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十九岁时的黄金年代,我几乎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那时候的自己就像脑子里坏掉了一块一样,浑身不得劲。汗水与眼泪你争我抢地砸落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一公里又一公里,那会城市里面还看得见水一般柔和的漫天繁星。像不像王尔德说过的一句话,我们都在阴沟里,但总有人要仰望星空。
可我当年即便仰起头来,也只为了汗水不要流进眼睛,酸得难受。现在为了欣赏星空,拖着五十岁的身体在湿气最寒的时刻同小年轻一块爬上山顶。幸亏我孜然一身,没有儿女念叨我。这大概是我十九岁做的唯一一个正确的重大决定。
空手而来,空手而去,是早成定局的自然规律,天道法则。
跟年轻人比起来也算不错的腿脚,稳健地迈开。走过前半生的感觉,很微妙。总是在不经意的偶然间,被发生在过去的记忆碎片占据心魂。那些永远离开我的人,从未因离去而变得模糊不清,变得透明易碎;相反的,他们变得愈发清晰,变得触手可及,就在我身边静静地坐着,笑着看向我。
说来惭愧,我是他们离开以后才开始真正了解,从而理解他们的。人还活着的时候,我们是想不到珍惜这个词的。因为身处幸福之中如同鱼活在水里一般,我们不知道幸福是什么,鱼也不知道水是什么。
“各位,我们到了。”带队的高个小伙,壮实得很。在妖魔鬼怪齐齐出没的深夜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信赖,想要倚靠。他身后离他最近的金发女孩眨着灵动的大眼睛,灰蒙蒙的水眸里满满当当全是倾慕。女孩对男孩的心动,总是从仰视他开始的。嘴角咧开,不自觉地上扬,年轻真好啊。
烈焰红发,披着波西米亚风碎花开衩长裙的少女用钥匙扭开了老旧掉漆的木门,有少部分表面的木头连着茶色油漆一块掉在地上被来来往往的脚跺成了木屑。“喂,什么时候才到我啊。”少女像是太阳的后裔,背着屋外正午时分的阳光,拎着黄色碎花的长裙,避开凌乱的衣物,挑逗地踹了还未完全长开的少年一脚。
他身下的动作不止,力度也未曾受到少女的影响,棕色的卷发下是一张冷漠至极的俊脸。少女知道他有很严重的性瘾,性瘾这东西对他来说跟吃饭洗脸一样没有就会难受。
“我给你双倍的钱,快点让这个女人滚蛋。真是不要脸,被我看了这么久还不披上衣服走人。”女人被少女毒蛇一般阴毒的眼神盯到尾椎骨发麻,悻悻离去。
“多少。”少年一成不变的冷淡脸色让少女老是作怪的恶趣味得到满足。
“去我家,给你再翻个倍。”少年抽去已经探进开衩口的修长手指,每一根都像上帝的杰作。少女痴迷地想着,上下抚摸着少年的手。
“快点。”转眼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少女独居的单人间。少年一手托着少女的翘臀,一脚踹开了扭开的门。少女挣扎着下去锁门,少年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我妈是个跟踪狂,不把门锁上,我们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少女一把跳到少年腰腹上处,扭着小身板顺着少年的掌褪去长裙。木板上支撑的弹簧承受了不可承受的巨大冲击,扶着自己的老腰哎呦哎呦地哀嚎。
与此同时,另一边。
穿着私人订制套装的贵妇牵着博美,鼻孔高高朝着天空。盛气凌人,不可一世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比天高。她绝不允许她的女儿跟修护自家花园的穷酸园丁搞在一起,她的女儿是必须要像她一样嫁给富商,过好日子的。也许,对她来说,真的是好日子吧。
“完蛋,我听到狗的叫声了,她还是找到我了。快跑。”少女一把推开正上头的少年,套上衣服,死死攥着早已准备好的装满钞票的包,一脸绝望地听到了门锁撬动的声响。
“抱紧我。”少年将裤腰拉上去,双臂抱着穿上裙子不认人的金主大客户,矫健地从窗台口跳了下去。
“你真有一手啊。”少年拉扯着少女的手,健步如飞地逃离现场。美目圆嗔的贵妇人抱着怀里的博美,气得咬牙切齿,死丫头。
少年熟练地从别人家的阳台上顺走男人女人的衣服,自己一边套,一边丢给了少女。“不愧是你啊,专业的。”少女一脸敬佩地仰视少年。
“我没有收过她们的钱,我不出卖自己的。”少年一脸正色地套着别人家的衣服,没有丝毫说服力。
“我给你钱是因为我妈发现了我们搞在一起,你这份工作是做不下去的。依她的个性,她不找你要钱赔偿就不错了。”他的不解再次加深。
“我知道你不出卖自己。我也一样啊,不过,他们要卖我,我有什么办法呢?”少女一脸无所谓地哧哧嬉笑,灿烂至极,将钱塞了一把到他的裤兜里。
“你。”少年有些急了。
“我一点也不喜欢你,我们只是各取所需罢了,记住了。”少女暗示性地瞥了一眼他的下半身,随后抬起头认真严肃地警告少年不要越界。因为,他们谁也输不起,赌不起。
