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计中的山呼海啸，并没有来。
6月27日中午，7个毕业班离校。
每年这个时候，老师们如临大敌。学生们放起身炮，打架闹事，撕书烧书，拆桌摔凳。叫嚷，“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没冤没仇的，闹一通再走。”教室一地纸屑，寝室如同废墟，校园变成垃圾场。
今年格外平静。既不依依不舍、泪如雨下，又不无理取闹、打情骂俏。与平时放假一样。前些日子闹够了，腻了，乏了吧？
只有她，吴冬梅，告别时，表情怪怪的。欲哭无泪，欲言又止。想牵我的手，不敢；想看我的眼睛，又扭开头。
注定的告别来了，在校门口
你手持一朵绽开的荷花
没有亲吻，没有拥抱
没有说祝福，没有说再见
凝视着，沉默着
轻风吹乱的发丝，拂过你的脸庞
飘来缕缕体香，淡淡荷香
滚动的泪水，不敢肆意奔涌
你模糊的眼里，忽然泛起一丝亮光
我颤抖地伸出手，朝着你的方向
却在空中停止，又缩了回来
你指指校门外那条路，转身走了
背影渐行渐远，渐远渐小
到了拐角，你忽然定住
回过头看我，一眼、两眼、三眼
挥了挥那朵红色的荷花
随着手臂舞动，一步、两步、三步
缓缓地，然而无可挽回地远去了
像曾经的青春，像五月的鲜花
拐过那个弯，就消失不见了
留下醉人的体香、荷香，在荡漾
走了，都走了！校园静下来了。我可以歇一歇了，该好好思考工作与爱情，生活与理想了。
我喘了一口气，欣赏湖畔夏日的风光。美人蕉妖媚，大丽花红艳。校园望去如花海。幽幽荷香，清风拂面。阵阵蝉鸣，白云飘逸。
二(5)班一个未走。他们舍不得同学，舍不得老师，舍不得母校。他们只邀请我一一代理班主任、专业课老师，参加“飞扬的青春”晚会。
我的坚守是对的，值！
看手表，晚上7点了，天空仍很亮。我跨进二(5)班教室，他们站起来，鼓掌。
女生们落落大方，一个一个和我拥抱。我有点害羞，脸颊、耳朵烧得疼。男生们眼泛泪花，抢着和我握手。
书桌上，摆着纯净水和瓜子。讲台上，放着扩音器、录音机、话筒。桌椅摆成“回”字形，中间是舞台。
晚会开始。香雪一袭粉红长裙出场，裙裾翻飞，秀发飘扬，如天外飞仙。
“二(5)班‘飞扬的青春’晚会，现在开始，大家鼓掌！第一个节目，大合唱《毕业歌》。”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日是社会的栋梁！……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旺！”
我融入其中，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
红T恤，白短裙，高跟鞋，陈秀华如天边人，惊艳登场。
“下面是互动节目‘忆往昔’，说说你最难忘的事。希望大家畅所欲言。”
张信文接过话筒说，最难忘环湖远足。3月底，星期天，早上7点，全班唱着歌，从学校出发。南干渠-穿野沚湖-北干渠-穿野沚湖-南干渠，饱览初春景色。杨柳吐绿，桃花飘红，荷叶半卷，芦苇嫩绿。鱼跳波，鹭飞舞。
中午，吃完随身携带的干粮，开始返程，感觉精疲力尽。这时，淑华提议，男生女生拉歌赛歌。大家积极响应，精神为之一振。唱着，唱着，忘了疲劳，不知不觉走了一大段路。大家互相鼓励，互相帮助，黄昏前，胜利返校。
脚打起水泡，衣服湿透了，腰酸背痛。从来没有走这么远的路，但个个乐呵呵的。“以后，什么路都难不住我们了。”
马逍说，野炊。自己动手，捡柴禾，挖土灶，烤馒头、红薯和土豆。和赵默林抢吃的。他的鼻子黑了，我的脸黄了，像灶王。大家乐了。
陈秀华说，知识竞赛，我们班超过其它班，夺得个人冠军、团体冠军。那些日子，没日没夜地学呀，练呀。暗里较劲，明里竞争。
“读三年的，不如我们读二年的；正规军不如我们游击队。”她一脸自豪。
香雪说，自考，拿到专科文凭，夺1500米冠军，那些激情燃烧的日子！
刘华说，跑步，每天追张大美女！大家会心一笑。
王萍芳说，一年级时的运动会。800米决赛，最后冲刺，我实在跑不动了。想起张老师的话，用力摆臂。冲刺时，我拼命摆臂，连超四人，获得冠军。我班获团体总分第二名。
艺术节，天天像过节。李兰芝说。
齐心协力灭“农药帮”，真痛快！王晓红说。
罢课，把袁滑子吓得不浅！潘登说。他公开赔礼道歉。眼前仿佛浮起那个画面，瘦不拉叽的袁滑子，在愤怒的学生面前，丢了警棍，歪穿制服，讨好，讪笑，低头说“对不起”。
张老师外出扶贫，学校死气沉沉。周双喜说，“那日子，真难熬。”
