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来的时候正赶上了彼岸花花期,一身春绿长衫在红色花海中穿过,顺着唯一的小径,幽幽走到她跟前。
以前常听说红花需有绿叶来作陪衬,她这五百年见到的花单有这彼岸花,花虽红艳却没有绿意,所以常想着若有一点绿色相衬会不会更添几分姿色。而如今见到倒觉得自己费心种出来的一片花海,都成了别人的陪衬,若不是能看出他那没有实形的魂魄,估计会认为是哪位仙官纡尊路过。
“这一片曼殊沙华,都是姑娘栽种的吗?”
她放下手上的锄头,双手不着痕迹地在衣服上蹭了蹭粘上的泥土,轻声应了一声是。
“黄泉路上还有这番景致,姑娘有心了。”
抬头正撞见他眼中的真切,她敛眸低笑,“再美也没人记得罢了。”言语惋惜,但未见落寞。
“好景赏一时也便足够了,我该是向孟婆讨一碗汤喝,孟婆可在屋内?”
“不在。”
“那……”
“我便是了。”她端起该有的架子,声音婉转,却不再带有一丝感情。
(二)
“原以为孟婆是一个,嗯……慈眉善目的老阿婆,没想到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
“天地间怕是没有第二人说孟婆慈善的。”她很乐得多说几句话,语调也显轻快。隔着一道纱帐,她净手,开始熬汤。
“姑娘这样,自是慈善的。”
她嘴角微扬却也没再说话。
在此间五百年,世间人人都要从她这里停留饮一碗汤,却也没有让她学会如何与人攀谈交际。又或许这份工作本身就带有特殊性,她不愿多说更不用多说。这人间她也走过,也知道要上那奈何桥的,遑论年龄,谁不是带了一世的故事。只不过有些人愿意至死将它们藏在心里,一碗孟婆汤下去忘了干净;有人却希望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说与她这位孟婆,让它们至少还有人知晓。
“其实她与你也还有几分相像呢。问来有些唐突,姑娘名唤如何?”
“我……瑶汀。”许久无人过问了,一时竟想不起来。
“瑶汀……真是好名字!”他似在认真品味了一番,然后低声一笑,“也真是有几分巧。”
“巧从何来?”
她极少这样直白的问出口,五百年来她做惯了一个聆听者,说者说与不说,也并未有几分好奇。瑶汀倒也没有因为自己的莽撞而感到有亏,就这样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三)
故事倒也说不上是个新奇的故事,他唤那个姑娘瑶瑶,而他这一世生前,名唤云欢。他们的关系,称得上青梅竹马,也说得起两小无猜。
都说人生如戏,所以多复杂的故事,放在戏文里,一台戏的时间总说的清楚。世人都爱才子佳人,天造地设。可是这戏里也多的是男子负情薄幸,女子凄苦难捱。
云欢不是那戏里的陈世美,但确实让瑶瑶痛苦不已。说到底,是怪一个年少浪荡还不懂情为何物,一个痴心错付没给自己留下回头路。
其实云欢对瑶瑶,是极好的。两家交好,从年少时,两人的生活中就融入了彼此。云欢带瑶瑶打过山雀,烤过地瓜,捉过蚂蚱,也帮他扎过纸鸢,带她游过十里灯街。少女的情意,或许就是这时候中下的。那时候云欢或许就是她生命里最精彩的部分。
后来瑶瑶及笄,真正被养入了深闺,云欢还不时地带些外面的小玩意儿供她解闷,有空也会同她讲讲近日来的趣闻。云欢同瑶瑶一起长大,对男女之防没甚在意。两家长辈对此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云欢不知道,两家早已达成了结亲的默契。
若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或许就走向了圆满。让云欢娶瑶瑶,他并没有不愿意。可唯一的变故,一年的秋天,云欢带回家一位歌妓。
(四)
这件事在两家掀起了一阵巨浪,云欢父母不止一次则问他,甚至都动用了祠堂的藤鞭。云欢也在现在才知道,他将来很有可能会娶瑶瑶。此时这种事态下,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难过,但他并不排斥。
