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海】——第三章02

作者: 鹿遇 | 来源:发表于2016-01-15 23:19 被阅读135次

    他喊道:“郑檑……哥哥……”那两个词夹在他无助的哭腔里,是他拿起铅笔最先学会的几个字,是他短暂生命里喊得最多的几个字,呼吸一样不可分离。可他的声音只回荡在阴暗的几面墙之间,因为太细小,转瞬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郑榆死的时候,天上下了雪。临近黄昏,天色骤暗,雪花越落越大。郑榆的眼睛是紧闭着的,稀疏的小眉毛蹙在一起,嘴唇微微张着,像他平时喊郑檑的那声“哥”没来得及出口的样子。他像是流掉了身体里所有的血,以至于让他像是躺在一面红色的湖泊上,那湖面在北方的冬天里结了一层薄冰,仿佛深不见底的洞窟。他没有看见世界正在变得雪白一片,他眼里最后的颜色是溃散的红,红色越来越多的时候,他的眼皮越来越重。于是郑榆闭上了眼睛,做起了一场永远都无法停下的梦。

    数月前,学校里开始流传一些怪谈。无非是城里一片拆迁的废墟出了人命云云,一挂上人命,凡事都变得莫测了,变得鬼魅了。听说那几栋老楼早说要拆了,拆一次出一次事。最开始是听说砸死了里面一对还在午睡的老夫妻,于是工程搁置了下来。隔了半年事情平息下去再拆,拆迁队上的工人莫名失踪了,等在乱石下找到人,头已经被压扁了,脑浆都看得见。那些旧楼便一直留到现在,从外面看没一扇窗户是完好的,墙皮斑斑驳驳,还真有点鬼气森森。

    一个星期六,郑檑带着郑榆把时家言从被子里拖出来,兴高采烈地叫他一起去一探鬼楼究竟。他们出门时候看到院子里打弹珠的几个土包子,卖弄说他们要去寻宝。孩子们一拥而上都跟了上去。等见到被传言熏的颇为神秘的鬼楼,所有人都有点失望。

    面前一片垃圾场过去后,就是两幢六层楼房而已。破是破败了点,但谁都觉得两幢房子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走近后发现,老式楼房的楼梯四通八达曲折迂回,倒像迷宫。有人提议在这里捉鬼,立马被执行起来。猜拳结果出来后,时家言和院子里的牛牛负责捉鬼,其他人在他们原地数数的时候吱哩哇啦散开了。

    郑榆想跟着郑檑,本来他就胆小,不想一个人在这死过人的楼房里转悠。他跟着他跑,在后面喊:“你等等我呀!哥,你倒是等等我呀!”

    郑檑回头把他朝后推,指指尽头的拐角,“你跟我就会拖我后腿,阿言肯定一下就逮到你,我还得救你。咱俩这下全让他抓了。”

    郑榆站着没动,郑檑一溜烟跑上了楼,还不忘回头警告郑榆别跟来。郑榆在石栏边看看四散的小伙伴,觉得时家言大概要找来了,踌躇一下朝楼下跑去。跑到一楼,一回头便看到黑洞洞的地下室。地下室的铁栅栏门莫名被人拿锯条锯断了几根,足够大人钻进去。郑榆看着那个像是血盆大口的黑洞,手心直冒汗。他是那么害怕里面有鬼,但琢磨后觉得藏进去肯定不会被找到。时家言知道他胆子小怕黑,而牛牛比自己还胆小。郑榆突然听到头顶逼近的脚步声,他没再犹豫,低头钻进了铁门。

    时家言跑下来左右看了看,奇怪郑榆什么时候跑这么快了?刚才在上面明明看到他站在一楼。他环顾周围,看了眼地下室,却往走廊另一边跑去。他坚定的认为郑榆没那个胆子下地下室,那就肯定没跑远。

    最开始,只有时家言在这两栋楼里搜寻郑榆。到后来,所有人都开始找他,他们翻遍了附近的每一口纸箱,检查了所有犄角旮旯。

    郑榆失踪了。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孩子们开始呼喊他的名字。有的站在楼上,有的站在楼下,有的站在垃圾站对面的路口,他们喊着郑榆,长的短的,劝降的,在空旷的废楼里激起不安的波动。

    “郑榆!”

    “郑榆我们被抓了,你快出来!”

    “郑榆!不玩了!回家了!”

