着浑圆的杏眼问我,那样子仿佛要把我吃了。他本身就长得颇为粗犷,浓黑的眉毛往中间一挤,牛鼻子微微翘起,两瓣厚嘴唇长着,露出他一点牙齿,整张脸就像防盗门上贴着的神荼或郁垒。
我并不是害怕他,只是觉得事情越发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他都告诉你了吧?嗯?”
祁回亮告诉我什么了?难道我下午漏听了什么吗?
“他告诉我什么了?”
我愣愣地反问。
“好吧,他没告诉你。”
黄嘉乐依然抓着我的手腕不放,这时我的胳膊已经有些麻了,于是我不耐烦地说:“咋了啊?”
“他没告诉你,那我说。”他顿了顿,神情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道:“我喜欢你。”
我怔住了。
半响,我甩开他的手,质问他:“这就是你跟他闹掰的原因?”
“是!”
“你们真无聊。”我瞪了他一眼,说:“我要回家了,还有,我不喜欢你。”
“那你就很喜欢祁回亮吗?”
他对着我的后背吼了出来。我别过头,回敬了他一个凶狠的眼神。
“是,怎样?”
“那好吧,那就随便你。”
他沉默了,当我将要离开教室时,他又开口了。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是祁回亮……”
“我知道。”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进夜路中。
我自始至终都知道,祁回亮并不承认——他从来都没有承认过我与他的关系,他唯唯诺诺,渴望与我保持着那么一种不近不远的暧昧。我似乎能够在脑海里勾勒出黄嘉乐的心思,他一定这样对祁回亮说:
“既然你不喜欢他,为什么不能把他让给我?”
祁回亮这样回答他:
“我不想失去他。”
“那你就承认他和你的关系啊?”
“不。”
“那好吧,我不是你,我要正儿八经地告诉他,我喜欢他。”
于是他们分道扬镳,各自踏上各自的路途。
5
宋曦是我的大学室友。
我跟随祁回亮上了一所外地的普通大学,去学校前,我们就琢磨着在学校外面找个房子租。但是祁回亮同他父母的关系极度恶化,终于在他父母让他选择出国,而他拒绝并离家出走时达到了极致。
在此之前,他父母在高中二年级的某个早晨发现了我与他的秘密,自那时起,他父母就不再让他和我有过多接触,这也是他们关系恶化的开端。终于,在暑假时,他离家出走来到我家暂住,就在我家的电梯间里,他父母与他展开了最后一场唇枪舌战,他甩下狠话:
“我不要你们管,快滚吧!”
至于宋曦,她是与我们合租一间套房的女生。她比我们高一级,在学校宿舍住了一年后,终于耐受不了集体生活,决定出来租房子住。但是自己租住又迫于房租太贵,只得找人合租。她的要求很少,无论男女,爱干净就行。
见到她的第一面,我和祁回亮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点头。
“那我住一间房,你俩住一间,房租我们四六分,怎么样?”
“行。”
于是我们就这么成为了室友。
和宋曦住在同一个屋子里,实在是天大的幸运。我们三人搭伙着做饭,一起打视频游戏,晚上在客厅看恐怖片不到一个月,我们就在楼下的烧烤摊上喝酒喝到了天荒地老,然后相互搀扶着回家。
那天晚上,宋曦搂着祁回亮的肩膀,问我:
“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呀?”
我借着酒意道:“就是你想的那样呗。”
“我想的哪样呀?”
“就是你想的那样啊。”
“我想的到底是哪样嘛?”
我没说话,用力拉住了祁回亮的手,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喊:
“祁回亮,我喜欢你啊,我喜欢你!”
然后一口口水没咽下去,哇的一下,下午吃的肉啊、酒啊一股脑儿吐了出来。
我起了个头后,祁回亮和宋曦也开始疯狂的吐,我们三个人就围着一个花坛,把所有的幻想和现实都吐了个干净,拍了拍脑袋,谁也不理谁的回去了。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清晨,宋曦端着两碗大米粥敲开了我和祁回亮的房门,我眯着惺忪的睡眼打开门,看着宋曦:
“谢了。”
我接过粥,转身放在床头柜上。这时,我注意到宋曦没有离开,而是愣愣地看着房间里。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抱着毯子睡觉的祁回亮。
“你们两个盖一个毯子?”
