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依然是扑簌簌的雪声,这雪已经将近下了两天,地上已是厚厚一层了。
远处,传来了寺院里的钟声,山坳处,有座寺庙,叫做落霞寺,一阵风吹过,塔上八角飞檐上的铜铃也随之叮咚作响。
白雪皑皑,尽管身上已经落上一层雪片,可是,我却依然觉不出一丝寒冷,我已经失去了感观,许久以来,我都不记得什么是寒冷与痛苦,就像那天受了伤,觉出湿了半臂的血,却觉不出一丝痛来,我不记得何时变成这样的。也许,是那天亲手埋了藏北之后吧,快乐,痛苦,寒冷,温暖就也一同被埋下了。
“施主,方丈有请。”小和尚远远地停在那株松下起手唤道。我没有回头,应了一声。然后转身与他擦肩而过,直向大殿而去。
那小和尚在背后追来,喃喃地说:“施主何以站了半晌,脚下的雪都未曾化掉?我却两脚是泥了。”我没有回答他,能化掉脚下的雪,是好事,起码,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我,似乎已经脱于三界之外,无血,无肉了。
老方丈无声地静坐于佛前蒲团之上,磕着双目,只听到他双手间被他一颗颗拔动着的佛珠轻微的碰撞声,不紧不慢的,似是在拔弄着世间过眼的烦恼。
“人如空襄,心如镜月,只道心无物,却是人有情,虽然施主已经无情,似是远离红尘,却身陷万丈纠缠,一方小小禅院,一道小小佛门,又岂能真正将施主与挥不散的烦恼隔开?出家人,与万物无牵无绊,而施主虽非出家人,却身份特殊,不是进得一扇门,就能尽脱万愁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他的意思,世上,再没有使我留恋的事物,都去了,我只负着这一副空壳无所归处,只好将一副无冷无暖的心肠托在云烟青灯中,长松翠柏下了。方丈抬起眼看看我,然后站起,至我面前,道:“你虽觉与世无牵挂,可是,你眼里却有绝望,不是老纳不收你,只不过你却未必真正能入得了佛境。我一本本佛经,未必度得了你心中死结,世上人,或有乐,哄笑一场,有恨,恶骂一场,有爱,付出一场,有苦,悲泣一场,而你,无乐,无恨,无爱,无泪,拿什么奉佛颂经呢?老纳不求施主解开心结,只望,解开自己。”
解开自己?我惊然,这许久以来,我的所无,竟就是为了解开自己?可是,我有刀有剑,却砍不断束着身的绳索。
我悄然转向门外,外面依然是落不尽的雪,要下个永远吗?
“施主,你哪怕留在寺中百年,如不解开自己,放不开心怀,长锁寺门与走遍天涯的结果都是一样,何时你眼中能流出泪来,入不入寺门,都与我佛行近了。”
我懂他的话,那寺中多是草木,草木皆有情,而我,已无情,连草木不及者,在佛前有如飞烟,只会更冷漠。
我不再回头,迈步出门,顺着厚雪的石梯下山而去,夜色里,我快步如飞,这是不自觉的,毕竟十几年来都是如此前行,只凭着一双耳朵,一样一路无阻。
鸡鸣时,我已从寄宿的树端跃下,向北而行,雪停了,脚下却留下近没脚踝的雪,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我听到鸡鸣二遍,停下脚步,向着右边凝望,小半个太阳正缓缓升起,一瞬间,将万物照亮。
停了停,这才继续走,要去哪,不知道,只是走,何时能让自己流泪,再回头。
前方该是个小村落,有只狗在数丈之外向我狂吠着,然后有人赶了驴车远远而来,还有小孩子突然的哭叫和妇女不耐烦的斥骂。路的两旁是一排排民居,空气里充满了柴火的味道,前边不远有几个孩子的嘻笑声,怕是因这一场大雪而在嘻闹吧。
快要接近时,一小团雪向我飞来,有小孩子慌乱的惊叫,我抬起左手,轻轻捏住了那团雪,将它紧紧握在掌心,可是,我依然觉不出它的冰冷,它甚至没有融化,就被我丢在地上了。
我继续向前,向前,远远的,听到有妇人惊恐的一声惨叫,身边开始有人声簇动,并向着那叫声涌去,我只是侧耳听了听,世上任何事都与我无关,我要走我的路。
远处那妇人的惨叫变成一阵嚎啕大哭,同时,有人群在议论纷纷,于是,我听到有人说:“冯家大哥死了!死得真可怕,是站着死的,冯大嫂说她起床的时候没注意,下了床点了柴禾,没听到冯大哥的动静,回屋也没见着人,等出了后屋门,在院子里看见冯大哥站在他们家那棵柿子树下一动不动,她过去一推,人都硬了,脸生生被切掉了,真可怕呀。不知道是谁干的呢。”
我停下脚步,难道又有怪异重发?我没有去处,不如前去看看。
门前围着许多人,争相看着热闹。院内是凄惨的哭声,有几个男人在不断地劝慰着。我转身向宅子前院走去,在左围墙边十步处停下,轻轻一跃,跃入院中,那几人同时惊呼一声。
“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有人上前想来阻我,他未迈步,我手中长杖已经指在他的眉间,腕上略一用力,挥杖击中前方那株柿树,一声脆响,树干应声拦腰折断。
众人又是一声惊呼:“蛇!树心里竟然有一条蛇!”我未走近就已经觉出那蛇扑面的血气,想来它在此已盘踞不下十年,这十年里,少说也害了上百的生灵,能使它有了如此犀利的毒气,再不除此物,怕是要成精为害天下去了。
