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杏子

我认识她的时候，还在教室里背着朱自清的《春》。漏风的窗，坑洼的地，她就在斜对角和同桌打闹。

我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我妈不识字，也不会做太多事，每天除了洗衣煮菜就是坐在门口的青石板上发呆。她应该见过最美的晚霞，可她没告诉过我。我爸是村里的二流子，吃喝嫖赌，潇洒自如。他最喜欢吃鲫鱼鳍下的那一块肉，我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因为除了他，家里没人吃过。

我爸喝醉酒就会打人，我妈以前是会哭的，后来不会了，打完掸掸土就去做饭了。我二姐被打的时候会跑到外面去，有一次她跑了，就再也没回来过。过几年有个人传话说二姐在外面被人骗了后喝农药自杀了，家里人都信了，我想不信，可是我再也没见过二姐。

打得最厉害的一次是我和我哥去医院找的我妈，她没说什么，只是木然的看着自己的手。浆洗多年，皮肤皲裂，好像遗落沙滩的贝壳被太阳炙烤多年一样。头上包着纱布，白色胶带围了一圈，有点像知道二姐死的那天戴的帽子。回到家，我哥冲上去和他撕打，家里能破的都破了，连被子都差点成了碎花。然后，我哥被他揍得服服帖帖，以后，再没气性了。我就在门口看着，没上去也没跑开，我分不清自己是傻掉了还是太害怕。就愣在门口的时候杏子出现了，她大叫一声，拉着我的手逃走了。

应该是去她家找她爸吧，她拖着我跑在田间小路上。这条每天上学放学的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跑的舒坦，多跑一步，心里就多一分痛快。

如果可以，她没来多好

屠龙的勇士最后成了恶龙。我不是勇士，只会躲在角落，缩着头忍受伤害。可我还是学会了一些东西，这不是我想不想和愿不愿意，就是做了，会了，然后就上瘾了。

杏子是在她24岁那年成为我的妻子的，那天她穿了一身红衣服，又哭又笑地坐着拖拉机送进了我的世界。

我早几年跟着一个水泥匠学手艺，他挺照顾我，干活之余带着我抽烟，喝酒，打牌。喝酒原来没有不醉的，不醉就对不起下肚的酒了。这是这个人说的话，我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男人喝多了就爱谈女人，他说村里大半的媳妇都让他稀罕过。村头国良老婆的屁股最有劲道，做包子的三庆嫂叫得最好听……我就迷迷糊糊的拐进了他嘴里的蝇营狗苟，成了日落而做，日出而息的得意人物。

吃喝嫖赌，这四件事像是南方的气候一样，有时错落有致，有时混乱颠倒。倒也不会缺席。

杏子是个好姑娘，她在厂里上班，骑着自行车来回那条她带着我跑过的路。嫁给我的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然后生活节奏就成了——吵、打、带着儿子回娘家、我妈哄回家。也和气候一样。

她很好哄，我把家里的钱输光后借二十块钱买套睡衣给她，她就会原谅我；喝醉了在床上又拉又吐，她会安静地收拾好，我喝醉了不知道床单上有一片湿答答的是来自她那双原来爱笑的眼睛。

维持这些得意是要真金白银的，我后来包工程赚的不少，为了赚更多吞掉了工人的薪水。他们都是村里人，很多是看着我长大的，几乎都沾点亲，带点故。他们一开始夸我出息了，说村里年轻人没有像我这么能赚钱的；然后就拳脚相向了，我逃走了，他们放过了杏子，遭殃的只有那间残破的房子变得更破了而已。

两年，我逃进了一艘出海的渔船待了两年。星空大海，村里人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美景每晚就在我的头顶和身前。喝醉是高兴的，吐是难受的，可和晕船相比，我爸的拳脚都成了爱抚。

两年后，妈死掉了。她本来活着也没什么动静，死就死了吧。少一个为我操心的人也好，这是我偶尔会为自己的周到自得其乐的地方。

杏子离开了村子，她后来告诉我，是因为儿子要上学。我哥说，是因为她在村子里待不下去了。

我很顺利就又回到了杏子身边，她花钱托关系把我塞进了市里的供电所开工程车。五险一金，重新让我体面地存活下去了。她总是有办法维持我的体面。

儿子上了大学，如果不是每个月回来一次，我几乎不记得他的样子。外人说他鼻子和我一样，也和我一样高。他没叫过我爸爸，跟他说话也不搭理我。我记得小时候买全家桶给他，他还会对着我笑。

我还问杏子要了一万块钱买了辆二手车，男人出门是要用车的。单位里常有活动，白天爬山、游湖，晚上就是饭局、牌局。我知道这些不该再沾了，可我浸淫多年，轻轻一撩，就泥足重陷了。不一样的是，我迷上了另外一种游戏，叫六合彩。

我想方设法地从杏子包里、卡里拿钱。我把工资卡给她，密码也告诉她，她就放心地把钱给我了。前两天她很开心地跟我说儿子领了4000块奖学金，我听到也很开心。我出门就给儿子打了电话，他很乖，没问理由就把钱打给我了，还说不用我还了。只是，再打电话就打不通了。

我拿着钱跑到了赌桌上，在我最熟悉的地方挥汗如雨。

“你老婆在外面找你。”有个人拍拍我的肩跟我说，“她说她叫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