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侵者
我分开青色灌木丛的枝桠,眼前是一片草地,空旷又荒凉。一片废墟堆积在草地中心,更远处,无边无际的森林挡住我的视线。我向前走,抬头看见灰色的天空。电闪雷鸣,我的噩梦如往常一样结束。
我睁开眼,刚好看见钟表:六点五十分。
一次抢救后,我不时做着这个梦,每次都一样,现在我已不把它放在心上。
我迅速穿好衣服,起床将充满电的手机拔下来,梳洗过后到餐厅吃早餐。
“早上好,爸。”
彼得慢慢嚼着鸡肉卷,我拉开皮椅坐下,他把苹果沙拉推到我面前。
“我一直知道你会选什么。”他慢悠悠地说。
“你可能知道。”
我拿起匙子,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我的朋友佐拉:莱格里斯们今天要来上学了,快来看看他们!超市门口见。
她不用说明是哪家超市,缪斯镇很小,隐匿在加利福尼亚州。
新同学,我不感兴趣。不过我想知道——为什么来这里居住?以后我要离开这个小地方,加州的座右铭“我已找到它”不适合拿来形容落后的缪斯镇。
“爸,你知道新来的家庭吗?”
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可能在想他的女儿怎么也爱打听人了。
“莱格里斯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前几天就到这儿了。”
“他们不会欠债了吧?”
“我不这么认为,莱格里斯先生是一位建筑设计师,你可以在网上搜到他的作品。”
那么他们可能是想寻求宁静,如果真是这样,他们算是来对了地方。
我消灭了一整盘苹果沙拉,披件薄外套,背上书包出了门。天空洒下银色的阳光,天气不会更冷了。我妈梅芙在施尔特咖啡馆里读书,我不打扰她了。超市外,佐拉正闭着眼站在那里。
对我来说,她这么做并不奇怪。她的小秘密,除了她母亲只有我知道:这个娇小的女孩能做到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比如感知人们的精神。
以前她就告诉过我,她与大自然的联系比别人密切得多,这让她能做一些神奇的事。即便如此,我还是把她视为正常人,她顶多能让一张纸摇摇晃晃地飞起来,也许每次都只是巧合。不过她坚称自己是个女巫,有时还戏称我为“麻瓜”。
我走近,她笑了。
“睁开眼,否则别人会把你当作盲人。”我挖苦道。
“依凡,有时你什么都看不见,虽然你时刻睁着眼。”她回敬道。
佐拉与我亲密无间,很长时间里她都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们可能从出生起就认识对方,我们很少争执,不过外表很不一样。我是褐色眼睛,黑色头发又长又直,个子比她高一些,肤色比她深一些。她有着淡棕色的双眸,任何人凝望它们都会感到放松。她的中长卷发呈亮红色,皮肤柔软苍白。
“我读完《呼啸山庄》了。”她羽毛般的声音非常轻。
“让我考考你,凯蒂和你有什么共同点?”