“是啊,怎么了?”
我看着她眼神变得奇怪了起来,忽然意识到我似乎还没有告诉她我和祁回亮的关系。
“哦,我们俩啊就这样,习惯了。”
她歪头一笑,道:“不打扰你们了。”
说实话,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毕竟缭乱的被褥就证明了一切。我也很明白,宋曦并没有看清楚我们的关系。我与祁回亮不是情侣,也不是普通的发小,更不是常见的朋友,我们之间的关系只能用形容词来说明——大约是“暧昧”或者“纠缠不清”,但是如今又有一个词,我觉得用来形容我们的关系再好不过——炮友。
忽然有一天,祁回亮接通了他父母的电话,电话里,他被告知,陪伴他长大的奶奶身体越来越差了。
“你最好还是回去……”
祁回亮垂着脑袋,咬着大拇指。
“我不想回去。”
祁回亮的奶奶想再见见他,至少,她还想亲自握着孙子的手。
“仅仅是为了奶奶,你也不愿意吗?”
我问。
他不再说话。
“好吧,一切随你。”我续上一杯水,道:“但是,你只是任性,并不是因为我才和爸妈闹掰的,你的任性难道要牵连除了你爸你妈之外的亲人?”
他皱起了眉头。
“你自己想想吧。”
“不用想了。”他说,“你说的有道理,我会回去的。”
“那就好。”
“但是你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说什么并不是因为你……”
“我只是……”我忽然觉得很难过,不想去承认这一事实,但又必须说出来。“讲了个实话而已。”
说完,我起身回房。就在这时,他忽然从背后抱住了我。
他抱着我,胸脯紧紧地贴着我的后背。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我感受到属于他的温热。随着呼吸缓缓律动的,还有他吹在我脖颈上的气,挠的人直发痒。不时他还要用短短的胡茬在我的脖子上蹭几下,我有点后悔让他刮胡子了。
“我要睡觉了。”
“好!”
话音刚落,他一溜烟地跑回房间。
我摇了摇头。
与此同时,房门开了。
一定是宋曦回来了。我回过头,看见宋曦的一个脑袋探进来。
“都快十二点了,你一个女孩子这么晚回来真的好吗?”
这时我发觉宋曦的眼睛是闭着的。我心里一惊,差点以为自己遇见鬼了。门徐徐打开,宋曦的半个身子露了出来。她的吊带裙完完整整,只是黑色蕾丝上沾了些许尘土。她一只手耷拉着,另一只手跨在一个宽大的肩膀上。
她去参加同学聚会,显然是喝多了。
终于,房门完全的打开了。
我看清了那个扶着宋曦的人。
是黄嘉乐。
黄嘉乐木然地看着我,略带倦容的面色里有着些许笑意。
“她趴在门口,钥匙在她手里。”
黄嘉乐举起钥匙,然后顺手丢给我,我还愣在原地,没有接住。
“你怎么来了?”
我冷冷地说。
“先别问我,能搭把手吗?”
6
“你怎么来了?”
待安顿好宋曦,祁回亮和我并排坐在沙发上盘问黄嘉乐。我们都清晰的记得毕业时的尴尬。在黄嘉乐对我告白后,我们便丢了朋友这一身份,成为陌生的路人。直到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我们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那个下着雨的早晨,有黄嘉乐的味道。
当黄嘉乐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二话不说地抱住我时,祁回亮赶忙把雨伞横着撑起来,用那一片阴影来遮掩住我与黄嘉乐。
黄嘉乐身上有着和祁回亮非常相近的味道,我说不上那是什么。在淅淅沥沥的雨中,他紧紧抱着我。我想要挣脱,但是完全没有力气,只能任由他的双臂环绕着我的身体。温热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和脸颊滑落,滴在我的肩膀上。
他问:“你相信转世吗?”