我欲伸手捉它,身后人惊呼:“当心它咬人!”我冷冷一笑,就怕它不咬我呢。
那人话音未落,蛇颈已捏在指间,“算你聪明,不然,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蛇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任我拎着它。
众人又是一片惊呼声。
我将蛇绕在腕上,放下宽袖挡着它。
“烦请找些柴禾来围着这半截树桩。不可近前半步,正午时分点火,用柴灰敷面,此人还有救。”对他们来说,我的语气如同这天气一般。
他们还在诧意,我已经转身离开,一人这才醒悟,拦了我的去路。
“这位女侠留步,这蛇是怎么一回事?你要如何处置它?可别再让它四处害人了。”女侠?好陌生的称呼,“此异物非寻常小蛇,我自有处置它的法,你们不必过问,照我说的做就是了。”我顿了顿,“此人面目之伤无可复原,总归捡回一条命吧。”
“多谢女侠指点,不知尊姓大名,可否留下,以做报答?”那女人听说自己的丈夫还能活立即跪在腿边。
我轻轻绕开,跃上院外树梢,片刻之间远去。
在一处河流之畔的小庙前,我将那蛇拿出,用力捏它七寸处,不理会它的求饶,取了它的灵珠,它立刻伏在地上抽成一团,灵珠被我收入颈上的小包里,再不理它转身走开,不出十步,身后“喀嚓”一声,有树齐根折断,那蛇用尽最后的力气撞树而死,片刻化为青烟。
我毁了它百年功力,取它灵珠,它又斗我不过,只能一死了之,否则,总会死于被它害死的那些灵魂之手,它宁死也不受任何的侮辱,早有此气节,又何苦四处害人呢。
我无心再往人多之处行走,于是,偏捡了山间小路,密林深山的小道漫漫前行,不知道我的目标何时才来。
三日后,还是遇上了一路行人。
那是傍晚时分,远远听到一路人马吹吹打打前行,队列前方六人吹奏,队后是四人抬轿,轿后八人相随,我不想教人看见,便跃上身旁的大树,一盏茶后,那人马方才行至树下,如此荒凉之处,又是这种时候,这队人马何去何从呢?且不管他们,只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引起我的注意,路边荒草间,草叶窜动,风声阵阵,空气里有着浓重的血腥味,我不仅握紧了手中长杖,在树梢之上跟着他们。
眼见夜色已降,那队人转进了山坳,又约摸走了半个时辰,远处有了锣鼓和鞭炮声,还有些喧闹,想必是有人家娶亲。而跟随者远远停下再无声息,我知道,他必是隐在重重的荒草之中。
我跃上屋顶,耳边除了彻天的锣鼓喧闹,我依然仔细地聆听另一个声音。
我重新回到地上,浑入人群之中,因为我在众人之中闻到了那藏不住的气息。
我捡了角落的位置坐下,有人立即奉了茶,四周的人欢天喜地,又有谁会注意在这欢喜的气氛里有一双血色的眼睛正在窥探着他们跳动的血脉。
我静坐不动,双耳里去听每一个人的心跳,由近至远,就在人们起身去看新人拜堂之时,我,找到了他。
他坐在近正屋的桌边,我随着人群向他靠近,他必是也有所查觉,一点一点地向正屋而去,屋里,一对新人正在欢天喜地的拜堂,三拜之后,我已然站在他身侧,他被自己一路追寻的东西吸引着,竟然忘了防备,也许他对于刚才的警惕误以为是错觉,在饥饿的时候,往往会对身边的东西放松戒备。
我看到他灰色的没有瞳孔的眼睛里那一丝红色的贪婪。
新娘被送入洞房时,一阵风将所有蜡烛熄灭,人们在慌乱着,主人高喊着点灯,点灯。唯有新娘静坐在床沿边,新朗在外面招呼着客人,却不知,小小的新房里,伴着新娘的,还有我们。
他是无声无息的在接近新娘,因为他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我在黑暗里守在新娘的床边。
突然,一阵更为浓烈的气息迎面扑来,在他那尖长的牙齿碰触新娘洁白的颈子之前,我的长杖已经刺入他的后颈二分位置,同时,蜡烛亮起,我发现,刺入他身体的不止我的长杖,还有两枚金针同时射入他眉间与左眼,抽出长杖时,他倒在地上化为枯骨,而我面前则传来一阵轻快的笑声:“终于不负师傅所望,把这家伙给解决了,当然,如果不是你,也许还没这么痛快呢,也墨师姐。”
我收回长杖:“我以为这世上不再有人记得我了,却忘了还有尽舟。”
“是啊,他是我师傅,常常跟我说起你,还有那个藏北,只是提起他就叹惜,我叫介离,蒙介离。”
不等我回答,门外冲进来一群人,对着地上的黑色的灰惊叹不已,纷纷夸赞介离的身手。她却一再将此功推给我。
我最最讨厌他们那套致谢的方式,我转身跃出院外,疾疾前行,身后介离飞快的追来。
“师傅说,你跟藏北师哥是他最最得意的徒弟。只是世事多变,让他失去了你们。藏北师哥死了,我懂,可是你还活着呀,为什么他要那么说呢?”介离的话很多,让我想起了曾经的我,刚入师门时,也是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
“师姐,跟我回去见师傅吧。他很想你。如果让他见着你,一定会很开心的。”眼前又浮现出尽舟那冷冷的脸,和脸上那红色的印记。
天亮了,我站起身来。
“要跟我去吗?”她开心的问。
“不,这辈子,我永远都不会见他了。他说的没错,他永远失去了我们。”
“为什么?”