她叹了口气:“我们都是早产儿。”
话音刚落,一道蓝色的影子就飞了过去,瞬间把我们甩在后面。
“是我产生幻觉了吗?那是一辆英菲尼迪。”佐拉惊讶不已,紧接着便是恍然大悟。
莱格里斯家的孩子们开跑车上学,看来学生们又有话题可聊了,我只希望学校里的噪音不会持续太久。
学校已热火朝天,一路上我听到的都是关于新同学的话题。“养子”“美女”“灰眼睛”,他们看起来一定很特别,以至于跑车都不是重点了。
“他们会很受欢迎。”佐拉期待地说。
“过段时间就好了。”我打开储物柜。
克里斯走了过来,佐拉见势开溜。“你个叛徒!”我用口型告诉她。
刚上高中时,我认识了克里斯。只看外表,我会以为他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棒球队员,那种动物本能主导一切的家伙。可我迅速发现:他的独特在于他很普通,既不随波逐流,也不特立独行。
他眉毛清浅,眼睛幽蓝深沉,如宁静的海洋。他的黑发厚重凌乱,几许发丝经常碰到眉骨。干净的皮肤呈小麦色,将柔和的嘴唇衬得更淡了。一米八的身高,双臂双腿显然修长,肌肉紧实似爆款跑车,体格偏瘦却饱含力量。
他在缪斯高中较受欢迎,不只因为他很英俊,还因为他是真正的好人。不管谁被戏弄,他总会伸出援手,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作为黑鸽队的支柱,他不愿放空话,不爱出风头,更不会嗜烟酗酒。
跟他在一起时,我无拘无束,不过最近情况有变。
一周前的万圣节派对上,一只悬挂在天棚上的玻璃容器即将掉落,而我正站在那下面。克里斯察觉到了这一幕,要不是他及时把我推开,我可能就不再是地球的一员了,他的左肩因此遭受重创。我不确定自己是出于感激还是什么,当医务室只剩下我们时,我吻了他的脸颊。接下去超出我的预料——他没给我躲闪的时间,那是我的初吻。
我把克里斯当作朋友来爱,就像我爱佐拉一样。身为男生,他对我来说充满吸引力,可我总觉得他只能是我的朋友。那个时刻,我唯一确定的就是想安慰他,使他的注意力从痛苦中移走一些,所以我很配合,直到他抬起双手。我不后悔那样做,即使再次面对他时,我可能感到为难。
佐拉特别希望我和克里斯互相来电,不知道他怎么想,他很细心,能看出这一点。
“早。”我看向他,提醒自己要从容。
他点了下头,帮我轻轻锁上储物柜。如果你不认识他,就无法了解他的心情,那双蓝眼睛总是充满宁静。如果你深切了解他,不用听,甚至不用看,不知怎的,你就会知道。
你觉得他简单,他就很简单,反之亦然。
“快比赛了,你准备好了吗?”
他低下头看着我:“至少我的大脑准备好了。”
“听起来很有把握取得胜利,你觉得呢?”
“如果你加入啦啦队,我们肯定能赢。”他不像在开玩笑,实际上他很少开玩笑。
“你知道我从不擅长展示自己,”我提醒他,“周五, 佐拉和我一定会去观看,就算不懂一些比赛规则,我们依然会是你最忠实的粉丝。”
“那我更要竭尽全力。”他轻呼出一口气。
“别太拼了。”我指了指他的左肩。
两个女孩经过我们,她们在猜测新同学先去哪个教室上课。
“你见过那辆跑车了吗?”克里斯问,“那是这里最亮眼的车。”
“嗯。”我干巴巴地回答。
在我看来,那只是台冰冷坚硬的机器。我不喜欢汽车和机油,它们都令我反胃,拿到驾照未使我感到高兴。
预备铃声响起,我们朝不同方向走去。
在缪斯高中,几乎每个人都见过每个人,所以我知道,要是我看到新来的那三个,我会认出他们。结果,午餐前的最后一节课,我遇见了其中的两个,人们所说的那对亲生儿女。
米兰达和弗莱特,他们在历史课上坐在一起(难道他们很保守?),而我只跟他俩隔了条过道。
看样子是一对姐弟,我必须承认,他们太美了。
我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们,既不能被他们察觉,又不能被老师发现。
那个女孩一头茶棕色的秀发,发梢微微翘起。她眉毛纤细,墨绿的眼睛闪耀着雪花般的光芒,精致的鼻梁下有两片晶莹剔透的红唇。她很瘦,肩胛骨的线条很明显。我敢说她跟我一样高,但她的皮肤比佐拉还要苍白,有点吓人,不过绝对没化妆。
整节课她都没怎么抬头,一直死死盯着那本可怜兮兮的课本,谁知道她是不是在听课。
那个稚气点的男生是黑头发,短短的齐刘海很可爱。他也很白,但没他姐姐那么夸张。他圆圆的眼睛呈现出独特的灰色(遗传自哪位家长?),眉毛宽而整齐,浓密得很自然,不像特意修过。他的鼻梁很高,而且比较紧凑,嘴唇饱满,有点像婴儿。
他总是在偷玩手机,很少记笔记。当蒙戈马利女士提问他时,我觉得他连问题是什么都没搞清楚,他懵懂地站起来,可怜又可爱。就在这时,他的同桌兼姐姐动了动嘴唇,好像在默念答案,希望他能说出来。
“波士顿倾茶事件。”他说完便坐下了。
米兰达用手拨了拨自己的头发。
我确定他们知道许多人正在关注他们。下课铃一响,米兰达首先站起来,优雅从容又充满力量地走出教室。弗莱特收起课本,略微匆忙地跟上了她。这个男生算不上高个子,不过少说也有一米七五。
中午,他俩也一起出现在餐厅。当他们经过我时,我才注意到他们都戴着项链,而且像情侣款。挂件都是带有一只翅膀的十字架,只不过翅膀所处的位置不同,米兰达的在十字架右侧,弗莱特的在十字架左侧,这是算传统还是算新奇呢?