我摇头。
“我是你的来生,也是你的前世。”
“走开。”
“你总有一天会爱上自己。”
自那以后,我们各奔前程。我以为此生与他再不会相见。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X市就这么大,找到你不要太容易。”黄嘉乐挨着沙发的扶手坐下,很放松地倚在扶手上:“有水吗?”
我与祁回亮无动于衷。他环顾四周,无奈地叹了口气:“连口水都不给喝的吗?我今晚还想在你们这儿住一晚上呢,看来是不欢迎我了。”
我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他抓了抓胡子,拿起水杯一饮而尽。然后他靠在沙发上,憨憨地笑了。
“你们关系还是这么好。”
说完,他掏出一包万宝路,抽出一根烟递到我面前,我摆摆手,他迟疑了片刻,又伸手到祁回亮面前,祁回亮没有接。他这才把烟叼在嘴里,掏出打火机。
我微微皱了眉,黄嘉乐见状,把烟丢进纸杯里。
“一年多没见,你怎么还是这么好看啊?”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用余光扫过祁回亮,祁回亮默默翻着手里的小说。
“我有一直追你写的小说。”
“你是来问我最近为什么断更的吗?”
“不是……但也很想知道,哈哈。”他期待地看着我,希望我说点什么,但是我没出声,他只好另寻话题:
“你们两个居然进了同一所学校。崇引兴,你不应该啊,你肯定能去T大,怎么来这儿了呢?哦,哦,我知道了,你是跟着祁回亮来的,对吗?”
“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我受不了他的没话找话,单刀直入地问他。
“不是你让我来的吗?”他瞪着眼睛,一脸无辜地望着我。我一惊,道:“我可没联系过你……”
“逗你的,你还真信了。”
“滚。”
“我就是想你了。”
我忽然觉得他很无趣。祁回亮也很无趣,他们因为无趣的原因散开,又因为无趣缠上我。
“嗯。”
“不过,”他低下头,在双肩包里翻了好一会儿,拿出一个红色的信封,“主要是来告诉你这件事。”
“什么?”
“你看看便是。”
我接过信封,取出一沓纸,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我迅速地扫视文字,读完后震惊了——这不就是我写的故事吗?
“台本?”
我问他。
“嗯!我想把你的故事漫画化!”
漫画化?
我忽然想起半个月前,我的编辑有问我想不想将作品漫画化,我给她的回复是:可以。
“你?你说你?”
“是啊。你不知道吗?”他眨巴眨巴眼睛,“我画漫画呢。”
随后,他取出平板电脑,打开一个漫画平台的网站,点开一本名字很中二的漫画。
“喏,你看,我画的。”
我看了一眼画面,点头。
“画的不错啊。”
“那当然了,我可是学动画设计的。不过为了画漫画也耽误了不少啦,每天晚上都睡很晚,白天根本听不下去课呢。”
“哦。”
我想了想,他的状态和我差不多。尽管我没有熬夜写作的习惯,但我无时无刻都在脑袋里构思我的故事,所以也用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在写作上。
“我理解你……”
我点头。
祁回亮微微撇了撇嘴。
“不过,为了商量漫画化,你没必要专门来找我吧?和我的编辑谈就好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他收起电脑,激动地拉住我的胳膊:“我可不会浪费一个和你见面的好机会!所以,所以我就来找你了。借着工作,每天都能看见你,能和你一起去取材,每天晚上能搂着你睡觉……”
“等等,停下!你在乱说些什么啊!”
“你会同意的吧?”
“同意什么?”
“当然是同意我留下来呀。”
“我不同意,回亮也不会同意的,宋曦……”
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宋曦可能同意。
“祁回亮?”黄嘉乐斜着眼睛瞅了瞅祁回亮,不屑一顾地说:“他又不爱你,为什么要听他的?”
“……”
我沉默了。
“那你想漫画化吗?”
他绕着我和祁回亮踱步,一会儿动一动我的肩膀,一会儿戳一戳沙发。
“这……我当然想了。”
我怎么可能不想呢?
“那就让我来画吧!”
