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碎沫影

作者: 郁玺 | 来源:发表于2023-10-18 21:09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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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浅灰色房门静立在原地看我。房门六尺高,两尺宽,刚好可让一人通行。钥匙赤裸裸地插在钥匙口上,有些生锈,向右转一下,才能转动门把手把门推开。

    我走进房间,房里空无一人,赵兰灯不在这里,她已经许久没有来过了。房间里没有灰尘,记忆的角落也不落尘埃。房间大体整洁,仍然是我们原来的样子,书架上书的摆放略微杂乱,写字台上的纸张和杂物堆叠,像是落了满地的银杏叶。

    远处悠扬的钟声响起,是图书馆的大钟发出的钟声,厚重如盾,又灵巧如丝。我思索,我和赵兰灯的开始大抵便是这钟声。时间如潺潺河水一般流过,可是那一瞬间仍旧历历在目。是黄昏时分,大钟的指针指向六点,图书馆的大钟敲响了第六声厚重的钟声。夕阳撒下无数鹅黄色的光,人群似乎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糖衣,而赵兰灯忽然出现在眼前,像天外来物,像光芒本身,像是高高突起的珠穆朗玛峰,我一眼从朦胧的人群中看见了赵兰灯,而赵兰灯貌似也看见了我。我们像是失散多年的亲人,驻足原地,久久不能动弹。赵兰灯那天穿着藏青色长裙,没有化妆。她没有笑,脸色漠然、不解。命运把她送到了我的面前,也将我送到了她的面前。命运?命运会有走向吗?或许命里我们就注定分开,相逢原来是离别的序章。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或许从赵兰灯口中的那句“我们好像见过,我想认识认识你。”开始,我们生命的列车就已经开始错开,而往后的一切,不过像是大体地按照既定轨道一般缓缓前行罢了。

    当第三声钟声响起时,世界仿佛按了静音键,我倾耳细听,但再无钟声。我抬头看向窗外,图书馆在稍有灰尘的玻璃窗里下沉,原本淡绿色的指针变成暗灰色,顶起高高的钟的墙体倾斜,图书馆矮了半截。像是失去震感的地震,外围的房屋歪七扭八,陷进地底,缓慢而又决绝。行人本该惊慌,但没有;我也本该惊慌,但也没有。

    无计可施。世界的收缩不是突然出现,在很早之前,在赵兰灯最后一次出现之后,便慢性地开始了。时间不知走了多久,而后走到我的眼前。有些东西在消失,一点一点,无可抗拒,难以觉察。有些失去其实从很早就已经开始了,在我所不能目及的地方。

    我回头看向床头柜。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是赵兰灯爱看的《文学回忆录》,上册,封面是粉红色硬纸板。书签是我给她做的,艳丽的红色与黄色交融,我在书签上提的字是泰戈尔的名句:“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引繁生俗,又仍留美感。我们关系的拉近是因为书籍。赵兰灯酷爱阅读,她无比狂热地向我倾诉她与她书中的世界。她说她是从一个贫穷的地区走出来的人,家乡是朴素的,家人是刻板的;书籍里的世界耀眼,书籍中的人物丰满,书籍内的思绪纷杂。她说,她的生命有一半在书里。我也看书,但远不如赵兰灯那般热爱。我看书时会产生一种疏离感,每每要沉浸小说的情节中时,便会从内心深处产生一种“这不是我的生活”的想法,于是便又只得站在故事之外。赵兰灯喜欢村上春树,喜欢张爱玲,喜欢马尔克斯。他们的书我读得不多,不过这仍不能驳斥我作为赵兰灯的文学的倾听者的可能。

    我坐在椅子上,翻开书,书里零零散散的有赵兰灯用黑笔划的横线,横线大多弯曲,静静的托起一些很感性的话,是木心先生的感触,也是赵兰灯的内心具象。我想赵兰灯大抵和木心有部分重叠:热爱文学,心思细腻,看透人生却又迷失在人生里,思考爱情却又冷漠地远离爱情。重叠,人与人之间总有重叠,人与人之间截然不同,却又万分相似,像是同一棵树上的树叶,轮廓相似,总而不同。我看书不会勾画书籍,赵兰灯自然有她的理由,我更希望我的足迹是模糊的,是轻轻的,来过,可以当成没来过。我来到赵兰灯的生活里,来到她的心里,但最后大概也像是没来过,我的人生明明充满遗憾,但貌似又的确符合我的预设。周遭的下陷大抵是遗忘的痕迹吧,我的世界真的是我的世界吗?一个人终究会将另一个人遗忘的吧。