我在靠墙的最后一张方形小桌旁坐下,等待佐拉。升入高中不久之后,我们就达成了这个长期约定,这张小桌实际上一直属于我们,端着食物找同伴的情况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我喝了口纯净水,同时看到我的朋友站在离米兰达和弗莱特很近的地方,一动不动。
平时她绝对不会像这样来引起他人的注意,她习惯于隐藏自己。我急忙起身,先把她带回来再问怎么回事。
她不解地摇了摇头,似乎在努力弄明白什么事。
我刚要对她说话,却发现圆桌边的米兰达在看我们,眼神淡漠,仿佛我们只是两块石头。于是我也看着她,直到她转移视线。她一手举着高脚杯,悠闲地喝着某种红色的饮料(或许那是葡萄酒?),弗莱特在她旁边,好奇地打量着正在胡闹的学生们,他可能不怎么出门。
拖着佐拉行走很容易,“你刚才怎么了?”坐下后我问她。
她瞄了一眼米兰达和弗莱特,然后低下头去,鼻子差点戳进土豆泥里:“他们的灵魂状态不稳定。”
“心理疾病?”
“不是,”她叹气道,“我是说,他们的精神与外界的联系断断续续,前一秒我什么都接收不到,后一秒却突然感受到许多情感,而且我感到......寒冷。他们真奇怪,尤其是那个女孩。”
我相信她,尽管这听上去不可信。“他们对你来说很新鲜,以后就好了。”
“我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她嘀咕道。
我再次看向那边,同时注意到很多学生也不时看向他们。米兰达不看任何人,她一直在慢慢喝着饮料,一点东西都不吃。弗莱特咬了口奶油玉米,紧接着他看到了我,并朝我微笑,看起来有点害羞。我猝不及防,表情没任何变化,他很快转移了视线,我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沮丧。
不久后弗莱特就离开了,米兰达一人坐在那里,看起来并不孤单。
“也许你说得对,他们是入侵物种。”佐拉小声说,“你见过那个养子了吗?”她问。
“人们怎么知道他是养子?”我不觉得他们会主动散播这种事,“那可能是谣言,好让他们显得有趣一点。”
米兰达环视四周,仿佛将所有人冻住了,没人在这时去看她,要么吃东西要么跟其他人聊天,除了此刻反应迟钝的我。
过了几秒我才意识到她站起来不是要离开,而是朝我们这边走,我没任何思想准备。上百人的目光跟随着她,她眯了下眼,又没人看她了。好吧,她的眼睛确实具有威慑力,可至于让所有人都畏惧吗?毕竟这个转校生美得不正常,女孩们不看说得过去,可男生们呢?我不相信他们都那么有礼貌或担心什么。
我看了看佐拉,她的表情由诧异变成紧张,由紧张变成惊慌。
“我是米兰达·莱格里斯,你们好。”
“依凡·乔”“佐拉·罗拉特”我们跟她握手,我心里感到不舒服,虽然她的手光滑无瑕,有一丝沁人的凉意。
“如你所见,我们初来乍到,所以有许多人对我们感到好奇。”她的声音低沉却细腻,不属于任何一种美国口音。有点像英国人,我不确定,我们继续听她说下去。
“我们希望人们,”她又作了一次小停顿,“大部分人们,能尽快对我们习以为常。”我喜欢她的补充,呃。
“所以呢?”我问。
“我们知道你是返校节舞会的焦点,也就是说,你在这里有一定的影响力。”她专门看着我,“这就是我过来的原因,让学生们以为我们不跟小人物交往,这样情况就简单多了。”她眨了下眼,像只慵懒的猫咪。
