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被放在一个黑色的塑料相框里,面前摆着几只白瓷盘,盛着水果点心,盘子旁边是一小盅已经蒙了灰的酒。人是种很奇怪的动物,拥有情商和智商,懂得判断是非对错,明白该开心还是难过。江霖的智商让她明白,那个眼睛和华楠极其相像的人是她的爸爸,而情商让她变得无比难过。
那个雨天同样在车里的还有郑檑。时家言喊他哥,喊小他好几岁的华楠嫂子。江霖觉得他叫的特别顺口,像他们已经是一家人很多年一样的顺理成章。也不细想为什么他们两个兄弟相称却不同姓。
郑檑表现的像个绅士,特别礼貌地对江霖说:“江霖是吧。刚才华楠一上车看到你,说你们一个小区的,一定要捎上你。我可难得看她有玩得来的。”
“谢谢。”她小心翼翼看着华楠,抬手摸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
华楠依旧没什么表情,她朝坐在副驾驶上使劲往后探头探脑的时家言推了一把,让他坐好。“你别逗她,小孩也欺负。”
时家言顽劣地笑,“逗逗怎么了,专门绕过来送你,这点福利还不给了?”
“阿言你坐好,一会儿闪了门牙。”郑檑瞪他一眼,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神情却意外威严。
那男生朝哥哥不服气地哼了哼,转过去坐下。却依旧把注意力放在江霖身上,“你和华楠一个班?你们学校的女生不会都这么小个子吧。”
“我,我四年级。”
“噗——”时家言刷地又扭过头来。他打量着她因为尴尬而红扑扑的脸,到处都圆圆的,肉嘟嘟的缩在座位上,让她看上去显得有些委屈。“我跟你说,一定要多喝牛奶,最好一天一袋。不然就和她一样……”他朝华楠撇撇嘴,“现在再怎么补都长不了多高了。”
华楠抬手去抽他,江霖却像听课一样很认真的点了点头,惹得旁边一本正经的郑檑都笑了。
就是从那天开始,江霖开始一天一袋牛奶。也不知道是牛奶真的管了用,还是她天生的基因。初中之后,她个子一发不可收拾的窜成了全班最高的女生。高中毕业的时候狠狠飙到一米七,她妈又骄傲又焦虑。孩子长个子是好事,可光长个子不长心眼儿,那不是傻大个么。
那之后,江霖不再处处避着华楠,有时候早上出门在车站看不到她甚至有点失落。她们一块上车的时候,不管是谁先找到座位,都会给另一个人在身边留一个。华楠话不多,但常常会对用书包给自己占了座位的江霖笑笑,江霖反而面对华楠时会有点话唠。似乎是一种固有的平衡,苏颜是话多的一方,江霖便欣然成为倾听的那个人,在她和华楠相处的时候,这种平衡被无知无觉的把控着。是人与人还无所猜忌时的默契。
有秘密的人,其实很好辨认。比如他们总是心事重重面如磐石,比如他们心不在焉惶惶不安,比如你总能发现他身上有一个禁忌是你碰不得的,比如华楠。江霖在一个黄沙漫天的傍晚知晓了华楠的秘密,那无疑是加速她成长的一刃利器。
江霖和华楠并肩走进小区的时候,看到几个人站在华楠家单元门口抓耳挠腮。见到华楠后,一个女人箭步冲来,在离她们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大声说:“楠楠啊!你妈又犯病了!你赶紧的上楼去看看,你家保姆也不知道死到哪儿去了。急死个人!”
华楠一言不发跑上楼去,看到她妈坐在楼道里,啃着不知道是谁家的对联。“万事兴”三个字露在外面,劣质的红色纸张弄得她一脸一嘴的红色。华楠妈看到是女儿,嘿嘿笑起来,嘴里没咽下去的纸连着唾液从嘴角滴落,她喃喃着没有人能听懂的话,口水流在衣襟上。华楠上前去拿手背擦母亲的嘴角,想回头叫人帮忙把她抬进屋里,却看到站在几步台阶之下的江霖。
华楠无法对自己解释,从来不愿意轻易掉眼泪的她,为什么在看到江霖的时候突然哭了出来。
江霖说:“华楠你先别哭。”她挽着华楠妈妈的一只胳膊,让她把重心放在自己身上,却发现她压根没那个力气。“你快挽住阿姨另一只手,先让她站起来。”
华楠心里咒骂着该死,抹了把眼泪,赶紧扶起母亲的手臂。
这时候刚才楼下的人上来看情况,忙把两个小孩拉到一边,在场的两个男人半拉半抱得把华楠妈妈送回里间卧室。华楠妈对着陌生人拳打脚踢,短短几步路程,站在她身侧的男人重重挨了她好几下。她这时候怒气爆发,嗓音也清晰了,诅咒别人不得好死。手臂不断推搡着扶衬自己的人,还不忘把口水瞄准人脸呸呸直吐。
“妈!”华楠走到前面去制止她,“你听话点!”
江霖这时候忙着在后面捡华楠妈妈挣扎中蹬落的拖鞋,弯腰抬头间,一个男人的遗像闯入她的眼睛。男人被放在一个黑色的塑料相框里,面前摆着几只白瓷盘,盛着水果点心,盘子旁边是一小盅已经蒙了灰的酒。人是种很奇怪的动物,拥有情商和智商,懂得判断是非对错,明白该开心还是难过。江霖的智商让她明白,那个眼睛和华楠极其相像的人是她的爸爸,而情商让她变得无比难过。
江霖手里提着拖鞋,久久的注视着照片里那双眼睛。江霖妈遇上有人家办丧事都会让江霖快点走,因为江霖乱捡地上的纸钱狠狠打过她的手。此时的江霖,面对那张黑白分明的照片却感觉不到一点恐惧。她把拖鞋放在床边,避免自己碍手碍脚又走开了两步,就那么背着书包站着,看华楠拿毛巾替母亲擦脸和手。华楠按下母亲胡乱扑腾的手臂,却被一下子掀了个跟头,撞在柜子上闷重的一声响。江霖跑过去扶她起来,拉着她冷冰冰的手半天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在邻居走后,华楠给郑檑打了电话。可能因为刚哭过,还拖着鼻音。江霖也是问过才知道,那天打车来送她回家的男生是她男朋友。惊讶之余,想起了学校里的闲话。
“你哭了?”郑檑接起电话就紧张起来,“阿姨现在怎么样?”