“因为,永生……”我一跃离开,介离没有跟上来。
我不知道介离将来的命运会是怎样,我希望她别走我们的后路,成为一个无血无肉的工具,虽然不是杀手,可是作为除魔者,无痛无情的未来对她来说,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太残忍的,应舟就是这样,把这样的结局留给了我们,给了我们高超的身手,万魔所惧的驱魔杖,却拿走了我的心,我的一腔热血,和藏北。
当我明白了这一切的时候,让我怎么再去见他?
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要选择我们,世上妖魔丛生,为什么就要让我们抛开一切来还以世间的清白,世上的人自在,安乐,拥有爱恨情仇,而我们呢,只有不知冷暖的壳。
河边的风很大,我坐在一块河岸边的大石上,面对着无声无息的河水,想着过去,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
“请救救我吧。”来人焦急而虚弱地说,我转头望她一眼,身上有血,手脚有伤。
我漠漠地转过脸望向远处。
“你怎么了?”
“我,我是外乡人,至此地寻亲,却遇上歹人,一路追杀而来,我看你非等闲之人,所以请求你救我一命吧,我受伤了,再也逃不掉了,他们一旦追来,我必死无疑,求求你!”她悲切地哭起来。
我站起身:“看见面前这条河了吗?等歹人追来,你就跳下去,一了百了,他们奈何不了你,你也了断了一生的痛苦。”
“你说什么?!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却为何见死不救,反而让我跳河?”
“救人一命,我岂是只救人一命,我救过千千万万的人命,造了岂止七级浮屠?救够了,也不想救了,跳不跳由你。”
说完我下了石,向北而行,经过她身边,却被她拦住去路。
“你就是这种人吗?冷漠无情!难道,每一个在你面前死去的人你都无动于衷吗?如果是你的至亲、至爱呢?”
“我只有自己,别人的死活与我无甘!”
“是吗?包括藏北吗?”我猛地回头,望住她深黑的双眸,身边充满了黑色的河水,像一个巨大的旋涡将我们围在中央,她的长发连在水里,青白的脸上只有那双深黑的,能将人吸入深渊的眼睛。
“你认识藏北?”
“我当然认识他,当初,我们相见时,也是在这河边,他不像你这般冷漠,他救了我,我感激他,所以,我放了他,或者说是他放了我,也许那时他的心还在他的身体里。而现在你不救我,不管你的心还在不在,我都不会放过你。”
她的声音像一条细滑的长索轻轻地绕在我的颈上。
“你能把我怎么样?你不会是我的对手的。”我冷冷地看着她,不懂当初为什么藏北会放过她。
“可藏北是啊,你应该不会跟他动手吧。”她的话说完,转身隐入墨黑的河水里,只留下我一人站在旋涡中央,片刻,水分开一条路,我分明地看见藏北竟然站在了我的面前,他深蓝色的眼睛,古铜色的皮肤,削瘦的脸庞。
“也墨,你如此执着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还放不下手里的驱魔杖?它曾是我的,我愿意放下,你为什么还放不开?它那么沉重,压得我们都没有快乐了,嗯?”
“藏北?真的是你吗?好久不见了,你还是老样子。”我苦涩地笑了笑。
他笑,而眼里却溢不出半点感情。
“你死了,为什么不好好的去轮回做人?偏偏要在这里为害一方,今天还要自讨死路呢?!”我猛地举起长杖顶着他的眉间。
“也墨,你的心不在这里了,对我,也是这样吗?你当真要杀了我?”他皱着眉,眼中泼散开一丝悠远。
我突然就想起了从前,那是他第一次出山,我怕他一去不返,一个人躲在园外的小林子里哭,他来劝了我。
哭、眼泪,早已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了,现在,藏北依然那副样子站在我面前,他真的是藏北吗?
“也墨,别再做没有痛苦快乐的躯壳了,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一处世上最美好的地方,好么?来,把这长杖放下吧!它让你太累了。”他拍拍我的背。
我竟然有些困倦的晕沉起来,手举着长杖也慢慢垂悬在指尖,是的,我太累了,永远无痛无痒的活着,永无止境的活着有什么意义?放弃了吧,放弃手杖,放弃这些无谓的生活,藏北会带我去个世上最美的地方。
他的声音温柔而缠绵,没有太过起伏的语调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旋律,让我的思想越来越模糊,是的,我不要再这样无痛无情的生活,毫无意义。
藏北在我面前,我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脸,于是,他的头发飘起来,向我的脑后拢来,然后缠住了我的身体,我的颈子,我的双手,我的长杖……
“也墨,你终于落在我的手里,心甘情愿地跟我的走。”面前的藏北消失了,依然是那张青白的脸,深黑的双眼,带着得意的手到擒来般的喜悦。
“你真的胜了吗?”我轻声说。
她顿了顿,突然一阵轻脆的铃声通天彻地的响起,眼前的一切都沦在一片黑暗里……
“你醒了?”坐起来,面前说话的,是介离。
无论走到哪,怕是都甩不了她了。
我吁出一口气,却找不到了我的长杖。
“在找你的武器吗?你不是准备放弃它,不要它了吗?”
