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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韦庄,大约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忘了是在哪本书上读到他的五首《菩萨蛮》。惊艳于他的每一首词,都像一幅绝美的图画。喜欢之余,我背下了其中第二首。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不自觉地把这首词和白居易的《忆江南》作比较。同样是怀念江南之美,白居易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南绿如蓝”是那么明媚鲜艳,韦词却带着挥之不去的惆怅。
韦庄的《菩萨蛮》用词极其讲究,可其中有一句,却让当时的我很困惑。“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如此精致华美的词句中,怎么会出现“呵呵”这般口语化的字眼?
随着年龄增长,烦恼渐多,言语却越来越少。渐渐明白了,什么叫“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某一日再度读到韦词,突然意识到“呵呵”二字竟是点睛之笔。深夜,主客相对而坐,殷勤相劝,浅醉轻殇。不必说什么世事茫茫,什么人生无常,咱只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莫辜负这苦短的春光。这种时候,言语是苍白无力的,甚至是多余的。再多的话,都不如一句,呵呵。故作旷达,却是愁思入骨。真正的愁,从来说不出口。
似乎体会到了什么,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把他的五首《菩萨蛮》连起来读,最终着落在那一句“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又过了几年,读到《秦妇吟》,了解了韦庄的生平,才明白他的惆怅从何而来。
韦庄,晚唐诗人、词人,出身京兆韦氏东眷逍遥公房。京兆韦氏是中古时期的名门望族,唐代长安俗谚称京兆韦氏和京兆杜氏为“城南韦杜、去天尺五”。有唐一代,京兆韦氏出过十几位宰相。
韦庄出生时,韦氏已经开始衰落。父母早亡,家境寒微,早年屡试不第,在蕃镇任职。公元880年,韦庄应举不第,却陷于长安,亲历了黄巢之乱,882年才逃离长安赴洛阳。韦庄将那两年在长安的见闻以妇人口吻写成《秦妇吟》。《秦妇吟》是可以媲美杜甫《三吏》、《三别》的史诗巨作。
黄巢起义军攻入长安,皇帝仓皇出逃,被抛弃的公卿士族和黎民百姓被困城中。黄巢部下对朝廷官员展开了疯狂屠杀,并洗劫了长安城。“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一时之间,长安沦为人间地狱。
然而这只是乱局的开端,长安城接二连三地遭受战火的洗礼。黄巢起义军、朝廷军队、蕃镇部队,没有一方放过对这座历史名城的蹂躏。昔日璀璨繁华的长安,连同那些光耀了几个世纪的门阀士族,一并化作尘土,掩埋在废墟之中。
韦庄逃出长安后,历尽艰辛,辗转漂泊,尝尽人间苦楚。在唐室重回长安的短暂年头里,年近六十的韦庄终于考中进士,进入政治舞台。代表朝廷出使蜀地时,韦庄被西川节度使王建看重,有意将他留在西蜀。当时韦庄对唐室尚存念想,谢绝了王建的邀约。几年后,韦庄对唐室绝望,入蜀为官,得到王建的重用。公元907年,朱温废唐自立。韦庄和西蜀一些大臣拥护王建称帝。次年,韦庄被王建委任为宰相,蜀之开国制度多出其手,后终身仕蜀。
《菩萨蛮》组词是韦庄晚年在蜀地所作。在战火连天的年代,蜀地算得上人间乐土。韦庄力阻王建出川与朱温争雄,一心一意辅佐王建,为蜀国的出了不少力。因为韦庄的缘故,不少士大夫主动投奔前蜀。奔波半生,到老来位极人臣、安稳度日,韦庄的际遇在当时可算难得。但古人安土重迁,对故乡的眷恋是刻在骨子里的,无论世事如何变迁,自身荣辱成败富贵寒凉,到老了都希望落叶归根。然而韦庄早已目睹长安毁于战乱,宗亲门族飘零没落。莫说硝烟阻隔返乡无望,便是回去了,对着那片废墟,恐怕连家门都找不到。没有了亲人故旧,连祖宅都不复存在的故乡,算什么故乡?
故国随风而逝,蜀主的知遇之恩不可背弃。韦庄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故乡,再也回不去了。于是他只能一边赞美江南,一边感慨: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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