我和佐拉面面相觑,她绝对找错了人——我们在缪斯高中当然是小人物。返校节舞会上,佐拉对投票箱作了手脚,使我赢得了皇后的桂冠,还让克里斯成了国王,好在那没引起过多的怀疑。我难以置信,佐拉为给我一个生日惊喜,竟做了这种可爱又可耻的事。
“但我们可以成为朋友。”米兰达面无表情地说。
“很高兴认识你。”佐拉替我说。
“我们下节历史课见。”米兰达离开了餐厅。
某个低年级生将米兰达剩下的饮料当众喝了下去,“美女口味真独特!”这个蠢孩子获得了一些学生的鼓掌欢呼,其他一些人,包括我和佐拉都在这时走了出去。
米兰达的“主动示好”引起了连锁反应。最后,消息传到了艾薇·布莱曼的耳朵里,她是缪斯高中的名人,赞美的说法是“交际明星”。
她缠上我的速度超出我的预料。
“我怎样才能联系她?”艾薇狂热地询问我,要知道她平时见了像我这样的学生,绝对会有意略过,毫不客气地表示“我才不在乎你”,不过只要不过分我就不介意,甚至还很乐意。
“你可以主动去找她。”我加快步伐,但不至于看上去是想甩掉她。
“我不能跟小狗似的去讨好她呀!”她一本正经,“她该先来找我。”
而不是你,依凡·乔。对吧?
“对,谁让你是一切呢,布莱曼?”
艾薇停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走进体育馆。
几乎所有人都到了,我来迟了。今天下午有个竞技活动,我还不知道内容是什么以及有没有搭档,看样子老师不会再说一遍。我看见每个女孩都跟一个男生站在一起,他们又共同聚成一堆。只有一个男生背对着我单独站着,背影很是显眼。
那个男生在人群左侧,我从人群右侧走向老师。“我说过不用早到。”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说。
“依凡·乔,你跟我们的新同学合作!”老师在纸上打了√。
我不想这样,因为我将离那个男生很近,而这里的每个人都会留意他。我朝他走过去,这时,他转过身来,每一步,都让我更加看清他的模样。
他偷走了属于我的东西,我想那是我的眼睛。
他一头亮堂的黑色鬈发,两侧剃短显得干净利落。他眉毛细密,鼻梁高挺,嘴唇如雕塑般有型。他的脸庞棱角分明,颧骨和下巴的线条简洁刚劲,却能让人感到温柔与和谐。还有那双无处可寻的眼睛,浅浅的蓝绿色,如海水和湖水交融翻腾,原来清澈与深不见底可以并存。
他露出笑脸:“你好,我是格朗蒂·莱格里斯。”
“你好,你听见我的名字了。”谁能给我一巴掌。
“要不是你我就落单了。”他还是很友好,大概没曲解我的话,或不太在意。
“对不起,我迟到了。”
“不,你来得正好。”
我回头看钟表,他说得对,我确实来得正好,不过我没看仔细现在具体是什么时间,我在想:他的声音轻快而富有磁性。
“看到了吧?我不只是想安慰你。”他的微笑更大了,微微露出了一点牙齿。
他绘声绘色地说起活动规则,出于礼貌我凝视着他,这可不容易,因为他的视线也一直在我脸上。我边仔细听,边不露痕迹地打量起他整个人。
他的穿着偏向成熟,又透着随意,优雅得恰如其分。他健美的脖颈上也戴有项链,挂件是被拉开的弓箭。他肩膀宽阔,手臂线条充实,比弗莱特更加健壮。他很高,起码有一米八三。他的皮肤也没脱离白皙,融入淡淡的古铜色,好似太阳小心翼翼打造出来的佳作。
“所以我只要跑得足够快就行?”我暗自庆幸。
“对,到达栅栏时把球扔向我,然后回去取下一球。”
我看向场地。尽管女孩们必须到达栅栏,想公平与高效,女孩们还是要多出力。如果格朗蒂想多进球,他不光跑得比我多,还需要跳起来。如果我使劲扔球,格朗蒂就能少跑一段路,借此保存下来的体力可以用于更好地投球。