最后云欢再三保证那名歌妓只是在家中暂住,而且也绝不会单独见她,这事才告一段落。
这歌妓其实是一位好友托付给他的,好友要入京准备次年开春的春闱,若这次榜上有名,回来便可向父母请求迎这名女子入门。他觉得这些,瑶瑶那边也是好解释的。
可是万万想不到的是,两个月之后,这女子确诊有孕了。而她一口咬定,这孩子,是云欢的,这打了云欢个措手不及。此时无论他怎么辩解,都成了不愿负责的借口。
善良本来没有什么错,却怕人别有用心利用你的善良。云欢家中殷实,远比那些没有定数的功名要实在的多了。人心真是最易猜透,但却最难看透。他似是有生以来那么长时间看不到瑶瑶。他知道,她不想见他。
最终亲事还是成了,时隔三月,再见少女的脸颊却苍瘦得使他不忍心看。他不知道瑶瑶为了嫁给他与家里做了多大的斗争,但他也隐隐明白,这三月她过得不比他好。
瑶瑶同他说,待她嫁过来,云欢若是想收了那名女子,她不会反对。如果云欢没有纳她的意思,她也愿意抚养这个孩子,毕竟孩子没什么罪过。
(五)
“那后来呢?”瑶汀长时间听不到他的话,却看到他的眼中却是怎么也望不到底,她猜不到他心中在想什么。可是有那么个女子,为了他,愿意什么都不在乎,甚至甘愿抚养他与别人的孩子,这份情意,实在是让人动容。
云欢似是一笑,眼角却有抹不开的苦涩,“我说过会给她个解释,最后却没来得及。”
云欢想着只要再缓一段时间,等他好友归来,自会给他一个交代。或是等这个孩子生下来,来个滴血认亲,他自就清白了。
可他却没想到,那女子会害他。
听至此瑶汀了然一笑,“除了你,便没有人怀疑这个孩子的来历了。就算你那好友回来,她大可当个负心人,但是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就都可以靠着她腹中那个‘你唯一的血脉’保住了。”
汤药已成,瑶汀放在云欢面前,自己也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你若是现在还不放心不想喝,其实可以等等。”黄泉没有逼着新鬼喝孟婆汤的规定。心若有执念,可以不喝。可是这世事变迁,沧海桑田,等他那一世的所有都湮灭在这天地中,执念大多便也随之去了,瑶汀不怕等。
“不必了,我是已死之人,人间所有都是我带不走的。瑶瑶还未与我成亲,她还有未来,还有自己的造化,与我无关了。”
瑶汀愣愣的盯着他许久,口中喃喃:“你总是……这样通透……”
可云欢大半碗汤已入腹,说什么,也与他无关了。
(六)
瑶汀坐了良久,黄泉鲜有清风,大多都是带浊气的。可这时的习习微风带着些许凛冽,拂过她的衣衫,拂过她的肌肤,拂过她的发丝,似乎也把心中的杂乱拂去了。
她呼了口气,“你该上路了。”孟婆汤对生魂,是有一定损伤的,时间愈长,损害愈大。得抓紧如轮回,寻得肉身。
对面的男子睫毛微颤,目光却没有从瑶汀脸上移开,他此时,已不叫云欢。也只有在这时,他才成了瑶汀记忆中的那个人。
“那姑娘呢?不走吗?”
“我得在这里等一个人。”
男子眼中的亮光骤落,但这双眸子,瑶汀真是看了千百遍,无人能比她再熟悉。
“那姑娘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瑶瑶。”
他在人间再也找不到另一个瑶汀,名唤瑶瑶的女孩子,却不难遇到。
她望着那抹春绿色的背影。这是她第几次送走他,她倒是没有留意过。在这黄泉,她见过生魂的最久的执念,是五百年,名唤瑶汀。
孟婆瑶汀,其实一直在等一个人。
她为他执念难除,脱离了轮回,而他却还在这轮回里受尽人间百苦,尝遍世情冷暖。那就当她从未等他,当他从未提前离去,每一世的短暂相遇,是不时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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