“好多了。刚喂过药。”她尽量让自己平静。
“你等我,我马上过去。”
“不用了,你忙你的吧,我也不是一个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江霖。
郑檑愣了一下,“江霖在你家?”站在他旁边的时家言听到江霖时蹭地从地上跳起来竖起了耳朵。
“嗯。”华楠应声道。
“我这边没事了,我等下过去。”
华楠没再拒绝,毕竟,打电话过去就是想要见他的。
时家言看郑檑挂了电话,凑过去眨眨眼睛,“胖丫头也在啊?”
“干吗?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对小朋友兴趣这么浓厚。”
“不是,我是关心华楠你不懂。”几秒钟后又说:“好像说的你不比华楠大一样。”
郑檑懒得理他,走到马路牙子上拦车。身边一群乌七八糟的人上去瞎扯淡,时家言几脚踹开,喊着别拦着他哥跟嫂子千里鹊桥来相会,这架今天不打了,散了吧。人们炸毛了,守了一下午,现在说不打了,白藏了半天砍刀在裤裆里,缩着屁股就怕一个紧张后半生不能性福了。郑檑眼神一扫,吵吵的人群气焰被压了下去。他抬手拦下一辆空车,瞪着时家言说:“上车。”
时家言答应一声不敢怠慢,嘴里念着“小胖子小胖子”,心情一点没给郑檑的坏脾气惹毛。
到了华楠家,时家言从进门起就伸头伸脑找人。看到江霖坐在客厅里写作业,凑过去捣乱。一会儿藏她的橡皮,一会儿扯她的本子嗤之以鼻。
“我靠,23乘19是多少你不知道啊?”
“哎我说你们小学生现在就学英语了啊?幸亏我妈生我生的早。”
“不是我说,你们女孩一般字都挺好看的,你怎么写这么丑?”
“哎呦喂!还有脾气了?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好好写。”说完却依旧赖在江霖跟前贱兮兮的起哄。
江霖刚才本来打算回家的,华楠却说回去也一个人,干脆在她家玩会儿等她爸妈下班回家再回去。她就开始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偶尔抬头看看忙进忙出的华楠照顾她妈妈。本来心里就乱七八糟的写不到心上,时家言又一屁股坐在旁边招惹她。这让江霖对时家言那点毫无建设性的好感瞬间消失了。
她之前还认生,现在也不管了,扭着胖乎乎的脸瞪他,“你烦不烦?”
时家言却笑起来,看上去心情好的不得了。他把她的作业本拖过来,看了两眼又从她手里拿过笔,表情牛气冲天,手下顺风顺雨,没一会儿就把她的作业做完了。
本身还一百个看他不顺眼的江霖,这会儿完全被收服了,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你全会啊?”
“我高中了好不好,小学数学都不会你当我弱智啊!”时家言在说这句话几年之后,了解到世界上这种弱智还真有,江霖的数学课像是小学五年级之后就让体育老师教了,蠢的令人发指。问她上课到底在干什么,她的回答倒是很丰富,只要不听课,在有限的条件里她什么都干,发呆传纸条看漫画,精神世界得到充分发展。
江霖一看作业写完了,浑身舒坦极了。她问时家言:“你小时候这些题也会吗?”
“这不是废话么,”时家言把头一扬,“我小时候拿的双百比你吃的饭都多。”
“吹牛吧你。我一顿能吃两碗你考得过来么?”江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太阳穴上比了个牛角嘲笑他。
时家言脸有点绿了,人不大饭到不少吃,“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你才嫁不出去!”江霖急了。
时家言哈哈大笑,拍着桌子说:“对对,我嫁不出去。我说你见过那个男人要把自己嫁出去的,你是猪么?”
提到猪,戳到了江霖的痛处,她以为他是在说自己胖,气的说话都结巴了,“我妈说了,胖是因为我有福,福气!”
时家言笑的更厉害了,捂着肚子滚下了沙发。
郑檑听到这边的动静,过来替江霖说话:“别听他胡说八道。”之后揪着时家言领子提到一边,“让你来你以为有什么好事,去把墩布洗干净,楼道里她妈吐的东西还没人收拾你以为没事儿干了?”
“又不是我吐的。”时家言嘴上不服气,被踹了一脚还是去拿拖把了。
江霖把桌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告诉华楠自己要回家了。
“我跟你到楼下,顺便倒垃圾。”华楠说着到门口拿起塑料袋。她走在江霖前面,提着她妈从胃里吐出来的午饭,手臂伸直怕蹭到自己身上。快出楼道的时候,华楠停了下来,转身看着江霖,“不要告诉学校里的人。”她认真的说。
江霖点点头:“我不会说的。”
“总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看上去是个大嘴巴,连她也不能说啊。”她看上去似乎还有些担忧。十几岁的年纪,创伤和孤独共同伪装起她的强大,她不愿意让别人推倒那面负偶顽抗的墙。
江霖郑重的把头点了三次,这时候脑海里浮现了抗日片中视死如归的战士,脸上瞬间染上了一份有些幼稚的坚决。她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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