“你以为我不想吗?我早就想放弃,却找不到机会,我曾经试着将它丢入深海,可是它在危险来的时候,出现在我的手里,我丢过它许多遍,可是到头来,它总会出现在我的身边,你以为我愿意过这种日子?像棵草一样,却没有办法结束它。”我回答她,无奈与懊恼却不在我的眼里出现它的该有的神采,依然被我沉静的表情掩藏着。
“你真的痛恨这种生活吗?我以为,这是件很威风的事,我一直以来都想成为一个真正的驱魔者。”她无不羡慕地说着,脸上洋溢着一种单纯而又渴望的光晕一波波地弥漫在她光洁的脸上。
“你现在不是吗?”我问她。
“当然不是了,我是利用这次机会偷跑出来的,如果不是应舟师傅让我来试试身手,我还不知道要在山上呆多久呢,真是闷死了。”她嘟着嘴抱怨着,一下下的拔弄着火。
“师姐,也算我救你一命,刚才如果不是我来的及时,我想,你已经成了它的俘虏了,那时,它们占据了你的思想,控制了你的作为,利用这驱魔杖,恐怖就要大乱一场喽。”
是的,如果让他占据了我的思想,恐怕,真要发起一场浩劫了。
我只是一时的软弱,差点造就一场劫难。
“有什么想不开的?为了天下苍生,牺牲自己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有这个使命,是我们的骄傲,不是说先天下乐而乐吗?为了天下百姓除害,是多么光荣的事啊?快乐还快乐不过来呢。你呀,以后别随便就放弃自己,你是永生的,如果被那些坏家伙钻了空子,我首先可不是你的对手,你必定会杀掉所有我们的同盟,然后,就是对付应舟师傅,如此一来,不是你死就是他亡。不,应该说,不是你禁锢了他,就是他禁锢了你。你能想到那种可怕的结局吗?”她歪着脑袋,半正经地望着我,她说的是对的,我是糊涂了。
也许,没什么也许,这一辈子,无论多么长久,这长杖,我将永远都不能放弃了。
她将长杖还给了我,而那个水鬼也被她押解到地府。
这片河水,重新清亮起来。
她烤了两条鱼,递给我一条,自己啃着一条,我想问她是否能吃出鱼的味道,又忍住了。
她边啃鱼,边望着我,似乎有话要说,想了想,还是说了:“师姐,你们是不是到了一定的时候,都会,都会变成……”
“瞎子,无知无觉而感觉不到一切的空壳。”我平静的说着将无味的鱼肉放进嘴里,“不这样,你就没有办法行使你的使命。没有办法面对红尘之中各种各样的妖魔。只有瞎了双眼,失了知觉,才会不心软,有时候,心软,会是你的致命伤。你的师傅就是个好榜样。”
她放下鱼,轻轻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不久,我听到她在轻声哭泣。
“那该有多么可怕啊。那样,我就再也体会不到春花的灿烂,冬雪的妩媚,甚至,不懂哭的感觉了。”
“你可以想象,想像冰柔的雪花落在脸颊瞬间融化的轻痒,想象春暖花开时,遍布空气里的花香……趁这记忆还在的时候。”我抬起空洞的双眼面向河水,记忆里,它应该是什么样呢。
她轻轻走过来,伏在我的膝上:“也墨师姐,我现在真的怕了。”我没再说话,只是手背上落下了她的泪水,我用手指沾了轻轻浸在唇边,我知道,泪应该是涩的,可是,我却尝不出来任何的味道。
天黑时,介离带我寄宿在了一间寺庙里,是个破旧的寺庙,和尚、方丈不过数人,若大的寺庙尤显荒凉。
我们宿在后院旁的客房内,我没什么睡意,倒是介离倒在枕上,不消一刻便酣然入梦了。
我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到窗外,外面,应该是月色如雪,脑子里,又想起初次见到藏北的情形,那时的我,也如介离这般天真,不知天高地厚,那时的藏北也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见着我就伸手扯我的小辫子,气得我拿了石头丢他,那时手法倒准,是他的轻敌看低了我,却教石头敲中了头,好生气恼,趁我睡熟时将我的剑藏在崖松上,害我差点丢了命,教应舟师傅将我们罚到石屋思过,为此,气了他大半年,跟他作对、捣蛋,别的师兄弟们笑我们是对活宝,直到我们出师下山,就再没有快乐过了,还记得下山前,应舟师傅在我们眉心处分别点下一记墨绿的印,之后,我们便没有了笑容,但彼此一路还是相互关怀,直到藏北被埋藏,我发现那墨绿的印,转为紫色,我的一切知觉也不在了。
闭起眼睛来,再张开,忽觉窗外有东西飞快划过,同时,介离已经站在床畔。
“师姐!”她低声叫我,我示意她别出声,只是拿紧了手里的长杖。
出得屋外,立即闻到空气里那腥腥的气味,顺着墙根向外院去了,那里住着十几个和尚与方丈。
我与介离跃过高墙,停在树旁时,介离轻声问我:“这清修之所,也会有污物吗?”
