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霖认识的人里,她是唯一一个在那个年纪把“我操”说出一种起立答到的自然条件反射来。她可以熟练运用市面上常见的脏话荤词,并且头不晕眼不花,脸不红心不跳。
有的人,认识一天就知道要跟他一辈子,有人说是命,其实是最深的一厢情愿。
江霖在八岁的时候认识苏颜。
她一个腼腆的甚至让人觉得有点胆小的胖姑娘,遇见了嘁嘁喳喳趾高气昂的美少女苏颜。对,是美少女。跟卡通片里那个黄包子头,呐喊代表月亮满世界消灭谁谁谁的不一样。那里面的美少女可爱多了。倒不是说苏颜不可爱,只是你得分时候,比如她不说话的时候,或跟老师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瞪起来有学校门口抽奖抽到的三号弹力球那么大,马尾辫抿的一丝不乱,对称别着的小卡子每天都会换,吃雪糕都一定要找没人的地方吃。
苏颜从小就特别嫌弃江霖在哪儿都吃得下东西这点,她不行,她不能忍自己站在路边捧着一盒臭豆腐满嘴流油。天知道路过她身边的人里面哪一个会爱上她,她受不了有人跟她说你吃臭豆腐我也喜欢。像这种变态,一多半都是炸臭豆腐的男人,对欣赏自己劳动成果的人颇有好感。
在别人眼里,她机灵又漂亮,老少通吃,交际广泛。从小区里榕树下的大妈大婶到学校里小卖铺家老板的儿子,都喜欢她喜欢的紧。一方面有人觉得生个这样的闺女多好,另一方面有人觉得能娶来当媳妇更好。
小卖铺老板的儿子刚上一年级就知道男人和女人要结婚,还知道结婚后要干点啥。归功于他爸床头柜里没放严实的黄片,他爸压根没想到儿子这么本事,能记得DVD怎么放。于是小卖铺老板的儿子借助那些黄片里的种种,替自己补充了电视剧里两个人相拥亲吻向后一倒之后的画面内容。着实暴力,看得他满心满脑的黄色思想。于是他每每看到苏颜就心潮澎湃面红耳赤,年纪不大,生理反应自给自足的做了一套。
小卖铺高高的柜子上摞满了五颜六色的干脆面,小卖铺老板的儿子常常躲在后面学着电影里的人自我满足,有时候还没完事儿就被喊到前面去帮忙,于是夹着腿出来收钱。这时候要是看到苏颜,被苏颜昂着头瞟一眼,裤裆里就紧那么一下。
苏颜扎头发的皮筋每天都有不一样的颜色,搭配着小卡子也统一了配色。在每一个不是升旗必须穿校服的日子里,都要穿起裙子皮鞋和蕾丝长筒袜,所到之处,像带过一阵风一般让所有人的眼睛跟着她转。对小卖铺家的儿子,她坦白的跟江霖说:“谁要嫁给他!汽水是他自个儿愿意拿给我的,是他不要钱让我白喝的,我干吗还硬塞给他?干吗犯那个贱呢我。”
于是整整六年,苏颜喝汽水都不用掏钱。她看不上小卖铺老板的儿子其实还有很多细节,类似雪糕只请她吃小布丁不舍得请和路雪,连薯条都不舍得拿一包上好佳。
江霖记得有天下午,班主任借自习时间叫每一个孩子起立告诉大家他的梦想。大部分人都特别规矩的说出“老师”、“科学家”、“画家”之类的。
因为刚转学的缘故,江霖这个小胖子站起来扭捏地说自己想当老师,其实是骗人的。她最不喜欢的职业除了医生之外就是老师了,这种由于小时候畏惧这两种人带来的迫害感直到很多年后才消失。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硬要说的话,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早上起床后发现再也不用上学了。
但苏颜截然不同,江霖常觉得她太过直白和热烈,苏颜从小就是个温度特别高的人,不是说体温,而是她周身冒出来的气焰。
当苏颜昂着她骄傲美丽的小脸站起来大声说:“我要嫁给比尔盖茨!”的时候。班主任沉默了,她还需要时间分析下这是否需要给予褒奖。
钱,对苏颜来说,几乎是人生的信条。嫁个有钱人,就是她多少年里筹划预备的梦想。天知道是怎么形成的观念,她在小学二年级就对比尔盖茨表现出一种至死不渝的忠贞来。
苏颜家没钱。但她吃穿用度处处都尽显高档,在二十一世纪降临前夕,贫富差距这种东西,小孩不懂,但他们懂得分辨。活在城市里的小孩,吃麻辣烫还是麦当劳,穿夜市打折货还是商场吊牌货,你总是能看出来的。
