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一棵树,比寻常的大,比寻常的丑。
见到它的那一年,我就学会了爬树。爬树这样的技能,不需学,尝试了,以后都会了。那一棵又丑又大的树,比平常的树要好爬。它顺着河水的水面生长,微微朝上,乱七八糟的枝桠会伸到水里。
我第一次见它的时候就想,它到底是多离不开水。
那时我年纪不算小,身体抱着树干,双腿夹着树再往下蹬,一点一点挪着前进。靠近树冠的地方,有一个鼓鼓的隆起的节,那个时候,我就会经常坐在上面,坐到黄昏了该吃饭的时候。
这棵树贴着的河其实很窄,很浅。它或许以前是又宽又深的,但自我看到它起,它就是一副血液流尽、筋脉枯竭的模样了。
某一年,当我几个堂兄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后,陪我父亲去奶奶坟上放亮的人就只剩下了我。
这一路走了很久,我觉腿酸,天气很好,所以倒也没有不耐烦。到了坟上,冥纸香烛再接跪拜,之后便是鞭炮。
回来的路上我就想起记忆里又丑又大的树了。
但我已认不出它了。
不知道它是被修剪了,还是被移走了,又或是被完全杀灭了。
我心里有些惆怅,对它的那一丁点记忆只剩下它与它最爱的河水相亲和的一副画面。房屋变换,走的路也变换了,但记忆倒是不变的。只是,空有记忆,比照现实也找不到它了。
去过奶奶那后,父亲又带我去了舅姥爷坟上。
事实上,我从未见过我奶奶,和她的兄弟。不说真人,一张照片也没有。
我父亲是穷学生出生,至今也并不算是光宗耀祖,平常人一个。但说起过去,他讲起的少,偶尔有,也多是那时生活艰苦中的乐趣。对于家事长短,从未提及。
所以我长年以来并不知道,我奶奶,我舅姥爷,均亡于自尽。
舅姥爷一生未成家,老在我奶奶身后,我猜想过,他孑然一身时的空寂。但听我妈说,他是因为丢了钱才想不开。
我奶奶家庭原是地主,要我说是否真像那时口号喊的一样是罪恶的、要被打倒的,我无从考究,良善之辈也是从我爸身上看来的。
我爷爷是赌徒,我爸能读书至大学毕业,朋友有家庭有,一生成长少不了我奶奶的教育。
他们或许都是好人,或许只是不好不坏的普通人。我讲的是我奶奶的家人。
但那个名头下来,我奶奶嫁给我爷爷,我舅姥爷一生鳏居。
这些都是后来知道的事,那时我在坟前跪拜,并不想太多。只觉得天气热得邪性,坟的位置也偏的邪性。
倒不是说偏僻,坟前坟后都有人家,但就是说,这里就一座坟。
就只有我舅姥爷一座坟。
一个小土包,上头积了许多枯叶、塑料包装、铁罐子、冰棍杆子等等。小土包附近的树不够远也不够近,挡不了雨,遮不了阴,风一吹,地面上零零碎碎的垃圾就堵在了土包前。
那时我感觉迟钝,后来回忆才觉得酸苦。
即便那不是我见过的,即便那不是我亲人,这样的结尾,我也有些难受。
说起这里,我才发觉,老家那么多坟大多是没有墓碑的。祭拜时就跟着长辈,问,这是哪位,下回来了,又会忘。
这样的祭拜,这样的纪念原本就传不过几代吧。
我想,大概我父亲老了后,我便可能再难回老家了。没有了叮嘱我祭拜的人,多半我就难得去了。
开头是想起了那棵树,到了后来,念及了许多,但不论我因空有形式的祭拜产生多少怠惰,又或许一思及回老家,便是与一群一年见一回的亲戚上饭桌过坟山,但多少时候里,老家那棵树是一个安慰。
我是典型的现代人不知当时苦困,感受农村,只能感受出一嘴黄土。但我觉得,即便我忘了那一棵树,忘了坐在那棵树上的感受,只是回忆到我曾有过与它同在的时候,我会觉得,我离父亲,离我亡了的奶奶、她的兄弟父母,很近。
今年外公身体不好,我们一家留在了自己家,没有回去。我爸因为他亲姐的养父大寿,便不得不回去一趟。
朋友来过一条短信,说她家里人找我爸咨询些事。
我回她,我爸正在老家,只怕这时不大方便,等他回来我再联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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