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边缘

                     （一）

四月，春意盎然。

那块荒地也长起了嫩嫩的草，没有规律的，大多数草已经有半米高，乱蓬蓬的连成了一片。这是这个大城市里边缘的一角，确切地说是在城市东边的边缘一角。

妖精轻飘飘地从草地上来来回回地掠过，尤如在轻歌曼舞。

草长得真好，草丛中还夹带着许多小野花，小小的花骨朵，显得更诱人。是不是在城市的东边，就可以离太阳更近，所以草儿就长得更好呢，妖精想。

“嘿——，妖儿！”突然在远处的草中发出声音来。

“老黑！”妖精随口喊了一声，然后停了下来，向四周的草丛中搜索着，想把这个老黑找出来。

“老黑——！”妖精又喊了一声，整片草丛一动不动的，没有任何动静。

“老黑，你给我出来！”妖精再喊一声，停顿一会，她又向四周环视一遍，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妖精怔怔地呆了一会，轻轻地叹息一声，又轻飘飘地飞掠起来。飞过高高低低的草丛，长得高的草会拂到她的脸上、头上，她就嗅到了青草的清香，然后她还看到了那些小小的花儿，一些花儿上面有小蜜蜂……

几个来来回回后，妖精在一小片平坦的草地上停了下来，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她看到几只蜜蜂飞来飞去，便向小蜜蜂打招呼：“蜂儿，你们在忙着？”小蜜蜂向她笑笑，说：“等有空再和你玩，再不采蜜，花儿就要谢了。”说完，小蜜蜂又飞开了，草地上恢复了安静。

妖精懒懒地躺着，不一会就睡着了。

                       （二）

这片荒地的南面就是一个很热闹的村子，其实这个南方大城市边缘的农村，已经没有了传统意义上农村的影子了。村子很大，很繁华，也很热闹，就象一个小城镇。妖精很少去村子里，她不喜欢那儿的喧闹。村子的小巷里总有那么几条狗在逛荡着，她也不喜欢那儿的狗。

她去过村子几次，都是老黑带着她去的，那些狗总是很奇怪地看着老黑，然后很恶狠狠地吠着他。每当那些狗一吠老黑，老黑就用他的手挥动着，狗就吠得更利害，但却不敢靠前。妖精就躲地老黑的身后，有点战战兢兢地逛过几次村子。

荒地的西面是一条很宽的马路，据说马路往北就是一个很大的繁忙的开发区，开发区里有许多的工厂，每天都有许多的大车运着满满的货物来来往往，因为离得城市中心远，许多时候这些车都肆无忌惮地按着喇叭，那种喇叭声是那么的刺耳。

荒地的北边是一个小池塘，池塘的背面是一片菜地，菜地的背面有一个小山坡，山坡上有几株老荔枝树。妖精曾经去过那个山坡玩，有两个老荔枝精住在那儿，妖精并不喜欢她们，所以也不经常去。

荒地的东边是一片平地，那么总是停着许多许多的新汽车，那儿大概是一个汽车制造厂的停车仓库吧。

妖精最喜欢地就是在草丛中转悠，白天时看看花儿、看看蜜蜂、看看小虫、看看蚂蚁搬家。夜晚时，就静静地看月儿，有时候她还和老黑去偷听小虫儿的私语，乐趣无穷。妖精还喜欢去池塘边，池水象一面镜子，妖精喜欢看池水里映出的自己，也喜欢看风吹过池面吹起的褶子，柔柔地拂过去后又重新拂过去……

                      （三）

妖精睡得香香的。

老黑看着妖精，心里酸酸的，他突然想哭，他对自己说：“别哭，别哭。”可是泪还是流了下来，确切地说，泪是从他残余的一只眼睛里流出来的。

老黑轻轻地离开了妖精，走到池塘边。他在水边伫立着，看着水里映着的自己，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掉到水面上，弹了一下，又无声无息了。

你真是一个怪物，他对着水面自己的影子说。水面上老黑从头到脚都是黑黑的，炭焦炭焦的黑，只有半边的脑袋壳，所以也只有一只眼睛、半边鼻子，下巴也是空的，有一小截骨头露了出来，他的全身只有这小截露出来的骨头才是白的，其他的没有任何地方能找出除了黑以外的其他颜色。他的左手掌直接接在他的肩膀上，右手是没有了上臂，下臂连着手掌也是直接连在肩膀上的。他的上身，只有心脏那个部位比较完整，其他地方只有一些残余的皮肤与下肢连着，结果使他的腹部形成了几个空空的洞。再往下，他只有一条腿，那条腿很瘦很干，很孤独。

老黑再看一眼自己，用他的右手狠狠地留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他想仰天大吼一声，可想到睡得很香的妖精，他又压制住自己。

又有一串泪水掉进了水里。

“老黑，你怎么了？”老黑低头一看，原来是池塘边的小青蛙在和自己说话。老黑用他黑黑的手抹开眼泪，说：“没什么。”

