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知道，那间叫“十风”的酒吧会在许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是江霖心里一旦揭开就寒风呼啸的黑洞。就算它在多年里变成了“韩国烧烤”，变成了“重庆火锅”，都无法让她在盯着原本“十风”所在的位置保持风平浪静。
像是灾难后重建的城池，留下永世长存的疮痍，在心里。
华楠在半年里换了大把工作，时间从来不固定。江霖去她家的时候经常只有华楠妈和保姆在，她就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从后面扯下白纸给华楠写纸条。江霖爬在华楠家茶几上写，华楠妈有时候晃晃悠悠走过来摸摸她的头，以为是华楠在写作业，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小女儿现在身处何方，只会在犯病的时候呼喊她的名字。江霖有时候怀疑，华楠妈其实已经不记得女儿到底长什么样儿了。
江霖留下的纸条，华楠全部放在冰箱上的糖盒下面，怕被母亲看到又要塞进嘴巴里。她每天要擦无数遍桌子，洗无数只碗，一个冬天下来两只手像萝卜干一样粗涩干裂。郑檑每次都在火上热一锅水，让华楠把手置于蒸汽上方做热敷。
一开始华楠疼的掉眼泪，说什么也不蒸了，骂他从哪找来的偏方这么折腾人。郑檑告诉她，小时候玩雪把手冻坏了，他妈就按着他把手放在热气上腾，之后再抹厚厚一层凡士林，第二天就好了。华楠看他这么有把握，就咬牙蒸了几次，可怎么都经不住数九寒天手不离水的做活。郑檑实在心疼，让她拿了上个月的工资就把工作辞了。
那段日子华楠在家休息，正值寒假，经常叫江霖过来玩。江霖巴不得和她呆一起。一放假，李洋下班回来看江霖不写作业不看书，就知道对着电视看连续剧，越想越气，越气越没好脸色。江霖最怕她妈垮着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让她脊背发僵。
只要去华楠家，江霖都得拿上作业，不然她妈也不愿意放人。经常她去的时候，郑檑也在，极少数几次，还有总是不安分的时家言。
时家言在这之前隔了将近半年才见到江霖，立马进入状态把她提到眼前转着圈看一遍。对时家言来说，这时候的江霖，就是个一脸受气包样儿的小孩，他那么贱的一个人，不上去欺负她就太压抑天性了。所以每次看见她，总要把她撩到冒火才算。
他说：“呦，你还真喝牛奶了。长挺快的。”
江霖瞪他一眼，埋头写作业。
“别每次我一见你就写作业呀，来来，我带你下楼买好吃的。”
“不去。”
“还长脾气了你，我可是有钱人，别的小孩我还不一定照顾呢！”
江霖眼珠子转了一圈说：“上好佳。”
“瞧你那出息，膨化食品吃多影响发育知不知道？以后你就后悔了，胸前扁扁的，你老公……”
“打住吧你！”华楠一巴掌抽他后脑勺上，“别跟这儿胡说八道了。江霖你以后看见他就当没看见，甭搭理他。”华楠这时候已经在和郑檑商量要做的下一个工作。是她在外这一年认识的人介绍去的。那家酒吧是正规营业，规模不大，晚上八点开门后，百十来平米的地方昏暗又嘈杂。华楠说开始先在后面洗酒杯，开门前扫扫地。一段时间之后可以到前面送酒水饮料，介绍她去的那个人也没说具体工资，但一千总有了，还说不用多辛苦，挣得反正比饭店里多。
时家言这时候放弃了对江霖进行早期性教育，他拿过她蓝色笔袋里那张记作业的纸条，看准了一篇要求描写秋天的作文。他说：“把你的作文本给我，我帮你搞定这个。数学我以后不给你写了，你干脆还是去抄别人的吧，反正你们老师也不会相信你能做的出来。”说完，把鼻孔一仰，给她一个屌炸天的表情。
“谁求你写了。”江霖还在嘴硬，却麻利的把本子推给他，“你写差不多点，别臭显摆。”
“死丫头片子！哥哥我水平就这么牛逼，怎么能叫显摆，这叫本色发挥你明白么？就是你再上十年学都达不到的水平你明白么！”
“拿过来，不用你写了……”江霖懒得听他废话，还以为自己是天降神兵了。
时家言瞪起眼睛凶她，把她伸过来的胖手拍了回去。他从小成绩都特别好，虽然学没好好上几天，光打架斗嘴哄小姑娘了，可考试照样名列前茅。
时家言一般都要做两份作业，一份自己的，一份是大自己一级的郑檑的。初中之后，他干脆跳了级，作业却不再写两遍了。郑檑心情好的时候就来抄一遍应付过去，大多数情况下都对学校里发生的事情置之不理，只要他不在学校打架造反，校长就当他不存在。
两个男生在一起待久了，总有些不谋而合的相像。打架的招式，骂人的口吻，香烟的牌子，几乎全都一模一样。有一种手足的默契，随着时间流淌在血液里。
江霖到华楠家的这个礼拜天，郑檑刚知道华楠打算去酒吧上班，从他进门起，脸色就阴沉可怕。他把华楠逼到角落，却不直说酒吧怎么让他不舒服，而是换了个角度说：“上夜班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你也没办法给我安排一份上白班还能多拿钱的工作。我这不是跟你商量着来吗。”
“你都打算去了还叫商量？晚上在那种地方谁放心？”
“我至多给人端个茶送个水，你还以为我能干什么？都说是正规营业的酒吧，你别想那么多。”华楠挑起眉毛。
她这一挑，郑檑扳过她的脸细细看，“你还学会化妆了？还真打算像模像样干下去了？谁跟你说正规营业的就没有那些勾当了？不过就是在执照下面开妓院，你还信以为真了？”
“不然呢郑檑？”她毫不退却的看着他， “你还要替我交房租？还要在我身上贴多少？你有钱你当然不在乎，你开心给我的时候我只能接着，还要心怀感恩，我实在受不了了你知道么？总有一天你烦了，喜欢别人了，我要等到那天带着我妈上街喝西北风吗！你也只是个学生，拿父母的钱养我，你做得出来，我也不好意思得寸进尺！”
郑檑用力吞咽一口气，喉结粗暴的滚动。他过了年就十八岁了，是个成年人了，走在学校里总会引小姑娘侧目倾心。可他偏偏在跟一个小自己三四岁的女孩子纠缠，让每个在他这里碰壁的女人五内郁结。他说：“你别急着给自己规划未来，我不喜欢你懒得管你之前一定提前半个月通知你让你找到下家。现在去把这事儿给我推掉。”
华楠被他的镇定惹恼了，干瞪着他不说话表示抗议。
郑檑心里骂了一句，恨不能掐死她以解心头烦躁。
他们最终没有谈妥。华楠坚持要自力更生，并保证不让酒吧里的男人摸手摸脸摸大腿。郑檑表示严重怀疑，不是怀疑她，而是怀疑在那种地方出入的人。他找到认识酒吧老板的朋友，让他把华楠调到吧台里免得满场转悠，又拉上身边一群关系不错的混混，在华楠上班的时候经常一整排霸占在吧台前喊天喊地。华楠自然明白他的意图，脸色依旧给他难堪，嫌他张扬，可心在沉沦。
没有人会知道，那间叫“十风”的酒吧会在许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是江霖心里一旦揭开就寒风呼啸的黑洞。就算它在多年里变成了“韩国烧烤”，变成了“重庆火锅”，都无法让她在盯着原本“十风”所在的位置保持风平浪静。
像是灾难后重建的城池，留下永世长存的疮痍，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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