女孩们走到堆满篮球的架子前面,把手放到架子上。男生们去了对面,摆好起跑的姿势。
活动即将开始,我回头看了看对面墙上的一排篮框,心跳剧烈加速。我视线下移,尽管距离很远,我还是一眼就找到了我的搭档,他朝我点了点头。
哨声划破寂静,我拿起球转身跑起来,格朗蒂也跑向栅栏。其他人跟我们一样朝对方冲过去,惊叫声夹杂在脚步声中,犹如两个国家兵马交战。
我只祈祷自己不要把球扔偏,至于跑步,半数男生都赶不上我。
栅栏离女孩们近一些,我先到达,用力把球抛向格朗蒂。球飞出去很远,格朗蒂接球和转身几乎同时进行,我也赶紧回去取下一球。
不到三回合,我就跟其他女孩拉开了距离。当她们回来取球时,我已再次到达栅栏。格朗蒂节省了体力,他很轻松,交到他手上的每个球都被投中了。许多女孩总是等待男生跑到栅栏去拿球,可怜的男孩子们累坏了。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疲劳感向我袭来。然而格朗蒂始终很快,最后几回合,他几乎与我同时到达栅栏,省去抛球,我稍微轻松了。
现在是他在替我分担。倒数第二回合,他再次接近我,并冲我眨了下电眼。他想鼓励我,可适得其反,我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
“五,四......”老师喊道,看来我们的最后一球要作废了。
我停下来,格朗蒂也不再向前跑。我以为他要放弃,他却背对着我,双手举起篮球,然后空中划过一道二十米长的弧线。
他拿下了最后一球,惊叹声起,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最后,我们得了第一名,领先第二名五球,大家向格朗蒂鼓掌。“主要是依凡的功劳。”格朗蒂告诉大家,这令我感到意外。一些人把掌声送给了我,我回以他们微笑,同时发现格朗蒂也在看着我,他看起来很开心。
毫无疑问,格朗蒂平易近人,难怪所有人敢把他围起来问话。而我想休息,于是我远离人群,到靠墙的一排座位坐下,等待心跳恢复正常。
我看向人群,他们完全包围了他,接连抛给他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我只能看到他的脸,热情洋溢。这种家伙,大概不会想认识我,今天的体育课可能是我们唯一的交集,这种想法在我的脸上留下一片乌云,虽然我的脸上总是存在乌云。
过了一会儿,他走向门口,他要离开了。再见,陌生人。
可他没消失,他接了一杯水,之后走向我,我没刻意去看他。
“我想你或许渴了。”他把水递到我面前。
“谢谢。”我接了过来,他站着不走。“你可以坐下,如果你想的话。”
座位相连致使我们之间距离很近,显然,他坐下之前也没想到这一点。他把手臂压在膝盖上,十指交叉,这个高大的男生几乎要贴着我了。我既不想碰到他,又不想离开他,只好一动不动。
我喝了点水,“第一天怎么样?你中午没去餐厅。”该死,我说多了。
“刚才挺有意思,”他看向我,“我下午才来。”
“出什么问题了吗?”我能想到各种问题。
“一切正常。”他的心情还是不错,“你怎么跑得那么快?”
“我一直这样。我是说,我喜欢徒步,那帮了我不少。”
“你常去西郊吗?”
“这里是缪斯镇,我还能去哪儿?”对家乡不算热爱,他可能觉得我很奇怪。
他扬起细密的眉毛:“注意安全,那里有野兽出没。”
“我偶尔见过几只鹿。”
“我在新家附近见过别的东西。”他抿了抿嘴唇,“能把鹿吃下去的东西。”
“你们不在镇上住吗?”