“不要难过了，难过也没用，开心点吧。”小青蛙劝着他，透过老黑腹部的洞，小青蛙看到了蓝蓝的天空，于是小青蛙又说：“老黑，今天的天很蓝呢。妖精肯定很喜欢的。”

老黑回头看看妖精睡觉的地方，依然是很安静，妖精还没睡醒。　

                       （四）

妖精仍然在睡，她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在梦里，她站在一个海难上，天很蓝，水也很蓝。有许多海鸥海岸边上空飞着，叫着。海鸥的叫声并不悦耳，可妖精听到的仍然感觉到好听。风从海上来，虽然很大，可妖精但却感觉很柔和。风把她的一缕头发吹拂着她的脸，痒痒的，妖精忍不住用手去拨开……

刚刚拨开，头发又被吹到脸上，她又用手一拨，这一拨，她就醒来了。

当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老黑的眼睛，老黑残存的一只眼睛。

“老黑！”妖精叫了起来，“你回来了！”

妖精立即又看到了老黑手上的一根鸡毛，于是她又叫了起来：“原来是你在捣蛋，是你把我吵醒的。”妖精边喊边起来，扑向老黑。老黑往后一躲，妖精一下子收不住，扑倒在草地上。妖精翻了个身，看着蓝蓝的天空，说：“你得拉我起来。”

老黑看着妖精，笑，不言语。

“你得拉我起来。”妖精再说了一遍，盯着老黑的眼睛。

老黑仍然笑，不言语。

“你得拉我起来。”妖精仍然是盯着老黑的眼睛，重复说这句话。

老黑这下子晃了晃他的半边脑壳，说：“真拿你没办法。”说完就伸出他半截右臂，去拉妖精。由于他的手臂太短，拉着妖精时，他的鼻子已经贴到妖精的头发上了，他闻到妖精头发有一股薄荷的清香，便说：“你又在草地上飘来飘去？”

“你怎么知道的？”妖精问。

“嘿嘿，我就知道的。”老黑笑了。

“哦，刚才你已经在的，那我喊你你为何不回答我？”妖精故意将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很生气的样子。

“我就是想看你飘来飘去了，我就是不想回答你了，怎么的。”老黑也故意激她。

妖精突然一松手，又倒回草地上，噘着嘴说：“我不想起来了。”

“小样。”老黑又伸手去拉她，“我刚刚回来，看到你飘得尽兴，就没打扰你了，你一会又睡着了，我就没吵你了，别生气，小气包。”

“我不生气怎么能算小气包呢。”妖精拉着他的手，突然又说：“你怎么回来了，事情怎么样了？”

老黑扭开着脸，看着旁边小花上的蜜蜂说：“不怎么样，他们都不同意我回去，就没去办了。”

妖精看着他突然暗淡的表情，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结果，也不说什么了。

两人就这样坐在草地上，什么话也没再说了。

                        （五）

黄昏的时候，妖精和老黑在池塘里戏水。老黑站在池塘里，只露出他的半个脑袋壳，妖精蹲在岸边，往老黑的半个脑袋壳泼水，泼得老黑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老黑嚷嚷道：“别闹了，再闹我可要收拾你了。”妖精不理睬他，继续泼水。

过了一会，老黑一拐一拐就往岸边走不来，妖精嬉闹着更猛烈地向他泼水，一边喊道：“你不许过来，你不许过来。”

老黑继续向妖精走过去，他的脑袋完全露出了水面，然后是脖子，左臂，右臂，有几个洞的腹部……离妖精约两米远时，老黑停了下来，微笑地看着妖精。

妖精继续往老黑身上泼水，水从老黑的洞透过去。妖精看到洞的后面是一片绯红的晚霞。

老黑突然说：“你怎么可以那么开心呢？”

妖精停了下来，看着老黑的脸，问：“你又想家了？”

老黑走到妖精身边，坐了下来。他说：“其实我这次回家，我只能站着很远很远，我怕像去年那样，我一出现，全村的狗会对着我群吠，列祖列宗们又要赶我走。清明时节，到处是扫坟祭祖的人群，我却不知道我的坟在何处，我的儿子刚刚三岁该长大很多了，他可能还不懂失去父亲的滋味吧，我的母亲已经七十岁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我真的想家了。”

妖精很迷惘地看着他，说：“是不是只有人会想家，人变成鬼了仍然会想家，我们妖精好象是天生就没有家，我也不知道家是什么的概念。”

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呆呆地就看着远方的晚霞，很久很久。妖精突然想，也许家在晚霞的背后，天黑了，大家都回家了。

老黑是从乡下到城里的打工者，在一次爆炸中被炸死，身躯炸碎。因身躯丑陋，灵魂无法回家乡面对祖宗，无法回家，只能在城市边缘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