    黄昏,现在是黄昏,夕阳西下,世界是橙红色的,我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台灯放在书的右侧,中间隔了大抵三个手指的距离。台灯是天蓝色,像是用清水把克莱茵兰冲得只剩纸张的那种蓝色。台灯是我在赵兰灯十八岁生日那天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我对她说,你不觉得很巧妙吗,蓝灯兰灯,你既是我的蓝天,也是我的明灯,我的存在或许就是为了遇见你。赵兰灯在笑,笑靥如花,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株山茶花还要鲜艳。这只是一切的开始。开始总是这样。

    我的生日在冬季,赵兰灯送给我一条围巾。围巾是方格式的,黑白交加,整体微黄。赵兰灯站在我的面前,她只比我矮半个头,她拿起围巾,绕过我的脖颈,双臂翻动,把一种难以描述的温暖放进我的心房,让我的心永远停留在冬天、永远渴求这种温暖,让我觉得这一刻一定是我整个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我打开床头柜下的抽屉,把围巾拿在手上,围巾已经没有那种温度了。我想我在赵兰灯为我戴围巾的那一刻,一定觉得自己不能没有赵兰灯,一定觉得失去这种温暖我就会死亡。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是赵兰灯离开之后,亦或者听闻她和别的男人结婚之后,我把那条围巾扔进垃圾桶,把心里的情绪扔进垃圾桶,坐电梯,开门,扭锁,回房,而后又狼狈地下楼,把围巾捡回来,抱着围巾蜷缩在房间角落。我哭了吗?大概没有吧。不知从何时开始眼泪就已经离开了我的世界。我貌似能回忆起那种心绪,但又很模糊,像是坐在观众席观看八十年代的影片。

    世界仍旧在收缩。图书馆几近消失,溶解在无尽的空白之中。钟声再也不会响起了。

    我忽然想扔掉这条围巾。扔不扔掉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的记忆又有什么意义呢?但我还是起身,从床沿和墙壁推挤出来的路径上走过去。狭隘的空间曾经容纳两个人的身躯,我抱起她的双腿,她环住我的脖颈,亲吻,黏糊糊,灼热的气息,有什么东西在跳动,不希望停下来,不能停下来,树叶在上下翻飞,声音与感触合二为一。

    墙壁是淡黄色的。我喜欢的颜色是深棕色,古朴淡雅,冷静沉着。淡黄色是赵兰灯喜欢的颜色。墙壁是按照赵兰灯的喜好上的漆料。我们或许那时候吵了一架,或许没吵,或许我只是轻轻抱怨了一下。我觉得墙壁的颜色很重要,像是每天晚上都习惯喝一杯牛奶一样,但是赵兰灯更重要,她开心的话,我也会开心。

    我走进电梯,电梯空无一人,电梯门关上,我的身形呈现在稍稍反光的铁壁上,有些模糊,有些平庸,有些丑陋。她开心的话,我也会开心。真的是这样吗?我不明白。我走出电梯,把围巾扔进垃圾桶。我在哪里呢?我真的有爱过自己吗?还是说我一直近乎偏执地爱着自己呢?提出分手要求的是赵兰灯,但真的是她吗?又何尝不是我呢。围巾,她给我带上围巾的那一刻,我觉得那一定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所以我一直讨厌最幸福时刻的出现,因为其一但出现,往后所有都不过是下坡路罢了。再也不会有最幸福的时刻了,再也不会。