“我们成为了西郊第一座房子的主人。”他高兴起来,眼睛不自觉就放电。
“你的家庭拥有身在自然的乐趣。”我也想那样。
广播响起铃声,现在就能回家了。格朗蒂替我把杯子放回去,然后他又走回来,不是要告别,而是要跟我一起走。他总在我身后半步,很少说话,我感觉不自在。他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我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揣测别人的心思几乎是我的习惯,以前我没觉得费劲。
我以为他要去什么地方,只不过暂时与我同路,可他和我一起走出了学校。弗莱特把英菲尼迪停在路边等他,米兰达坐在副驾驶上。
格朗蒂一步绕到我前面:“我可以送你回家,如果你觉得不自在,他们可以现在下车。”
“不,”我立刻说,“不,”这次放慢点。“谢谢你,我休息好了,你快上车吧。”
他点了点头,还是没走。我侧了侧脸,等待着。
“我们是朋友了吗?”
“当然。”难道我的表情不含“来做朋友吧”?
金色的灯光照耀着黛色的木地板,古典乐令人昏昏欲睡。施尔特咖啡馆安详宁静,梅芙也跟客人们一样,边喝咖啡边读书,是莫泊桑的《漂亮朋友》。
“我回来了。”
她差点睡着了:“今天怎么样?”
“棒极了。”她看了我一眼,可能以为我在说反话。“我在体育课上赢了第一名,我和我的搭档。”
“恭喜。”她有些疲劳,“我去了趟图书馆,帮你父亲做分类工作。”
“那谁来看管这里?”我开始给她按摩。
“谢谢。”她舒展后背,“是罗拉特女士帮了我。”
艾普洛·亚瑞芬·罗拉特,佐拉的母亲,一个充满谜团的女人。
当佐拉还是婴儿时,她的父亲就离开了缪斯镇,据说再也没回来过,没人知道原因,佐拉不会主动提及任何关于父亲的话题。艾普洛不工作,靠祖产维持节俭的生活。我不常见她,在我的印象里,她沉默寡言,深居简出。
“真是个热心肠,坚决不要任何回报,我只请她喝了杯咖啡......”
夜晚,一天里最闲暇的时间。我吃了碗佐料单一的意面,之后洗了个温水澡,像往常一样,直接用吹风机弄干头发。背上还有水珠,每次都被我忽视,它们要么自然蒸发,要么被什么东西压没了。应付完数学作业,我去客厅看起了电影。
我偏爱小众电影。不熟悉其中的演员,不了解他们的花边新闻,于是不带偏见,我会更好地投入到故事中,剖析角色、解读台词、欣赏配乐、思考某些镜头的含义。
《乌云背后的幸福线》,一部女主角捧回小金人的电影。对我来说,詹妮弗·劳伦斯有点陌生,虽然她早已名声大噪。
电影看完后,我想起了白天的事,自然不是每天都会经历的事。我望着片尾神游了一会儿,然后慢悠悠地站起来,把椅子拉到沙发旁。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甩掉拖鞋爬上床,想让自己进入梦乡(我不想真的进入我的梦乡)。
我看着空白的天花板,仿佛看到了格朗蒂。我希望明天可以再次见到他,看着他的眼睛跟他说话。我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期盼算得上强烈,有些不同于往。我偶尔会非常想聊天,但我关心的通常是想法和意见。而对格朗蒂,这个我认识不到一天的人,我不怎么在意我们聊什么。我想,当他面向我时,那双热切又美丽的眼睛也在看着我。
得了吧,依凡,你知道他对谁都是这样。我翻了个身,告诉自己别再胡思乱想。
至于米兰达和弗莱特,我不觉得他们对我有好感。这是伴随我十七年的“人格缺陷”:总认为自己不讨人喜欢。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生活各方面都不算悲惨),我不曾费心思去改变这一点,反而破罐破摔。佐拉说我经常摆着一副扑克脸,在生人面前毫无亲和力。
我也会想别人怎么看我,不过很少在意。现在略不同了,米兰达和弗莱特是格朗蒂的家人,难道这是原因?
我头一晕,欢欣地坠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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