“所以,你每天深夜都跑去废弃工厂跑步……”后面的话,少女什么都听不到了,她早已转身离开。那些话,都说给了风听。
昨天晚上,她肚子发饿打算去厨房觅食的时候,听到父母在商量要拿多少钱比较合适。听到对方的名头的时候,少女被一桶酸臭的泔水从头泼到脚,那个老男人,是下手最狠的。每一次她都会硬着头皮,迎上母亲半含嫉妒半含泄恨的怨毒眼神,满身鞭痕地归来。
她要逃跑,一定要逃跑,跑得越远越好。她本就没有什么未来可言,继续待在那个华丽的痛苦鸟笼里面,她就觉得那么舒服吗?每一次从工厂上顶破掉的那个口得以窥见星空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再次热泪盈眶,眼泪像是从心灵深处流泻而出。
现在,她亲手敲砸出了自己的那道口。搭上这列心心念念绿皮火车厢,她不再是庄园里送给无数达官贵人的礼物,不再是满足父亲野心向上攀爬的工具人,不再是妈妈妒忌怨恨的对象。她不再是任何一个,只是她自己,只属于她自己。
人生,是从为自己而活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她的人生从十九岁才开始。对金钱没有任何概念的少女,手头里满满当当的钞票很快就挥霍一空,被父母熏染之下不知不觉习惯了纸醉金迷享乐生活的少女对没有钱的生活没有丝毫概念。
直到她成为餐厅里被男人调笑戏弄的服务员,皮笑肉不笑的时候,她才懂得小园丁的坚持,有多么难得。得亏她足够风情漂亮,手头里的小费倒是一直不错。拎着一罐啤酒,抱着纸袋里的三明治,坐在梳妆台前准备就餐时,她猛地一激灵。现在的生活虽然好不容易安顿了下来,但是凭借自己的年轻赚到的钱,迟早有一天会再也赚不到。女人都老得很快的,她想起母亲眼角细细的皱纹,不自觉地抚摸着尚且紧致的脸皮。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过早接触社会阴暗一面的少女,皱着眉头筹划着自己的未来。
很快,她听到了一个改变未来的机会。
“嘿,你们知道吗,附近要马上就要开一家新的花店了。”即将步入服务员极限年纪的女人对可以肆意谈话的时机掌握得分毫不差。
“怎么,你打算去应聘吗?”听到这句话,女人的脸又沉了下来。气氛不知不觉中凝固住了,大家心里都透亮极了,她都到这个年纪了,只剩下结婚这一条路了。
少女竖尖了耳朵,假意整理自己负责的那一块脏乱的酒桌。
去花店工作,应该比当服务员要好得多吧。从小跟小园丁混在一块,别的不说,至少园艺这一块还是略知一二的。
很快,花店在附近安顿下来就开始招聘会照顾花朵的店员了。少女挑了一个没有工作的下午前去面试,温柔的花店老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恬静淡雅,像娇弱的花朵一样让人想要呵护。
“夫人,我是。我对园艺略知一二,想要应聘您的工作。”少女认真严肃地握紧了在身前交叠而放的双手,后颈处不知不觉间冒出了阵阵冷汗。
夫人只是看似柔弱罢了,她锋锐而纤薄、利刃一般的目光扫了一眼战战兢兢强装镇定的少女,浅浅一笑。少女感觉自己所有隐秘的小心思都被她摸透了,轻轻咽了口水,心脏开始打鼓。
“开始工作吧,我的孩子。”花店老板虽然跟妈妈差不多年纪,却给了少女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后来,少女翻阅一部部书籍,历经无数过客,才明白,那种特殊的信赖感源自为人正派。
少女辞去服务员的工作,如释重负。她终于可以稍稍摆脱为男性服务的生活了,全新而未知的生活令她充满了期待,尽管每一天都面临着诸多考验,但少女总是一副乐天做派,笑吟吟地化解了它们。
快乐也是一项宝贵的能力。
十九岁快要结束的那一天,花店老板邀请少女一起去附近的小酒馆吃点小菜,喝点小酒。油滋滋的烤肉串,浓厚的香味扑鼻而来,少女情不自禁地盯着看。“贵族小姐也会为这种食物而嘴馋吗?”花店老板莞尔一笑,少女惊讶地与她对视,双手捂着自己的嘴。
“你隐藏得很好,只是我恰好接触过诸多贵族罢了。你身上流露出跟他们一样的气质,而且礼仪习惯这种东西很难遮掩。”花店老板与少女干了木制的葡萄酒杯,里面晃荡着让生活继续前进的动力。
“我很喜欢,你眼神里的坚定。这样的坚定太少见了,太多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为什么而活了。”花店老板似在回忆往昔,笑容中暗藏着苦涩。
“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夫人。”少女鼓起勇气,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问吧,我的孩子。她要是还在,应该跟你差不多大的。”少女瞬间头脑风暴,浮想联翩,飞速整理好自己的问题。
“夫人,我想知道,什么东西可以让我改变、掌握自己的命运呢?”炯炯有神的大眼里是迫不及待想要得知答案的渴望。