这年头普通家庭里出一个大学生,要烧香敬佛,拜庙还愿,骄傲的一家人鼻孔朝天恨不能全世界都知道。而处在这一年代的小孩们还不知道,在不久之后的将来,家门口摊大饼的都可能是大学生,大学生这一物种已经像世界经济一样日趋膨胀。他们的确不明白,为什么十几年前政府机关单位里坐软椅子喝茶的都可以是高中学历。物以稀为贵,先做先为,每个人都照着比尔盖茨的路走一边,也只可能有一个世界首富。
而苏颜的家里就有这么两个大学生。一个是她二姨,一个是她小姨,她姥姥生了三个闺女,供出两个大学生,老人一辈子见谁都笑眯眯的。苏颜的高档衣服,是她二姨带她从商场里买来的,她的小皮鞋,是她小姨从外地带回来的。她从小都跟两个姨姨特别亲近,知道自己身上穿的手里拿的都是她们的恩惠,并从她妈嘴里听来她们不但自己有本事还嫁了有本事的男人,吃香喝辣。苏颜每次看着她的两个姨姨戴着明晃晃的钻石戒指,穿着质地讲究的大衣,梳着当下最时兴的头发,喷着仿佛世界上最让人垂涎的昂贵香水。她知道自己一定要过上好日子,这想法先在心里生出了结实牢靠的根,抓紧了那片本不该现在耕耘的土壤,让她比谁都清楚了自己的目标。于是她提前就开启了自己的骄傲,时刻预备成为一个腰缠万贯的富豪,免得到时候一时转变不了态度还是一幅穷酸样儿。
苏颜跟江霖的对话,往往是这样的:
“这书包好看吧!”
“嗯,好看。”
“我二姨香港迪士尼乐园买的。”
“这鞋漂亮不?”
“嗯,漂亮。”
“我小姨北京给我买的。”
江霖很羡慕,说着“真好啊”。苏颜的虚荣心在总是规规矩矩穿着校服的江霖这里得到了释放,她自然开始喜欢跟她走在一起,把她小姨从天南海北带回来的稀奇玩意儿和她“分享”。这里的“分享”其实有一个更准确的词儿,“炫耀”。可对于一个一心想嫁世界首富的八岁女孩子,炫耀似乎并不是个硬伤。苏颜为人处事的硬伤,还是她仿佛被蛇咬了的嘴巴,含着剧毒。在江霖认识的人里,她是唯一一个在那个年纪把“我操”说出一种起立答到的自然条件反射来。她可以熟练运用市面上常见的脏话荤词,并且头不晕眼不花,脸不红心不跳。
有一次一个男同学踩了苏毒蛇雪白的布鞋,她还没说话,那个男同学倒先嚷起来:“不小心的咋啦?!”
苏毒蛇沉一口气,开口道:“我操!不小心还有理了?没让你说对不起没让你给我赔,你他妈还了不得了!”没等那男孩反应,苏毒蛇就会奋起直追,“满天下都是不小心的人,你不小心杀人放火了你也去跟警察说老子不小心咋啦,看是你不讲理还是法院不讲理!看什么看?指什么指!”
往往江霖和她在放学路上遇到她要吵架亦或打架的时候,苏颜就把她那只从迪士尼远道而来的大红色书包交给江霖,让她等一下。江霖便把书包紧紧抱在怀里,看着苏颜挽起袖子撩起裙子,在数分钟后让对方含恨落泪。江霖仔细研究着她书包上那只米奇,好多次在自己小本子上画出来,她童年的价值观制高点,几乎都在那只米奇书包上。曾经有人在教室里把饮料撒在了苏颜书包上,苏颜差点把那人头皮扯裂。
苏颜曾把同班一个男孩的脖子挠出了血,江霖目睹了那个过程,她像只发狂的母猫扑在男孩的身上又咬又挠。那男孩的脖子和脸看上去像让猪八戒的耙子揍过,一道道一条条仔细一看好像还能琢磨出个规律来。
男孩的妈找来学校,叫嚷着留下疤怎么办?这么深?留疤我们以后怎么娶媳妇儿?哪个女孩子这么不要脸的,你们老师怎么管的?!
这件事让苏颜在家也挨了揍。据苏颜自己说,她妈揍起人来也绝对不手软。她向江霖展示自己手臂上她妈扇出的红印子,一楞一楞鼓着,像鞭子抽过。而江霖妈实在气急了,也是会打的,可江霖一点没遗传到她妈的脾气,反倒截然不同。江霖在初遇苏颜时的软弱,是苏颜喜欢和她在一起的原因,她们彼此不同,却正好以互补的方式嵌进对方世界里。
如果说苏颜活的像烈火,与她对立的,就是华楠。
华楠,江霖每次远远看着她,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怅然。她太笨,那时候还不懂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江霖并不知道,只比自己大三岁,但个头甚至还没自己高的华楠,隐隐传递过来的,是她无法形容和梳理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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