“可是你也没必要和我们住在一起啊。”
“和小说的原作者离得越近,这样才能画出越好的作品。”他振振有词地说。
“不管,不行,你不能留下来。”
我像摇铃铛一样摇头,这时黄嘉乐在我的身边蹲了下来,他睁着圆圆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半响,道:
“今天都这么晚了,我睡沙发还不行吗?”
我看了一眼挂钟,已经快凌晨两点了。附近并没有靠谱的酒店,而且,刚入春的X市还吹着寒冷的风,这时再把黄嘉乐赶出去,未免也太没有人性了。
于是我妥协了。
“那好吧,你睡沙发。”
我叹了口气,无奈地看了一眼祁回亮,他没有说什么。毕竟他也不是冷血动物,而且看在老同学的情面上,不留宿一晚实在是讲不下情面。不管过去有什么矛盾或纠结,那也都已经过去了。
“谢谢你,引兴!”他跳起来,又面对祁回亮:“也谢谢你。”
我起身回房,祁回亮没说话,也跟我回去了。
我和祁回亮睡下后,祁回亮告诉我,他订好了后天出发的飞机票。
“我回去呆几天,一星期左右就回来。”
我看着黑暗中他的侧脸,道:“好好和你爸妈说话,不要再吵架了。”
“我知道。”
我刚想碰他的脸颊,他忽然翻了个身。
7
“可以帮我个忙吗?”
“怎么了?”
“我想让你……假扮我的女朋友。”
“这样真的好吗?”
“只是瞒过我爸妈。”
“引兴他不会介意吗?”
“我与他……”
8
我与他不是爱人,是最好的朋友。
9
他就像一只离群的角马,迷失在塞伦盖蒂平原,要么被猎豹吞食,要么孤独地死去。当他走到了生命尽头,跃过轮回的海,终于成为我。
后来,祁回亮与父母的关系逐渐好转,宋曦假扮了他两年的女友,终于在毕业之际,她向祁回亮认真地告白了。祁回亮理所当然地拒绝了她,然后我们各奔前程,不再有任何联系。
话又说回来,在祁回亮带着宋曦回家的第一个晚上,黄嘉乐又回来了。他软磨硬泡,终于说动了我,于是他在我的房间里,与我度过了半个月的时间。这期间,祁回亮并没有说什么,我们的关系逐渐升温。也许友谊并不会那么轻易地变质,只要不捅破那层薄薄的玻璃纸,我们就可以相安无事地做朋友。
后来,祁回亮开了一家咖啡屋,他雇了人做店员,自己则呆在家里,只是偶尔去店里逛逛。我继续写着小说,收入勉强足够。至于黄嘉乐——他来到了我们的城市,终于名正言顺地和我们住在了一起。
一切都结束在那艘游轮上。
或许他们想要借由那次旅途摆脱掉自己的某些情结,或许是因为我,或许是因为他们自己。
那么我呢?
我有什么东西握在手里吗?我有什么东西需要丢下吗?
10
如果说那艘不存在的游轮只是我用以欺骗自己,而在脑海中构筑的一场虚假的灾难,那么祁回亮、黄嘉乐就还活着。或许——我是说或许,他们真的活着,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而非我的回忆中。总而言之,他们是否活着,也都是不是我说了算的,至少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掌握他们的生与死。
我躺在那间出租屋里的床上,闭上了眼睛。
我想起那艘游轮,黑暗中浮现出三个面孔——每一个面孔都是依着我的模板刻出。我翻身起床,提起笔,开始写关于他们的故事。他们之中的每一个都活着,活在某一个瞬间。只要我们的记忆里有他们走过的痕迹,他们就不会死。在时间的最小刻度挪移的刹那,他们活着;在记忆混乱交叠的刹那,他们活着;在我提笔写下第一个字时,他们活着。
死亡到底有没有时间?有没有人活在一刹那?我问宋曦。
宋曦摇头:你还记得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是活着的。你想起他们已经死了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死了。
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侧影。影子不断变化,折叠,祁回亮、黄嘉乐,他们在我的身边出现又消失。
那艘起火的游轮在海上飘摇,驶向海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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