“亲爱的,这样东西,你已经拥有了。”夫人伸出手,点了一下少女的额尖。依旧云里雾里,懵懂的少女不知所措地接过盛满美酒的酒杯,一饮而尽。
那是一个平静而美好的夜晚,小酒馆里的顾客来去匆匆,酒保不知疲倦地调下一杯又一杯的酒。花店老板难得展现出本性中豪放不羁的一面,与少女谈天说地,无话不谈,直至夜晚沉沉睡去。
少女一如既往地整理着今日份的鲜花,修理着多余的枝叶。看上去跟平常没什么两样,花店老板却神情凝重地多看了她几眼。
就在一天的工作结束之际,少女向花店老板提出了告别。
“亲爱的,你还记得同你一起工作过的阿沙佳小姐吗?”花店老板递给少女用牛皮纸包装好的干花。
“记得呀。”
“你知道她为什么一直未婚吗?”笑而不语的花店老板还是没能忍住送给少女一点离别的赠礼。
“因为,她想要结婚的对象是我的前夫。”少女狠狠一愣,很快恢复了平常。
“如果你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像男人一样活下去,就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舍弃一些东西。”少女的眉眼舒展开来,了然夫人的好意。
“我的生命里早已不再需要男人好自欺欺人了。”很多事情,是要带进坟墓里面的。送她来到这座城镇的绿皮火车,即将带领她前往另一座城镇。夫人扶着朴素典雅的礼帽,背着风转身离去。
火焰能够把那座华而不实的大庄园摧毁殆尽,少不了风的助力吧。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都以灰烬的形式离开了。也许,这是对他们罪行的惩罚吧。少女控制不住地咧开嘴角,大仇得报的感觉,不说酣畅淋漓,也谈得上大快人心。
太好了,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不用再担惊受怕,哪一天属于自己的生活会被他们剥夺而去,重回深渊了。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想起,父亲的手呢?那只紧紧握着我,在花园里散步,温暖的大掌。年幼时就再明白不过,眼泪只会加剧自己的痛苦,此刻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以后,这个世界上,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烤肉串马上就要好了,快过来吃吧。”当年的小园丁在风吹雨打的锤炼之下,已经成长为一个壮硕的成熟大叔,棕色胡须茂盛。
“知道了,马上就来。”去过无数城镇,历尽千帆,不知道下一站该去哪里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我回到了出生的城镇。
那天,同刚认识不久的友人一同坐在货车上,放肆大笑。刚收割完还未整理的蔬菜谷物骨碌碌地在车板上滚来滚去,我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捡起地上的苹果,用衣角擦去灰尘泥土,咔嚓咔擦地咀嚼。又甜又脆,今年一定卖得不错。
一闪而过的陌生教堂伫立在毁于一旦的大庄园之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在那样肮脏的地方建造如此神圣的教堂,真的合适吗。
货车缓缓停下,发出难听的轰鸣声。向农场主再三道谢之后,我拎着灰色的长裙来到当年短暂租用过的房间。幸好,这个居民楼还未拆掉。价格一如当年的便宜,缓解了我手头窘迫的尴尬。在外流浪的这些年,不曾大富大贵过,也不曾穷困潦倒到流浪街头,一直勉强维持自己的温饱。断断续续地为生存学会了许多技能,甚至掌握了多种语言。
用手绢轻轻擦去表面的灰尘,这是从二手书贩那讨价还价淘来的不知名的故事集。
“女士,您打算租用多长时间?”小园丁站在门口,严丝合缝地挡住了身后的夕阳。
“看来,你也变老了。”冷漠的脸色裂开了一条缝,故人重逢的冲击,打碎了小园丁赖以生存的面具。
金发女孩不自觉地连同脚将身子移向了带队的高个小伙,火光照耀下绯红的耳垂出卖了小伙的真实想法。小园丁将烤得刚刚好的肉串递给我,不经意间,我想起儿时跟他深夜一起溜到河边用火烤抓到的鱼。穿透时空,重叠的姿势,让我一阵恍惚。
辛苦半天才仰望到的星空,并没有震撼到让我觉得此行不亏。不过付出很大代价,收获却不成正比,再正常不过了。我垂下眼帘,狠咬一口烤串,做好了明日一早就离开的打算。
“你可能是风的孩子吧。”不经意的失落奏响了毫无新意的离别曲。
“什么?”我没有听懂他在说些什么,他却将行李递给了我。
“祝你,一路顺风。”他挥了挥手,难得地释然一笑。
“嗯,再见。”
下一站,应该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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