“只要是人间,就不会有清白之处,若有,也在心里。”言罢,我飞跃而出,同时,身旁两枚金针同时射出,射入侧屋前的一株柏树之中,顿时,从金针处传来一股更为浓烈的腥气,而我则用长杖点在屋旁的一座香鼎上,嗡嗡之声不绝于耳,一股气流顺杖而来。
“即已如此,又何必挣扎?出来一会吧。”我收回长杖,那气流更为猛烈,从面前一闪而过。
“师姐,为何让他逃了?”介离不甘心的说。
“他逃不了,我有他的头发。”说着展开手掌,介离碰了碰手心。
“他那么快的飞过都给你抓了他的发下来,看来他不是你的对手。”我拈着那几根发绕在指尖,放在唇前吹了一口气,于是,那发便散成千万缕,四散着寻他的主人去了,我与介离站在院中央,四下里皆是丝丝之声,不出半柱香时间,腥气由远而近飞快的来,介离早已拈着金针防备,我却将长杖抵在脚边。
那人站在离我七丈开外,咻咻地喘着。
“逃不了,就面对,这是迟早的事。”我沉静地说着。
对面那人不开口,我却知道他恼了。
“来吧。”我展开双臂,背对着他,“如果你刺得到我,我就放过你,否则,你乖乖的跟我走,不要再盘踞在此。”
说完,他倒有些犹豫,停了停,终于下了决心,飞快地向我冲来,我没有回身,却清晰地听着他与我的距离,就在他距我三步时,我回了身,一只长矛正对着我的心口,可是他再没能前进半步。
“也许下次,你能刺中我了,这回,你忘了脚下。”他低了低头,我的长杖已然刺穿他的双腿,如绳索般将他缚牢,使他丝毫不能动弹。
我抬手握住了他的长矛,那坚硬的曾经在沙场百战百胜的武器再也不能像在他主人生前那样发出任何的威力,而是慢慢化成水,化成雾。
“钱将军,放弃吧,没有人会再记得你,你打下的江山,争来的土地早已是百年前的事,你的冤屈不白也早成往事,何苦如此执着,跟我去吧,来世,再创你的功绩。”
“功绩?!我还有什么功绩?再大的功绩也不会有人记得,皇上看不见,他只会恨我,我为他打下的江山,他却下令斩我,我还要什么功绩,我守在这寺里,等他来,是他亲自将我斩在这里,告诉我,我错了,让我悔过,何时看见这松树枯了,他就知道我知错了,就来赦免我的罪,可是,这松树百年来都不会枯,他不会来了。我不能离开。”他积攒了百年的怨像座巨石般困着他,他的心里装着沉沉的恨与盼化成了执念,悲怆的语气里带着多少的心有不甘却无处安放。
“松不枯,说明你的心放不下,想想,百年前,你叱咤风云,你胜了,却伤害了多少无辜百姓?涂炭生灵,你无罪吗?你心里只有争战,没有赦免,又教别人如何赦免你?你只知道自己有冤屈,又何曾看见他人的孤苦无依,饿殍遍野?你一骑铁马下,多少冤魂万年悲泣,知道吗?皇上让你在此悔过,你只道他有恨,可是你不明白,那不是恨,是绝望,一朝天子,得了江山,却失了天下,他明白你的衷心,却无奈你的残忍,你为他争来的,到底是什么?让他背负的又是什么,你道他高高在上,是快乐的吗?在他的龙椅下伏着多少冤灵,你看见了吗?这些,你要他用什么来还?用什么悔过?他这样罚你,只望你能一心向善,而你呢?却将这些化成恨,用每年杀死一个生灵来表达你的恨,这就是你的悔过吗?你的皇,他看得见,他就在上面看着,却更痛苦,他救不了你,度不了你,这就是一个衷肝义胆的好臣子该为自己的皇做的吗?”
他被我这些话说的沉默下来,顿悟的悲凉化作低声的哭泣,黑沉沉的身影散发着无数苍白的薄雾在四周环绕,那些,是被他的执念困住的灵魂。
此时,他的呜咽变成了低声的饮泣,那苍白如火焰的雾汽越加浓重。
许久之后,他轻轻蹲了下去,对天三拜,言道:“皇上,为臣知错了,为臣悔过了,为臣这百年来的恨今天都放下了,臣,对不起。”
话音落时,院中所有青柏皆枯,落遍这一地苍凉,而他,显出了一身金光战袍,转而,战袍褪去华光,化作一袭白衣,抬首间,一道祥光洒落,夜空里,一人形乘着那道祥云缓缓现身,向他伸着手,将军忙跪了下去,片刻二人消失不见。
想必,那百年前的皇依然牵挂着困在痛苦里的臣子,等着百年,等着他真心的忏悔,如今,恩与仇皆放下,一切皆空,便是极乐。
我与介离等一切尘埃落定,准备回去时,却突然察觉在哪里,有了一丝令人不安的悸动。
立定静听下,却在那枯柏之下,忽地翻出一百名隐隐人形,向我们消然而来,腥气尚在,杀气更盛。
“师姐,他们来者不善!”介离近我一步。
“小心应付。”我展掌,长杖升入掌心,我暗暗掐指,悟然:“原是故人,一切小心提防!”介离称声是,四面的“人”向我们涌来,顿时金针、长杖翻飞着,怕是这月色下已然成了一片血红。
早就应该知道这是一场血战,对于那些不断涌来的“人”,我只用长杖圈地为牢,封了他们的五界,使他们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我只一心等待着不知身在何处,却阴冷地盯着我们的那个人!
