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家言目不斜视的从江霖身边走过。他两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周身带过一阵雨天的气息,有些凉,可依然清冽。他脸上总是顽劣的表情像是雪崩之后埋进了山脚,一片冷寂,眉心皱着,蹙起两道细小的纹路。
事情回到华楠妈妈挂急诊那天。
江霖那天下学回来刚进小区大门,迎头撞上匆匆跑出来的郭大妈。郭大妈一看是她高兴坏了,拦住她调头就往华楠家里带。
江霖忙问:“您说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她妈又犯病了?”
“哎呦!这次不一样啊,倒在地上直吐血,打120人家马上就到了。”郭大妈着急的直搓手掌心,“大晚上的楠楠也不在,她也没手机,这要出个啥拐可咋办?!”
江霖停下了脚步说:“那您拉我干什么?”她还真有点害怕满地是血的场面。
“这满院子里就你和楠楠亲近,你知不知道她上班地方的电话,这不是着急拉你去给她打电话嘛。”
电话江霖还真不知道,不过华楠告诉过她那个叫“十风”的酒吧所在的位置,她可以去找她。江霖借郭大妈电话打回家,说她在同学家玩会儿,她妈嘱咐她记得写作业,知道她没乱跑也就放心了。
她向郭大妈借了二十块钱,打车来到犹如白昼的市中心。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十风”,还没进门就被一个山一样的粗壮莽汉拦在了门外。
“十风”经过了一次大规模翻修,成了高级娱乐会所。外墙是金色的镜面材质,玻璃变换着不同的造型,站在某个角度能看到满墙的自己。它的大门有三个江霖那么高,雕花的白漆木料上按着两个冰凉的镏金铜把手。招牌上“十风娱乐会所”几个字孤冷的闪着水钻般的白光。它比周围的其他建筑物都漂亮,却一点都不张狂,理智又性感。
门口的保安一身紧绷绷的黑色西服,上前两步拦住要闷头往里闯的江霖。他打量了她两秒钟,斜着眼像看动物一样看着她身上还印着校徽的校服。他开口说:“未成年人禁止入内。”
江霖认真的看着他,“不让未成年人消费?但可以让未成年人打工?”
黑西服愣怔一下,板着脸说:“你找谁?”
“华楠。”江霖回答。她大了胆子,把腰杆挺直给自己撑底气。
保安认识华楠,因为郑檑和时家言几次三番交代要担待这个女人。华楠现在算是陆扬比较看重的人,长得好,又缺钱,稍加调教必成气候。“十风”现在比以前大了两倍,分成了楼上楼下,楼下是酒吧,楼上类似于KTV,能喝能唱,还有独立包间,适合干点隐晦的事情。陆扬早想让华楠上楼了,华楠撑着不去,可她妈如果这个月多犯两次病,她就撑不住了。每天执勤的保安都会有一份排班表,此时此刻的华楠,刚好在二楼,她千叮咛万嘱咐别告诉郑檑。同样是服务员,在楼上要做的服务就没楼下那么浮皮潦草了。
保安犹豫着问:“你找华楠干什么?”他僵着胳膊挡在她面前。知道郑檑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女朋友,但这女朋友在他心里占几斤几两重,就没几个人知道了。保安看江霖火急火燎的模样,揣摩一下,怕她是郑檑在外面勾搭的姑娘,来找华楠闹事,总不能让野猫挠了正房的脸,于是坚决不打算放她进去。
江霖说:“我有急事。”
保安突然站直了身体,不再看她,替径直走来的一个男人拉开了门。
时家言目不斜视的从江霖身边走过。他两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周身带过一阵雨天的气息,有些凉,可依然清冽。他脸上总是顽劣的表情像是雪崩之后埋进了山脚,一片冷寂,眉心皱着,蹙起两道细小的纹路。他们上次见面之后时隔将近两年,别说江霖长高了,时家言更像是被拽着脖子拉长了一般变得修长遥远。他当然记得那个总是被自己调侃的小胖子,偶尔还会向华楠打听打听,想象着那个小姑娘肉嘟嘟的手和脸,甚至有点想念她生气时候蠢蠢的表情。
时家言压根不会想到江霖会跑来这种地方,眼前这个女生和他记忆里的江霖相差甚远。于是他毫无兴趣去注意她,在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的时候就大步走到她前面,像是连背影都嫌多余。
“我认识他,我能和他一起进去吗?”江霖又走上前来,知道这个黑西服不好惹,这次换了副讨好的表情,“我真的有急事!”她越过保安冲那背影喊:“时家言,你等一下。”
他这时候回过头来,用路过她时紧绷着的表情看了她一会儿。时家言的表情从惊讶转为惊喜,随后瞬间垮下。他大步跨到江霖面前,不客气地说:“谁让你跑到这种地方来的!”