    其实郑榆刚走进地下室就不敢动了,前面伸手不见五指,他觉得黑暗像贴在脸上一样窒息,让他一步都挪不动。他就挨墙根蹲着,听到时家言跑远后松了口气,偷笑自己躲对了地方。他壮起胆子往深里挪了挪,眼前黑漆漆的看不到一点棱角,背后墙壁上潮湿的寒意几乎渗进了他的毛衣。

    忽然地,噌地一声响,轻微却有力。一根火柴被擦燃了。火光一瞬间蔓延到郑榆脚边,像流淌的河一般晃动,照亮了他的眼睛。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猛一个寒颤,想往后躲却撞到背后坚硬的石墙,脚下一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地下室里藏着四五个男人,拿着火柴的那个朝郑榆走近两步。他们谁都没有出声,却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威胁。郑榆就着那火柴的光,看到几个男人正围着地上的女人,那女人浑身赤条条的,在摇曳的火光里像白色的浪。郑榆看到女人的身上还压着一个男人,男人这时候站起来,从黑暗里捡起自己的裤子。郑榆不知道自己撞上了什么,却又隐约知道。就在他想喊的时候,火柴暗了下去。黑暗蒙住了他的眼睛,迅速膨胀的恐惧驱使他闭紧了嘴。

    “你们快点!”一个闷沉的声音下达了指令。

    郑榆想跑,脚刚抬起来却被人一把抓起腾了空。他哇哇大叫,被一只钢铁般的拳头狠狠砸在脸上。那一拳让他头晕眼花,觉得想吐,一时忘了叫人。他耳朵里听到有人把一块铁认了过来。扔东西的人似乎说了什么他没有听清。刚刚那一下太狠,他耳朵里像住了夏天树上的蝉一样嗡嗡叫。

    在一边忙着脱裤子的人扔过来的,是一把水果刀。刀柄的壳因为碍事被踩裂了,用胶带代替。那人说:“别他妈磨蹭,上面还有小孩,先解决这个,他狗日的全看见了。”

    捡起刀的人似乎在做思想工作,他让那边的同伙把火柴扔过来。他在郑榆脸前燃起火柴,郑榆充血的眼睛里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鬼脸,他实在太害怕了,哇地一声哭出来。

    有人说:“你他妈再不动手一会儿上面的全让他哭下来,你难不成全砍死?”

    郑榆捕捉到了“死”,挣扎着要下地。他呜咽着哭,眼泪鼻涕抹了男人一手。男人骂了句祖宗,嫌恶地把他用力甩到一边。他被这么一摔更疼了,挣扎着把自己蜷在地上,牙齿间有浓重的土腥味。他这时候哽着嗓子叫了郑檑,用上了浑身的力气,却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一般模糊不清。

    他喊道:“郑檑……哥哥……”那两个词夹在他无助的哭腔里,是他拿起铅笔最先学会的几个字,是他短暂生命里喊得最多的几个字,呼吸一样不可分离。可他的声音只回荡在阴暗的几面墙之间,因为太细小,转瞬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男人急于让郑榆闭嘴,黑暗中摸不清要害,握着水果刀重重捅了两下。郑榆的声音小了下去,疼痛缓慢的扩散在他小小身体里,似乎哪里漏了风,胸口凉嗖嗖的喘。男人听他还在哼哼,也不分轻重深浅得胡乱刺过去。直到彻底听不见了郑榆的声音,他扔下刀,把手在身上蹭了两下。

    后面几个人走上前来,他们一起站到郑榆身边,点燃了两根火柴,把郑榆棉絮一样的身体拿脚翻了翻,想确定他死了。

    “那女人怎么办。”

    “刚才就断气了,不用管。”

    他们最后点燃一根火柴,扔在了郑榆脸前,火光映出了他再无生气的脸颊。郑榆感到眼皮突然火红一片,他轻轻动了动眼珠,却再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楼道外,雪花落在了时家言鼻子上,他大叫着对郑檑说:“下雪了!”

    郑檑抬头看看天,有雪落在他衣领里,冰凉的触觉渗透进皮肤,流淌进心脏。郑檑突然哆嗦了一下,胃口一阵剧烈的绞痛。然而片刻后,巨大的疼痛消失了,像幻觉,却留下一阵虚脱。郑檑越过石栏朝下面看了看,他说:“他在下面。”

    时家言没明白过来。

    郑檑转身朝楼下跑去,一边跑一边喊:“郑榆在下面,在地下室!”他像被闪电劈中一样激灵,他知道郑榆那么怕黑,每次郑南天把他关起来他都闭上眼睛睡觉。他一定知道躲在底下没人会想到去找,可他们找了他这么久,喊了他这么久,他一定是睡着了。