从地下涌上来的不止百人,看来此人功力又有长进,练会了唤灵之法,能唤来更多的魂为他所用,想必他不是是来对付钱将军,而是一直在此处等我。
身后的介离依然应付自如,玄色的夜幕下,敌众我寡,此战对我们不利,我取下发上的黑玉簪弹向半空,它划空而过,立即点燃了四面香塔里的长夜灯,并在松树梢上燃起青火,使整个院落宛若白昼,这些,只有我们能见,而在屋里那些和尚们却是看不到,因此不会吵了他们的清梦,黑玉簪化成封符将那些活人与此处下了结界。
泛青色的惨白灵火,让涌来的人迟疑不前,而开始充满恐惧,并且开始后退,我虽然知道这鬼官灵火会伤了他们,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能如此,我要省着力气对付那个人。
介离的金针穿场而过,团团封住他们的五官,使他们不能看不能听不能动,这满院的数千道灵魂皆被困住,我让介离将院中最大的铜鼎倒扣下来,我们合力将那些封住的灵尽收鼎下,院子立即安静下来。
可是不到半个时辰,鼎又开始巨烈的晃动起来,鼎壁上出现无数的裂痕,它们就要破鼎而出了。
我翻身跃上鼎足,拔下一根长发,抛向空中,咬破手指,将一点寒血弹出,那发穿血珠而过后,紧紧绕在鼎上,我举杖绕地划个圈,离开鼎足时,那圈裂开,下陷,一直陷入万丈深渊,自会有地宫之差来负责。
而院落里,那人依然无声无息的窥探着这一切,似乎还发出一丝丝的冷笑,刚刚还喧闹的院落,顿时安静下来,四周死一般的沉静,无声无息。
我取下腕上的遣神珠,一颗颗解下,随手撒在地上,然后与介离盘膝而坐,默念经咒。
地上的珠子哗啦啦的响着四散而去,如一条条金蛇游走在院中各处角落,他不出来,我自有法逼他现身。
果然,经咒未念到一半,就听耳畔铮铮有声,随之是哈哈的长笑。
“好冷。”介离轻声在耳边说了句。
“非要我的遣神珠来请,你才肯出现吗?”我说着站起来。
“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功力有没有退步。”那声音依然是熟悉的尖细又刺耳,像是长甲划过铁器的声音,介离顿时有些神情迷乱。
“天下只要如你般的妖类,我的功力只会日日俱增,除非有一天,你们永绝人间。”我换了一种声调说着,这声调掩了他那尖细的剥离声。
“会吗?我倒是以为,永绝的会先是你们。”
“最糟糕的,也会是同时。”我说完,他又一次仰天长笑,笑声里,带着咯咯的骨头碰撞的声音。
我伸手将介离拉在身后,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但还是顺从着我。
因为她还不知道面前这个家伙的厉害,他在笑的同时,也在裂变,不断的裂变成千万个他,而介离的小小金针是对付不了千万个手持银索的他的,就连我,也要很谨慎才行。
果然,介离被他吓着了,我觉出了她的颤抖,那笑声已经成了七十八个。
“上回是六十八个,当然,你一个人就对付了多半,有那个藏北在,现在,一个小丫头就当半个藏北用,我看看你一个人是不是能再应付。”说完,银索铿锵而来,我举杖相迎,叮嘱介离要当心。
他的银骨索力道远胜当年,每迎一次,我的手臂都被它所震,对付七十八个他,渐渐的,有些吃力,而他却自如地哈哈大笑,在七十八个人里,杀死任何一个,都会再冒出来一个,他果然不再是当年那个人,不可小看了他。
我一面小心应付一百还要分神去护着介离,还要防着他冲开结界去取那些人的性命来填补自己的损失。
战乱了四五个时辰,我已经有些力不从心,这些被他尽收眼底,虽然他也没有当初的傲慢,也微微喘息,可是再功下去,也不一定会败给我。
“我劝你,别再坚持了,我们做个交易,把你的驱魔杖交给我,我们以后再不相争,如何?”
我冷笑:“不与我相争,却要去争天下了,除非你今天打败我,将长杖从我手中夺走,否则,休想!”
“和三百年前一样的倔强!那个藏北都放弃了,你还要坚持什么?杀了我又怎样?天下还会有更多的妖魔出现,当初有个藏北,你们合手才将我打败,而现在只你一人,又拿什么跟我斗?”他有些气急败坏。
“斗不斗得过,我也不会放弃,藏北也不会放弃,他在与不在,我都与你斗到底!”说罢,我挥杖而上,要破了他的裂变之法,就要在这七十八人之中寻得他的本身,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被七十八人团团围住,耳边只有银骨索与我长杖的铛铛的碰撞声,他们不时变换着战术,最后,他们用银索将我长杖锁住,左手枯指向我抓来,我一手放开长杖,曲身遁地而逃,逃离圈外,默念经咒,长杖在银索中断成数段,蓝光闪变,我展掌一挥,又回到手心来。
不及他们靠近,长杖弯曲成弓,我拈下一根长发两端衔住杖端,我一手拉足做弦的长发对着他们。
对面那七十八人顿时大笑:“你没有箭,拿什么射我?”