江霖已经不想说废话了,着急的扯住他衣摆,“华楠她妈又犯病了,挺严重的,已经叫救护车了。院子里的人都不知道华楠在哪,总得告她一声啊。我也不知道她上班地方的电话。”
一旁的保安一看和时家言是熟人,那样子关系还不错,本来挡在江霖面前的手赶紧放回了裤缝。他接到时家言递过来的眼神,低头在对讲机里传话,让人叫华楠到一楼正门口来。
时家言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别急,表情恢复到刚才的疏离,却忍不住问:“你现在多大了?”
江霖白他一眼,以为他明知故问,“还能多大?能大过你啊。”
“上初中了吧。”
“嗯,要初二了。”
“……这么小。”时家言扯扯嘴角,“现在小孩是不是都吃激素长大的,时间长不见都快认不出来了。”
“你还不是一样。”江霖踮踮脚,抬起手从自己头顶比到他下巴,“我靠,以前我还能够到你鼻子的。”
时家言被从她嘴里说出的脏话震了一下,一时没绷住,笑出声来。他细细看着她的脸,下巴都显了出来,鼻子在说“我靠”的时候稚气的一皱,眼睛里和从前一样对自己坦露着单纯的信任。时家言实在板不起脸来了,心里像被什么煨着,难得这么舒坦。
江霖觉得又被他嘲笑了,瞪着他说:“笑笑笑,现在知道笑了。刚才干吗一副丧门星脸?”
时家言垂下眼睛,睫毛在眼底遮出一片浓郁的阴影。他那么想好好和她说说话,想让她像以前一样跟自己撒泼作对。这些想法浮现在他脑海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脸前像罩上了一层雾。江霖站在雾气后面,让他有些迷惑。
“江霖。”
“嗯?”她抬头看他。
“没事。”
江霖也不追究,问他:“郑檑呢?没和你一起吗?”
“他……在忙。”时家言和她说着话,觉得心里晴朗起来。
华楠半天还不下来,江霖有些急了。她嘟囔了一句:“我进去找她吧。”
时家言还想说什么,一眨眼江霖已经自己拉开门走了进去。他有点恼火,怪罪地瞪了保安一眼。保安这时候很委屈,看你们聊的那么亲热肯定是熟人没错,这次没拦她也不对了?招谁惹谁了?
这保安那次之后就愤愤得记住了江霖的脸,从此以后她进门再也没拦过,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在开门前对她说:“你能换身衣服再进去么?老穿校服也不合适吧……”可江霖一次都没听过。
江霖穿过被壁灯照得有点诡异的前廊,看到一扇透明玻璃门后面几乎要闪瞎她眼睛的灯光,那些灯像是被旋风肆虐着晃着她的脸。她把门推开的一瞬间,似乎是推开了一个音量按钮,声音洪水一样灌满她的耳朵。
时家言在后面喊她的名字她完全听不见。他看着她一个劲儿地往里走,肺都要气炸了。他追上去一把拉住她的书包,江霖猛地往后倒了两步撞在他胸口上。
她抬起头看到是时家言,在环境趋势下大声对他说:“怎么这么吵啊!”
他真想揍她!拽着她的书包绕开乱哄哄的人群往楼梯口走。她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惹来周围人不少注意。江霖新奇的看着这个异世界,灯光把人脸照的扭曲,音乐里密集的鼓点嘭嘭嘭不停引爆。她抬头看到时家言黑着脸,夹着她越走越快。
她冲时家言喊:“你能不能走慢一点!”
时家言压根不理睬她,带着她来到楼梯口。这个地方三面通风,距离里面持续爆炸的舞台中心尚远,安静了不少。楼梯背后一对男女正趁黑啃着对方的脸。时家言把手伸到男女耳边“啪”一声打了个响指,那女人吓了一跳,一用力咬破了男人的舌头。男人气得大骂,把女人狠狠朝墙上一推自己捂着嘴走了。时家言冷冷地瞪着女人,后者一手一边勾起自己的胸罩带子,哼哼一声踩着高跟鞋用力上了楼。
“你干吗坏别人好事?”江霖觉得他太没道德了。而且从刚才开始就板着脸,和谁有仇似的。她记得以前时家言不管和谁说话,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虽然有时候贱是贱了点,但总归不至于招人讨厌的。
“怎么,不打断他们,让你站在这里看现场直播么?”时家言淡淡地说:“在这儿等一下,我让人去叫华楠。”
一个用发胶把头发抿成鸡冠头的男人跑过来,打量着江霖问:“阿言,这谁啊?白露还在那边等着,你就敢开小差?”