    腐烂的香蕉皮摊在地上,被人踩了几脚,形状狰狞。路上能随处可见废纸团和一些有色垃圾。垃圾桶异味很重,满粘稠的灰黑色的印痕。我们近乎是逃来这里的。赵兰灯的父母并不喜欢我,他们并不希望我们在一起,不希望我们同居,他们几乎没有给过我好脸色。我又凭什么让他们给我好脸色呢?普通的二本学历,五千的月工资,无房无车,上下一白,喜欢空想。我大概能理解,像我这种青年大街上一抓一大把,没有特征的,符号化的,未来漆黑一片的。所以我不怪赵兰灯的父母,也不怪赵兰灯。赵兰灯是违背父母意愿和我来到这里的。这里离她的家乡很远。赵兰灯貌似一直在逃。

    我一脚踢开路上的雪花啤酒罐,铝制瓶在地上跳动打滚,发出“砰砰砰”的声响,像是受冤枉的孩子被父母无情鞭笞时发出惨叫声。赵兰灯一直在逃。她逃离学校,逃离家庭,逃离现实,最后也逃离我。我往图书馆方向走去。路上开了花,是常见的山茶花,白色,红色,甚至有粉红色。赵兰灯不喜欢这些,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压得她没有心思去思考这些,但是我喜欢,我喜欢这种生命的绽放形式,用无数平凡的岁月去换取片刻的美艳。我希望我也能够像花一样,绽放,不用全程,只要能绽放就好了,要开出属于自己的一抹红色。可这太困难了。赵兰灯并不同意我养植物。确切的说是不同意我养那么多植物,我百般挽留,才留下了一盆绿萝和一盆白鹤芋。我独自生活时会留一面墙来摆放这些小植株。他们已经不完全是生命了,他们还是我的意识载体,是我的精神支柱。绿萝和白鹤芋最后都死去了,枯死,叶片发黄,根茎干枯,发烂发臭。赵兰灯最后又被父母挟持走,她什么也没能逃掉。

    图书馆前杂乱地停着自行车和电动车,大大小小,错综复杂。图书馆已经完全沉入地面了,剩下暗淡的大钟仍旧慢慢下沉。我往前走。“你想跳下去吗?”赵兰灯问我。想跳吗?能跳吗?赵兰灯摸着摩天轮的玻璃窗,口里呼出的白气在玻璃窗上液化成水雾,像是在施展魔法。我和她说,如果跳下去就可以让世界停止,跳下去可以让此刻的幸福无限延伸,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赵兰灯围着黑白色长条的围巾,是我上摩天轮之前给她围上的,手很笨,她微微调了调,围巾就融入了她的存在。赵兰灯说,我们一起跳下去吧。

    一起跳下去吧。无法跳下去的。我无法继续往前走了。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拦住了我,我伸出双手,但却被墙壁一般都空气拦住。我们永远无法跳下去。人生是长路,人生没有悬崖。赵兰灯会离开我,我会慢慢被她遗忘,而我甚至无法选择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被她遗忘。

    我原路返回,回到房间,转动门把手,发现并不能打开门。我向右转一下赤裸裸地插在钥匙口上的钥匙,才转动门把手把门推开。什么时候锁上的门呢?我独居的时候并没有这种习惯。这是赵兰灯的习惯。我知道的,她没有安全感,害怕自己被窥视,她以为锁上门就可以获得安全感。她真的获得安全感了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从来没有得到安全感,哪怕是安居在父母的荫蔽之下,哪怕是搂着赵兰灯的时候,我也没能得到百分百的安全感。人生明明没有悬崖,可我总觉得我就悬在悬崖边上,生活风平浪静,但是我总害怕生活下一秒会破碎,像是杞人忧天,但没人解释,也无法解释。赵兰灯要求我每次最后离开时把门锁上,所以长久以来我也有了这个习惯。