我卷唇一笑,向后一跃,转过身冲他们满弓而发,就在他们得意得乐不可支之时,脸色顿变,眼见空气里,突然现出七十八枚紫光,直穿他们心口而去,那七十八人中,除他本身之外,全都化作幻形固在原地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化成枯枝。
“你,你这是什么法术?”他惊讶地望着身旁的人形,一脸不可思议。
“这三百年,谁都会有变化,有些变化,可见,有些变化,是要藏着的,比如这招专门对付你的无形箭!”
“没想到,你也有高魔三丈之法。”他喘了一会儿,道:“不过,你也别得意,我也有新招没露出来,现在,就让你开开眼!”说罢,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幻成一张粘网,捕天盖地向我们压来,在网上飞出无数金色毒刺,我与介离不断后退,就连遁地之术也失去法力。
“介离,金针借我一用!”我冲介离大喊,她忙将袖里的针盒交给我。
我飞身跃上一棵大树,绕树一圈,停于树枝之上,那人也飞身追来,我在树枝间穿越,他不耐烦了,一路将树撕裂,我趁机甩过一把金针,那金针穿过粘网绕于树上,远远看,就是一张支在树桩上的大鱼网。我立在另一棵树上冷眼看他。
“几枚金针就想困住我?你太小看我了。”说着他想要挣扎,却怎么样也挣不开那些树枝。
“有我万韧青丝,你想要挣开怕不容易吧。”他这才发现,在金针之上还穿有我的长发。
他竟然看着失笑:“怕这样用法,你很快就要变成光头尼姑了吧。”
“多谢提醒,我的头发,用之不尽!”我甩甩头发,脑后四散起密密长发,随风飘散在身体四周,他呆住不笑了。
就连介离也呆呆地望着我。
我举着长杖向他而去,此次不除此害,怕是日后都不再有机会了。
我的长杖指向他的头顶,就在我用力劈下之时,他突然恢复原身,并一手抓住杖端,长杖在他手里开始出现黑色漫纹线。
“哈哈,没想到吧,我也有我的脱身之计,现在,这长杖在我的手里,等它全变成黑色时,它,就是我的了。”我着实没想到他还有这手。无论我多么用力,那长杖也丝毫不能从他手里争脱出来,我甚至能听到长杖的空鸣声。
我不能放手,这长杖是藏北给我的,我不能就这样放手,可是,随着我越用力,我觉得自己的力量也随着长杖向他手心流去,他竟然通过长杖在吸取我的内力,看来,他要的不仅仅是长杖了。
他看出我的恍然,不由仰天长笑。
“好吧,既然你要,那我就给你!”我当着他的面,轻易的放了手,因为我知道,再对执下去,我终会没有一丝力气。
他倒怔了怔,不曾想我会如此轻易的放手,但马上又笑起来:“你终于败给我了吧,还亲手将驱魔杖给了我,太好了,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赫赫有名的也墨,败在我的手里,哈哈哈,这三百年,我终于没有白等啊。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了。”他举着长杖好不得意,可是,他的笑却蓦然地停了下来,没有一丝声音,又恢复了刚才那种死寂里。
“你!你这是?”他双手握着追寻了三百年的驱魔杖,不解地看着我。
“你还是没什么见识,妖法长了,却眼界未开,只道世间最有威力的是驱魔杖,拥有它,就拥有世间最巨大的法力,可是你不知道,还有一把绕月剑,拥有跟驱魔杖一样的威力,这把,刺入你心口的,就是这把绕月剑,看到了吗?!”
他低下头,仔细仔细地看着刺入胸口的无形的还带着芳香的长剑,整个剑身只能看见黑色的剑柄反射着月亮的光华。这黑色的剑柄就是头上的黑玉簪,我曾与藏北做交换的武器,藏北死时,将它还给了我。
他的头没再抬起来,而是像琉璃一样破碎了,每一块碎片上都有一颗黑色的心。
我收回又变回原色的长杖,绕月剑又成了我的黑玉簪,挽了我的头发。
“他死了吗?”介离终于开口说话了。
“是的。死了。”我说。
“他是谁?你知道吗?”她问,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的残核。
“他叫痴心魔,会钻入人的心里来控制人们四处作恶,三百年前一场大战,我们彼此都有损伤,于是他就逃了,我们追了他三百年,这三百年来,我们除魔无数,藏北死了,剩下我,今天,终于除了他,了却了心头一件大事。”我转身坐在殿前的石阶上。
“介离。”我叫她,她没有转身,也没有应我。
“今天,我很开心,虽然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可是我很想说这两个字,因为你能体会。也许,对你来说,不是开心,而是痛苦。实话告诉你,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现在如果来一个小小的妖灵,我都对付不了,更别说保护我的长杖了,所以,如果你想要,尽可以拿去。”我一向沉稳有力的语调,在此刻已经没有任务防备的虚弱下来。
她猛地转过身来望着我:“师姐,你为什么这么说?我,我怎么会想要它?”