还有篝火晚会……许红霞说。
还有演讲和辩论……王秀兰说不下去，她抽泣起来。
有的同学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香雪出来了，“下一个节目，《潮湿的心》，演唱者，刘永芳。大家欢迎！”
嗓子这么美妙，声情并茂，惊艳全场！一定是真情流露，我从未听唱得这么好。一曲未完，却掌声雷动！
电灯连闪三下，还有一刻钟，教室停电。大家窃窃私语。
既然大家意犹未尽，搬到团委办公室，守一夜。怎么样？王晓红提议。
“好！”大家异口同声。
“合唱《难忘今宵》！”晚会掀起高潮。
音响设备搬到一楼，放在我的办公室。从教室端来凳子，密密麻麻地放着。吴淑芳点燃蚊香，马逍搬来纯净水。我打开电扇。
大家靠得很近，不说话，互相望着，默默流泪。
香雪打破沉默，“我不喊你老师，喊你哥。当初，小妹失去信心，转到成人中专。心想，混日子呗，人生完了。哥，你点燃了我的热情，让我走出了人生的低谷。让我再叫你一声，哥！”
“唉！”我答应了一声。
“还有你们，姐妹们，你们才是我的护花使者。谢谢你们！我婚后返校，就是舍不得你们。”
“好姐妹，不用谢！永远的好姐妹！”
她唱，“你是我的姐妹，你是我的Baby！”大家和起来。
“我也忘不了你们，兄弟们！我不是什么张大美女，是你们的姐妹，永远的姐妹！”她几度哽咽。
“我们爱你，女神！”几个男生说。
男生们吐露心声。
我起身告辞，准备离开，被许红霞拽住了。
“我走了，你们更自在些。”
“我们没把你当老师”，她停止了，卖了一个关子，“当亲哥哥！没什么不自在的！”她提议，“张老师讲几句！”掌声再次响起。
我接过话筒说:
“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你们手挽手、肩并肩，建设我们的国家，增进人类的文明。女生妩媚、幸福、聪慧；男生英俊、快乐、能干。成为社会的骨干，历史的主人。
“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从你们之中，走出德高望重的领导、卓有成效的专家、诲人不倦的学者，振兴农村的技术人员。
“我盼望着，有一天，千湖之省的湖北，每一寸水面，有你们洒下的汗水；千里沃野的江汉平原，每一亩农田，有你们留下的足迹。
“我盼望着，有一天，鱼米之乡，董永故里，云梦泽的发源地，世界膏都，李白隐居十年的白兆山，闻名全国的老苏区，传扬着你们——成人中专骄子的名字。
“为了这个梦想，老师们艰巨劳动，你们拼搏进取。从早上铿锵的跑步声，到课堂上朗朗的读书声，从你们挥动的笔尖，深思的目光，到深夜不熄的灯光，我感受到一颗颗燃烧的心。我相信，这个梦想一定会实现。
“我梦想，有一天，将空虚、寂寞、无聊，将无所作为，赶出你们的人生，让青春的锐气、朝气和灵气，充盈你们的生活。
“到广袤的田野去，播种绿色的种子！
“到无垠的湖泊去，撒下银色的希望！
“未来属于你们，老师祝福你们！”
“好！好！好！”在掌声中，我结束了讲话。
“大家随便聊。”
他们小声说着，同学之间的点点滴滴；絮叨看，生活的枝枝叶叶……
夜很深了,大家毫无睡意。
周双喜提议:“饿了吧？我去搞宵夜来！”
潘登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一起去！”
“哪来的宵夜？”我迷惑不解。
两人噗嗤一笑。
许红霞说:“你安心坐着吧，他们精似鬼！”我不做声，有点发懵。刘华随后跟着去了。
大约一刻钟，3人拿着手电筒，提了1袋西红杮，1袋香瓜，2个西瓜回来，老师菜园里摘的。
我忍不住责备道:“踩到土聋子(蝮蛇)不是好玩的。”
刘华说:“有舅舅在，它敢放肆？”这个地方，称竹条子为“蛇的舅舅”，再厉害的蛇，也经不住竹条子抽。大家大笑。
不知不觉，天亮了。离别的时刻，来了！他们流着泪，挥着手，依依不舍地告别母校，告别同学，告别老师，告别我。
“再见！”
我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看着他们上车，逐渐远去，直到消失不见。
不久前，为安置自费生，市政府专门发了一个文件。市教委、各中专学生和学生家长，签定了一个新的协议，又多了许多“廉价劳动力”和“临时工”。
领导们重新抛头露面，不再潜伏。我乐得卸下担子。
永芳是最后一个离校的。她说，为你停留，为你守候。不能让那些女人把你抢走了。
“没谁抢我，你多心了！你藏在这儿呢！”我指了指我的心。
