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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老郭师傅是专门送货的农民工,五十多岁,每天都驾驶着一辆电动三轮车给我们厂送货,风一样地来风一样地去,车子发动或是停下的时候,那种拉风的感觉让他感很享受,干黑的脸上绽放开了一排白牙。
老郭师傅身材矮小,1米5几的个头,有时候,我想和他搭搭话,就用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指了指他的裤子说,你的裤子都是做的还是买的?是不是不好买啊?他张开嘴,笑咪咪地望着我,一脸无辜的样子,不知他是听懂了还是没听见。
别看老郭师傅个头小,做起事来一点也不含糊,一颠一颠地跑着,有时,那些材料比他人粗一倍比他人重一倍,压得他让人觉得有点心疼,就像是看到一个小蚂蚁背着一块大石头。
老郭师傅做事很认真,每天都把货码得整整齐齐的,有一件材料歪了,他都要去扶正,有时,他还要精心挑选两个差不多粗的材枓放在两边,细一点的放在中间,这样,上面的材枓就不会向一边倾斜了。
老郭师傅的眼睛有点花,经常是小心翼翼地盯着材料看了半天也说不出子丑寅卯来,耳朵还有点背,我们和他说话,声音就像停在半空中突然不动了,他根本接受不到。这时我们就会和他开玩笑说,你这样好,将来儿媳妇骂你你也听不见。老郭师傅还有点轻微的脑梗,走起路来有点往一边歪,一条腿不大灵光,好像抬不起来似的总正在地上拖着。他的这个毛病渐渐的成了他们那个小厂老板的心病。
二
没事的时候,老郭师傅就在仓库的角落里哼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从那牛号子一样雄诨的嗓音里,我听出老郭师傅是想家了。
他的家在涟水县徐集乡的农村,离淮安市区很远,他经常在晚上开着他的“小飞机”(电摩),跋山涉水穿越夜空回家去。有一回,他跌了一跤,脸都破了,十几天后来上班浑身还疼。
他家中有老屋土地老伴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母。我经常听到他打电话,问的都是药打没打,老母亲好没好好点以及到谁家出礼之类的事。
老郭师傅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嫁给了会做生意的渐江人,在上海松江卖服装,生意很好,女儿曾力邀他到店里去帮忙,可老郭师傅死活也不肯去,他说人家老爹老奶都在那儿,我去像什么呀!没有我自己在这里苦点自由。他的儿子也是受他姐姐的提携,在上海做服装批发生意,年近三十还没结婚。
老郭师傅的家在涟水,两个小孩都在上海,他却不顾儿女的反对,在女儿的赞助下,在翔宇大道旁边的香缇豪庭买了房子,己经陆陆续续装璜好了,可是他从没舍得在里面享受一夜。他每天都和工友们人挨人地挤在小厂的集体宿舍里。
有时候我有点不解,老郭师傅为什么会在淮安买房而不是其它地方?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在这个加工厂里上班,每月能苦上二千多元,虽然五险一金什么都没有,但他想在这里一直干下去。看来,老郭师傅真是想以厂为家,以淮安为家了。
三
老郭师傅确实是一个以厂为家的人。听说他在厂里连一分钱的东西都不愿意浪费。偶尔下雨的时候,总是看见他穿着一件骑电瓶车用的旧雨衣,脚和腿用碎塑料纸捆扎着,整个人被包裹着,就像乡村田野上用来恐吓鸟雀的稻草人。
每当这时,我都会愤愤不平地说,你们老板也抠死了,连件雨衣也舍不得给你们买。老郭师傅依旧笑笑,干黑的脸上绽放开了一排白牙。
又过了些日子,他穿着一件土黄色的工作服来,也许是想为他的小厂挽回一点面子吧,他走到我的面前,抖了抖敞开的衣襟,向我推介说,这是我们厂才发的。我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嘿,不错!他听了我的话后,很高兴地走开了。
有一次,他们小厂复合的材料有弹性,到我们这里一放就短少,每一卷都少一二码,十几卷就少二三十码。裁断车间大呼小叫地向我反映,我就在结账时扣减了短少的数字,为此,老郭师傅歪着屁股和我理论,一会儿说他们在家里己经多放了一些,一会儿又质疑车间提供数字的准确性。总之,他和我争得面红耳赤,弄得我很不高兴,我对他说,我也不是故意克扣你们的数字的,这就是我的工作。你只管送你的货,你有什么问题让你们的领导和我的领导交涉。
那件事之后,我几天都不想理他,他好像也觉得有点理亏,来送货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捧着本子来找我,我的气也就消了,从他的角度讲他也是对的,他的老板应该庆幸有这样的一位工人。
四
上午,黑瘦矮小的老郭师傅还来送货,下午,突然换了一个人——看上去全身软绵绵的老徐师傅。我惊问,咋回事?老徐说,他“退休”了,回家享福了。
我不信,因为我知道他们那小厂压根就没有养老保险。在我的追问下,老徐道出了实情,老郭师傅被辞退了。老板来和他谈,说他身体不好,不要再上了。正干得信心满满的老郭蒙了,他差点哀求老板,说我写一笔给你有什么问题不找你还不行吗。老板冷酷地说,不行,我们是小厂,不能有问题,再说,我们这里也不是养老院!
据说,老板还和老郭师傅沾点亲戚。老板在海关上班,利用关系办了这个小厂,雇了一个退休的财政所长来管理。老板家十分富有,住着别墅。也许是因为“亲戚”关系,老板还假惺惺地说,你可以在这里玩一玩,但是工资算到月底。其实,当时离月底只有几天时间。
阳光突然被抽掉了灵魂,变得暗淡起来。老郭师傅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人从高台上踹下去一样,他恍恍惚惚歪歪扭扭地直奔宿舍,就连亲密的工友喊他他也听不见。到了宿舍,他拖起他的那架破旧的小飞机就走了。工友们害怕他走路出事,第二天早上打电话给他,老郭师傅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有气无力时隐时隐,他说一夜没睡着觉,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下场。
又过了两天,加工厂要为老郭师傅送行。这个送行是例行公事的,对于老郭来说其实是无意义的,它就像一个轻描淡写的句号,终止了农民工老郭在这个城市里的生活和梦想。
工友们都说,要是我就不来了,还有什么来头啊。可是老郭师傅还是来了,喝酒的时候,老郭的手抖得像筛糠一样,老郭的身体不怎么强壮,但从没见到过他的手抖成这样,失业的打击让他变成了冬天里残留在树上的索索发抖的枯叶。
弱者从来都不能自如地左右和安排自己的命运,有钱人的财富里或多或少都浸染着羸弱者的苦痛和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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