时家言简短的解释,“华楠的妹妹。”他在走进来的时候就想好了说辞,在这个鱼目混杂的鬼地方,这样的搪塞多少能起到一定保护作用。
“她他妈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妹妹?”
时家言没理他,向江霖介绍,“这是容诚,我同学。”
江霖一心牵挂着华楠在家吐血的妈妈,短短几分钟接收到的讯息让她脑子转不过弯来,索性她也不想了。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想起门口保安冲对讲机说的话,拉拉时家言的袖子,“华楠到底在哪呢?现在她妈应该已经到医院了,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别急别急,我帮你找她。”时家言把手按在她肩膀上,轻轻拍着她安抚着,“刚才不是已经让人叫过了。她走之前得跟别人交班,应该快下来了。”
容诚的眼睛打量着江霖,像打量一件真假难辨的古董一样想把她底朝天看个究竟。“让她穿着校服背上书包进来,你知道有多少人就喜欢玩女学生么?刚才有人跟我说你拉着个穿校服的女孩往这边走,还以为是这里面的姑娘,差点就跟我打听价钱了。”
在学校男生以及苏颜嘴里多少听过点荤段子的江霖这时候后怕起来,她抬头看看时家言,担心他真把自己晒出去拍卖。时家言本来想说“他们敢!”话到嘴边看到江霖的表情,活活激起他的坏心眼儿。他勾起嘴角,诡异的笑,“那你说,我是留下你替我赚钱呢,还是一次性谈个好价钱把你转给别人呢?”
江霖一脚狠狠踩在他脚背上,不解气还左右碾两下。
时家言疼的蹲下身来,面露凶相伸手捞她,“你别躲!妈的,死丫头!”
容诚看的兴味盎然,这可是一年多以来,就他所知,时家言表情最丰富的一天。早两年认识时家言的人,谁都受不了他现在一副看谁都像是要打架的臭脸。一个一天不犯贱就蛋疼的人,突然每天板起面孔不跟你笑,你一定觉得这世界要出问题了。
“阿言。”有人在楼梯扶手旁出了声。
楼下三个人同时抬起头去看。华楠背光站在那里,或许是距离又或者是高跟鞋的缘故,让她看上去异常高挑。她这时候转身下楼,一件窄小的黑色缎面礼裙裁剪得当的勒出她的身材,两条腿线条匀称。江霖第一次看见这样子的华楠,却是华楠最不想被她看到的样子。她眼睛上涂着浓重的眼影,嘴唇像杂志里唇彩广告一样鲜艳欲滴,是和粉白的脸颊对比强烈的大红色。这让她看上去不像十六岁,像二十六岁。而与她外表刻意的成熟相辉映的是她在紧身裙拘束下迈步时的优雅,露着年轻的风情。
“你怎么把她带到这儿来了?”华楠看着时家言问。
时家言也不和她废话,直接说:“你妈进医院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她眼睛忽的红了,两只手一起摘下耳朵上沉重繁复的耳环。这时候看向江霖,“怎么回事儿?现在怎么样了?”
江霖沉一口气,对她说:“我回去的时候听说阿姨开始吐血了,我没敢上去看……郭大妈他们已经打了120,她听阿姨的保姆说怕是年前的肠胃炎没好全,前两天咳了点血她也没在意。现在人应该已经到医院了。”
时家言把脸转向容诚,“你跟人借来的那辆车,钥匙给我。”
容诚把钥匙抛给他,嘱咐道:“人既然到了医院你们急也没办法,先过去看看,你本儿刚拿到,路上慢点。要是刮了人家的车,我可就有的受了。”
他们点过头,时家言便带着华楠和江霖从工作区的后门出来,开车直奔医院。江霖和华楠坐在后面,华楠一言不发的咬着嘴唇,牙齿染上了红色的唇膏。
江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挨着她拉起她的手。她的手那么凉,手心一层密密的冷汗。华楠低着头,像是抓住水面的一只浮木似的紧紧抓住江霖柔软温热的手,温度由掌心传进她心里,让她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
江霖这时候抬起头,看见倒车镜里时家言看向自己的眼睛。他们在镜子里看了对方两秒,几乎同时转开了视线。
有什么东西搔进了时家言心里,奇痒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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