花儿飘过的芳香，留不住；
梦中的欢乐，留不住；
你春风般温暖的微笑，也留不住；
我只好留下我自己。
说好的“我给你剪指甲，
我给你掏耳朵”，
我还没有兑现呢！
她一下子抱住我，面红耳赤，浑身颤抖。我也受到了感染。她在我耳边喃喃细语，如喝醉了酒一样——
我把初吻给了你，啊，真甜
我把初恋给了你，啊，真美
我还要把处女之身给你
你是爱的开始，也是情的终结
除你之外，没有男人
除你之外，没有爱情
这些话，这情绪，让我既伤心，又感动。世界太残酷、太现实，而她却如此浪漫、如此深情。我怕不但保护不了她，反而连累她。
我想起了陈秀华。昨天晚上，我在校园东路散步。她突然从花坛冲出来，扳下我的脑袋，发疯似的亲吻:
“你救了我三次……你彻底征服了我……叫我不爱你，如何忘记你？”
“这是我的初吻，也是终吻！我不想留下遗憾。我绝不会爱上别人，只爱你！我的童贞永远留给你。”
她头上栀子花的浓香，让我沉醉。我拼命挣扎，摆脱她箍着我脖子的手臂。
“但愿我们永不相见！”她声音哽咽，泪流满面。
接着，飞奔而去，越来越远。粉红的裙裾左右荡漾，黄色的蝴蝶结上下翻飞。
这么一个温柔可爱、善解人意的女孩，应该找得到幸福吧？
回到寝室，看到塞进来一封信——系着红毛绒线，洒满香水，夹着花瓣，印着一个鲜红的嘴唇——
“你救了我三次”，不是刻意讨好你的假话，是事实！
进校第三天，被齐娇踩了一脚，又被二年级同学围攻。我决定不读了，行李都收拾好了。你及时赶到，制止事态的恶化，留住了我。
第二天早上，你三言两语，化解了新生与老生的矛盾，还让我们成了朋友。前几天，我和齐娇还合过影。
那次，吴法真犯傻，把我推向风口浪尖。我承受不了各种指责和谩骂，死的心都有了。
你写信给胡家兵说，这事与陈秀华无关。是吴法曾一厢情愿、单相思，并纹身要挟她、威逼她。你要求胡家兵，保护好每一个团干部。
你说，陈秀华也是受害者，应该得到原谅，值得大家爱护。她自尊自重，不滥情，不放纵，守住了应有的底线。真正的爱情，是心灵的契合，是平等的交流与沟通，是志同道合。
胡家兵在全校团员大会上，念了你的信。告诉我们，如何对待爱情，做一个纯粹的人、高尚的人。
一个月前，那个夜晚，我向你表白。你没有像李色那样趁人之危，做那种事，虽然我心甘情愿。谢谢你！保全了我。
你委婉地拒绝，含蓄地给我解惑释疑，让我醒悟、领悟、恍然大悟，从感情的沼泽中走了出来。
我爱你，是因为你不仅救了我，而且征服了我！
你以卓越的才华征服了我。我和知识的约会是这样的美好——
你上的第一节课，第一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研究这句话——遗传——遗传学。”
掌声响起来了。
第二句:“有那个种，未必出那个苗；龙生九子，九子各别。研究这种现象——变异。”
我们为之一震。
“在竞争激烈的时代，要想提高我们的生存质量，靠什么呢？有力的吃力(身体)，无力的吃智(智商)，最高明的靠感情(情商)。生物呢？”
我们全都被你吸引住了，目不转睛，聚精会神。
“在生存竞争中，生物也这样——老虎、狮子等，力量型；有警戒色的生物、拟态生物，虽然弱小，但看起来不好惹，或善于隐藏，智商多高；狼群战术、狼狈为奸，虽不好听，但作为生存法则，属于高情商。”
“这门课还研究——自然选择:‘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生物进化！”
“哇，生物学这么有趣。”我身边的男生暗暗叫好。
你以青春的活力征服了我——
真正爱上你，是进校第二个星期，和职高的两场比赛。排球场上，你一个鱼跃，一个前滚翻，救了两个必死的球，赢得满场喝彩。3:0，我们完胜职高。
篮球场上，你是两个队中、唯一打满全场的人。你颠覆了传统的书生形象，赢得了无数女生的芳心。
你以真挚的情感征服了我——爱憎分明，绝不暧昧。
你以坚强的毅力征服了我——在每一个危急时刻、紧要关头，总有你不屈的身影。你总能克服每一个困难，化解每一个矛盾。
你改变了学校，改变了许多女生，也改变了我。
“我爱你！”是我的心声，也是女生们的心声。
我等你，以处女的童真。
“世上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爱哟；世上溜溜的男子，任我溜溜地求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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