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秋冷,冬寒,春早。
西伯利亚寒流跨过蒙古大草原和黄土高原,直冲冲的踏进秦岭,把大洋上寒冷潮湿的空气,一股脑儿地灌进了这干枯崎岖的山岭里。
山沟里的人家整冬的缩在家里烤火取暖,唯一的活动就是铲雪,在必经的路上铲出一条紧紧能够过路的道来,然后等阳光猝不及防的到来,晒掉这满世界的寒冷。
老林搓了搓手,用力把自己蜷缩在一起,让仅存的一丝丝热气留在被窝里,清冷的细风从漏风的屋子吹进来,和老林做着不死不休的斗争。
老林摆了摆头,抬头透过屋缝看了看外面白的发亮的月光,和这座破烂不堪的在寒风中摇曳的屋子一样抖了抖,思忖道:想来明年的春天来得会更早吧。

清晨天还未亮,老林已经在石头旁烧起了一堆火,冬天的柴火干得脆脆的,火苗蹿得老高,照得老林花白的头发像是那干枯的地里铺的一层白花花的霜一样。
冬天的夜格外长,天怎么都亮不了,不等东边刚刚开始泛灰光,老林就起身拍了拍屁股往东边走了,留下了一堆烧得干净的火炭。
穿过一片干涩的竹林和田边地头的小路,天边光亮才刚刚醒来,勉强照得老林能看到路面大大小小的石子儿。地里的麦苗已经开始发青,老林想,这雪快来了吧,下一场两三寸厚的雪,再晒个十天半个月,冬天快过去,这麦怕是也长得老高了吧。
干枯的冬天里,只有那片松林还郁郁葱葱,让这白茫茫的冬天还有一丝丝生机,林子脚下的牛圈被树荫笼地严严实实,还是黑得什么都看不见,老黄牛听到了老林的脚步声,哞哞的叫了两声,这声音低沉可怜,像是怕吵醒临边的人家,又要让老林听见。
老林从牛圈拐角抱了一抱豆秆,放在黄牛的木槽里,又打碎冰渣,从结了冰的沟里撇了撇,给石槽里添了半桶水。冬天里草木凋落,若是在往常,老黄牛还能吃到鲜嫩的牛草,只是这冰天里,老林只能给黄牛吃攒了半年的豆秆。

老牛和老林相依为命多年了,老林还清晰的记得,买他回来的时候是个下雨天,雨下得粗犷犀利,老林浅口的黄胶鞋里灌满了稀泥,老林弓着背抱着小牛淋回了家,顾不上自己先给小牛擦得干干净净。
老林在牛圈的门槛上坐了许久,看着老牛一口一口的咀嚼,回嚼,坐到东边白的发亮,坐到石槽里的水起了薄冰层,坐到老林手脚冰冷,坐到雪花一片一片尽数落在老林眼前。
老林起身,拉上了牛圈的门,转身往地里走去。
这山里的雪下的总是猝不及防,人们说冬雪常在夜里落,可老林知道,白天见过的雪远比晚上多。地里成捆的苞谷秆还横七竖八的烂在地里,这几捆秆儿又能让老黄牛多暖和一点吧。
老林没有想到的是,这雪下得铺天盖地,三天,五天,十天,半个月都没有停过,老林每天天还未亮就爬起床,把自己屋顶上尺把厚的雪扫一扫,又去牛圈看看老黄牛。
老林完美秉承着庄稼人的所有特性,并由此过度地衍生出了看似愚钝的情态。渐渐地老林的耳朵背了,也好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像这冰天雪地一样干净。十几年来,老林每天饭前去摸一摸老黄牛,凑近老牛,听一听他亲切的叫声,月生日落,春去秋来,风雪不止,年复一年。

第十七天,雪停了。青涩的阳光越过东边的山岭,不温不暖的照在了雪地上,刺骨的微风夹杂着寒气,吹着树梢和屋顶上的雪沫在阳光中闪闪纷飞,落在老林灰蓝色的帽子上,老林久违的摘下帽子,拍了拍,又往牛圈走去了。
大半个月的落雪已经在屋顶上堆成了几尺厚的雪地,盖住了屋顶大大小小的洞眼,也堵住了四面八方吹来的寒风,圈里凌乱地散落着第一天下雪堆积的雪、每天不间断地豆秆、还有取暖用的苞谷秆。
老林走上前,捡了捡地上掉落的豆秆,扔进槽里,又习惯性地伸手去抚摸老黄牛,老牛从栅栏的空隙伸出犄角,往前顶了顶老林,又急促的吼叫了几声,随即面朝老林退到了堆满苞谷秆的墙角。
老牛仍然睁大眼睛盯着老林。人们说,下雪不冷化雪冷,想来老牛也是觉得冷了吧,老林明白了老牛意图似的转身给老牛关上门,准备再去抱上一捆苞谷秆给老牛取暖。
太阳越照越暖,这空气却愈发寒冷,老林朝双手哈了几口热气,抱着双手往竹林那边的屋子去了。多余的苞谷秆立在老林的棚子里,多多少少也能挡一挡夜里逼人的寒气,老林在早已冷掉火坑里踩了踩,蘸着草木灰让鞋底干一点,又从屋里抱了一捆苞谷秆往东边走去。
竹林依然茂盛,反倒在这雪天里显得更加青翠。经过竹林时,积压许久的雪堆开始时不时地滑落,落在老林的帽子上,肩膀上,砸在老林怀里的苞谷秆上,碎成小块融进雪地里。老林在雪地里跋涉着,一脚一脚踩得积雪咯吱响,在地上留下深深地、带着草木灰的脚印。

踏过竹林,远远地,老林呆住了。牛圈上空,灰尘和着雪沫飞舞,空气变得窒息,和老林的目光一样浑浊凌乱——老屋终究是经受不住这昼夜不息的落雪,倒在了阳光照耀的冰天雪地了,倒在了老林的眼前,和老屋一起倒下的,还有催促老林出门的老黄牛。
老林丢下手里的苞谷秆,朝着老屋东边的角落一步一步地跑去。雪慢慢开始化了,和着泥土抹在了老林扒拉的血淋淋的双手。
傍晚,树梢的积雪依然缓缓落下,落在老黄牛健硕且裹满泥土的躯体上,老黄牛还未冷僵的温度将雪渍融化,顺着老牛的背脊流下,冲洗出一道道干净的肉体,露出苍老干枯的毛发。
老林坐在倒塌的墙根上,老牛倒在老林的脚边。老林坐到西边晚霞照亮白茫茫的山坡,坐到太阳落在午后的山顶下,坐到月光洒满冰冷的空气,坐到老牛冰冷僵硬,然后蜷缩在和晚风一起摇曳的屋子里。
老牛葬在了老林和老黄牛屋间的竹林里。老林刨干净还未融化掉的积雪,又烧起了火堆,把地烤的温暖湿润,才挖出几米深的大坑,垫上几层苞谷秆,埋掉老牛,竖起了低矮的坟头。

接下来的天气好得要命,阳坡的雪化的比积的快得多,屋顶变得干净,路上不在泥泞,麦田开始郁郁青青地生长起来,竹林细碎的阳光也洒了进来,石子路变得清晰起来,老林还住在那堵屋里,摇曳。
后来春天到了,倒塌的屋子再也没有动过,墙角长起了一串串的牵牛花,开地烂漫,开得寂寥,开到墙根,开到年复一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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