    下陷的建筑越来越多,隐隐呈一个圆向我逼近。图书馆已经不见踪影。我坐在椅子上无所事事,只能静静等待消失向我靠近。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房间里呢?奥,对了,我们在这里吵架了,之后赵兰灯收拾行李走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为什么而吵架呢?不为什么,能吵架的东西太多了,性格,前途,上进心,房屋摆设,墙壁风格,生活习性,思想印象,不一而足。我自大地以为爱可以把一切都补全,未曾想原来爱只是把这一切放进了幕布之下,等一切发酵,燃烧,幕布燃起来,爱意退却,不知所踪,大火把一切都烧了个干净。赵兰灯面目狰狞,眼睛布满血丝,泪水被挤在眼眶,像碎裂的红宝石,她以自己的逻辑据理力争,我听着,也反驳,我没能完全理解她,我想她也没能理解我。是这样的,哪里又会有完全的理解呢?我们不过是并行的两艘小船,各自孤独地航行在茫茫大海当中罢了,能够抵御海浪,那就稳步前行;不能抵御海浪,就被无情地吞噬,船毁,而人坠落深海。从头到尾,我们都是两个独立的个体。

    窗外已经没有房屋了,只剩下一片空白,剩下一无所有的天空。赵兰灯走时也穿着藏青色长裙,没有化妆,脸色平静如波。我站在一旁看着她离开,我擅自觉得她内心一定五味杂陈、翻涛覆浪,也一定是灰色的、绝望的,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那两条命运线的相遇。我们的命运线交织了,可是交织只是片刻,我们还没有互相了解,矛盾就让我们互相远离。

    窗户被空白溶解了。那之后呢?之后我也离开了。对了,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到这里。我没有留在这里,把我留在这里的人是赵兰灯。赵兰灯把我拉进了她的记忆当中。我其实看见她很多次了,在我夜里难眠转身的时候,她就在我的身边;在我独自进餐的时候,她就在我对面;在我散步的时候,她在听着我无厘头的喃喃自语。我不能看见她,但是我感觉到了她。她时常来到这里怀念我,但时间间隔越来越长。赵兰灯,你能再过来一次吗?想起我,怀念我,想起过去,怀念过去。赵兰灯。

    四周一片空白,一切实物都被吞噬。我感觉就我在下降,很稳定的速度,但是无法估算。空气越来越稀薄,无法呼吸,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唤氧气,但是我大口吸气,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细胞失去控制,我的身体也失去控制,四肢剧烈摆动,眼睛上翻,不能呼吸带来的不适感冲撞着我的大脑。忽然间白色变得温和,窒息感如风一般消散。我不见了。

    睁开眼时,一位年迈的老妇人映入眼帘。两鬓斑白,头发黑白相间,散发,眼睛看着前面的小女孩。她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文学回忆录》,封面褪色成白色,书页泛黄,纸张受潮弯折。我猜出她是赵兰灯,但不是我的赵兰灯。赵兰灯没有看书,而是用慈和的眼光看着前方草地方肆意奔跑的小女孩。小女孩绑了两个小辫子,脸颊肉嘟嘟的,跑起来带着风,风吹动着赵兰灯的发丝。

    “赵兰灯。”我轻轻说。她没有反应。“赵兰灯!”我大声呼喊,但是她仍旧没有反应。小女孩不知从何时吹起了泡泡,“奶奶,你看我吹的泡泡。”赵兰灯闻声望去,我也看过去。

    一个又一个泡泡像蒲公英一样向上飘起,一个巨大的泡泡抓人眼球。大泡泡飞得很高,阳光照耀下泡泡流光溢彩,仿佛精美的颜料在泡泡表面游泳。一瞬间,或许是风,或许是灰尘,或许是时间的挤压,或许是记忆的刺,泡泡忽然炸开,流动的彩光消失不见,过往的辉煌杳无踪迹。有几滴没有色彩的水飞出来,掉落在地上,而后消失。

    我并不害怕这种东西,但是那一瞬间我几乎要惊叫出来,我的嗓子忽然哑了,我无法发声,我看不见我自己了,我消失了。

    赵兰灯看着半空中炸开的泡泡愣在原地,双眼呆滞,目光无神。小女孩开心地跳起来,嘴里不停地喊着“奶奶快看奶奶快看!”小女孩跑到赵兰灯膝前用稚嫩的小手推赵兰灯。赵兰灯回过神来,看着空空如也的草地,觉着貌似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什么东西消失了呢?似乎是很重要的东西。

    “奶奶,你也来吹。”小女孩说。赵兰灯没继续想。一个个泡泡被吹向天空,而后在空中炸开,泯然消逝,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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