    他一定是睡着了。

    最初的日子里,时傅和秦袁园寸步不离的守在郑檑家,时家言则小心翼翼的跟着郑檑。房间里经常会在长久的沉默后突然爆发出一声悲怆。一开始,从哭声中还分辨得出是谁,到后来,无论是郑檑的爷爷奶奶,还是郑檑的爸妈,声音已经再难分辨了。他们哭哑了嗓子,哭花了眼睛,似乎除了哭下去已经找不到任何一种办法来抒发。

    郑檑却很少哭,他在发现郑榆冰凉地躺在地下室后急哭了,在面对父亲的时候哭了,那之后就像是被郑榆带走了魂,连眼皮都很少再抬一下。

    时家言总是在下课后被围追堵截,那些人问:“你看见杀人犯了吗?”

    “看见刀子了吗?是不是有胳膊这么长?”

    “郑榆肯定尿裤子了吧。”

    “你总看见郑榆死的样子了吧,舌头在嘴里还是在下巴上?”

    “你倒是说话呀!”

    时家言抬起眼睛扫过他们,恶狠狠地扑上去打,一边打一边喊:“说你妈!”

    他在那段时间没少挨打。郑檑不在学校,没有人替他撑腰,以前被他咋呼过的人全都寻仇一样来报复。时家言每天都干干净净去上学,回家的时候全没了人样。他不回家,蹲在郑檑家门口等着,等郑檑偶尔走出来看他一眼。而郑檑也就只看他一眼,对他脸上的战绩不做任何回应,不发火也不嘲笑。

    郑檑往前走,时家言就站起来跟上去,他书包里每走一步都会哗啦一声响,是铁皮铅笔盒里藏着的玻璃弹珠。他们三个的弹珠都是时家言一个人保管,他走到哪带到哪,郑檑每次赢回来他就从铅笔盒里扔一只笔腾给弹珠。到最后,那只铅笔盒就只用来装弹珠了。郑檑走到小卖铺买东西,时家言便站在窗口朝里张望。郑檑要是漫无目的满街逛,他依旧在几步远外跟着逛。有时候天都黑了郑檑依旧不回家,他停在天桥上,停在学校门口,有一次停在了那个垃圾场外,远远盯着那幢破楼房,一看就看很久。时家言也跟着看,他看看楼房又看看郑檑,黑天以后,觉得郑檑不是在看房子,像是看一座坟墓。

    时家言改不了口,想跟郑檑说话的时候还是叫哥哥。起先,郑檑会愣怔一下,回头四处看看,发现不是郑榆后脸色暗下来。那段时间,郑檑跟时家言说的最多的三个字只有“我不是”。有次实在气急了,把他按在地上拳打脚踢。时家言忍着不还手,因为他妈说现在要让着郑檑,他每次把郑檑惹急了眼都自觉地蹲在地上挨揍,心里却在说郑檑你等着!

    冬天终究是要过去的。那年冬天里,秦袁园几乎每天都要给时家言换一身衣服,每天都要在他身上发现新的淤青。平时,秦袁园碰都没碰到那些伤痕他就会一蹦三尺高,可现在,她拿着搓澡巾用力搓他都不吭声,实在疼的厉害就躲一下,小脸憋得惨白。秦袁园狠狠掐他一把,说:“疼都不喊了?转性了?”

    时家言依旧不说话,嘴里嘶嘶地吸气。

    “每天都跟谁打架?”

    他摇头。

    秦袁园叹口气,又问:“还手了吗?”

    时家言点头,可想起了郑檑,又摇了摇头。

    大年三十那天,时家言一家都到郑檑他们家去看晚会。大人包饺子炒菜,从厨房里间歇传来几声笑声。是时傅又在讲陈年的老笑话。

    时家言和郑檑坐在小板凳上看电视,他们都盯着屏幕,其实什么都看不进去。在往年,这个点钟,他们两个会带着郑榆去买花炮,郑榆的压岁钱大部分都被郑檑压榨了。炮买来却说你太小,妈不让你点,于是把他赶到一边,自己和时家言拿着偷来的香烟点炮。郑榆站在远处高兴的哇哇叫,眼里全是五光十色的火花。

    郑南天这时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儿子,你来。从爸衣服里掏两块钱,带阿言出去玩会儿吧,饭好叫你们。”

    郑檑没站起来,他看了眼时家言说:“都饿了,不去了。等吃饭吧。”

    时家言不敢说什么,盯着电视直点头。窗外噼啪一阵炮竹声,两个人都觉得屁股底下的凳子不像凳子,像钉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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