“介离,想听故事吗?我从来都不会讲故事,可是现在我很想讲个故事给你听听。马上要天亮了,在天亮前,我要把这个故事讲完。”
我叹了口气说:“五百年前,元祖山后长着一棵松树,树旁有一眼泉,它们吸取日月精华,逐渐成了气候,于是,他们修成人形,落入人间,为非作歹,后来一位路过的道长收了他们,又过了一百年,那早已枯了的松树突然又发了新芽,而泉水里却结了一颗水晶珠。
一次世间浩劫变故,水晶珠与新松失去了踪迹,又一百年,世上多了个痴心魔,搅乱了世间的平静,于是,世上就有了驱魔者同盟。其实,这痴心魔就是那水晶珠所化,它是当年那眼泉水与松树的后代,他的所为一半是为了报仇和争夺人间。
在驱魔者同盟的代代繁衍中,我跟藏北是第一批同盟,其实,我跟藏北本是云海崖上的两块石头,我叫青丝石,他叫飞北岩,那年那位道长见我们长得不同,就将我们带回山中修炼,给了我们一颗人的心,让我们知道什么是快乐,什么是痛苦,后来,我们下山去完成我们的使命,有一天,我们同时做了个梦,梦里,道长拿走了我们的心,并告诉我们,我们是永生的。
于是从那以后,我们再没有了感觉。直到藏北死去,我才明白,我们不是永生的,我们也会死,只是活得比世人久远一些罢了。
介离,你知道吗?现在在的世间,驱魔者同盟只有我一个人了,所以,等我也死了,驱魔者同盟就彻底不存在了,你可以不再为报仇的事而烦恼了,我的故事还好吗?”说完一个故事,我也有些气喘起来。
她呆呆地看着我,半晌才说:“你在说什么?什么报仇?”
语气里没有惊讶。
“你就是那棵新松,自从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她后退了半步,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巨大的惊悸和疑惑在来回交替冲撞。
“你不必隐瞒,我知道一切。”
“你还知道什么?”她的声音里含着一丝战栗。
“好,我告诉你吧,我第一次遇到你时,你身上那种与世人不同的气味很让我困惑,直到让我看见你使的金针,我才知道,你是谁,你的破绽很多。
你在跟我说应舟师傅的时候,口气很亲切而平和,那是不正常的,这正证明你根本没有见过应舟,所以你不知道应舟到底是谁,因为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不需要提起他,包括我跟藏北都一样。
刚才故事里那个收了松与泉的道长在与它们的争斗中死了,他的灵四处飘荡,再过一个时辰它就要化为青烟时,他遇到了在树上吊死的一具尸体,那尸体死期不长,因此,他便借尸还魂,只是相貌极其恐怖,只有在镜子里才能看见他原来的模样。
你只是听说这个人物,所以就假想自己也是他的弟子,来骗取其他同盟的信任,而将他们一一杀害,包括,在梦里取走我们的心,和告诉我们是永生的一样,不过,他已经死了,升入天界,所以我说我不愿意再见他。”
“呵呵,师姐,你编故事的水平不怎么样。”她苦笑着,试图掩饰自己全面崩溃的情绪。
“因为,你有一个会偷人心的哥哥,所以你也有潜心术,你具有进入我们的梦里的小把戏,只是时间不能太长,你使计骗了藏北,使他自愿把武器还给我,我们的命都是与武器相连的,他没了武器自然就会死。
现在,你的目标只有我了,将我骗来这里,等待你哥哥对我下手,可是你却万万没想到,我却杀了他。”她冷眼望着我,等我将一切都说明白之后,整个人都颓废下来。
“你在胡说八道!”
“你心里有数,在我们见面的那天,你故意造出一个吸血兽想引出别的驱魔者,没想到引出了我,就在你杀吸血兽时,将一枚冰棱针同时射入了我的身体,当时我也没发觉,只是后来才知道的,还好,让我坚持着杀死了他,现在,我的一切负担都没有了,可以安心的轮回转世去,下辈子,只做个平凡的人。你也是,介离,我死,你也会死,因为你这几百年来的目的只是杀死所有的驱魔者们,我是最后一个,现在我死了,你的存在也没有意义了,可是,你却不能轮回,你要跟它一样,受尽折磨,这是你自己选择的,你要好好品尝。”
我站起身,向她伸出一只手:“把我的心,还给我吧。你要它已经没有用了。”
她一双泪眼望着我,终于哭了出来:“这不是我的选择,不是的,师姐,我是真的好想成为你们的一员,可是,我摆脱不了哥哥的控制,我不想死。”
“每个人都会死,谁也逃不了的,重要的是,你活的时候,是站在黑暗里,还是光明里。”她垂了垂眼睑,捂着胸口,然后从里面拿出一颗红色的心,递给我。
我接过来,走向那些碎片,将它放在最大的一块上,于是,所有的碎片都聚在一起,每片碎片里那些黑色的心都变成了红色,重新组合成了人形。
“也墨,你在干什么?你又恢复了他?”介离跑来。
“放心,他不再是魔了,你们一起去面对一切吧!记着,魔,生于心,也灭于心。”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是的,也墨,让我再叫你一声师姐吧,师姐,我记着你的话,我们一起去面对一切。来世,我们再不做魔了。另外,你的眼睛真的看不见吗?”
我点点头:“我的眼睛看不见世上一切,只可以听,可是,我的眼睛却比任何人的都清亮呢,我能看到看不到的东西,鬼怪,妖魔,和险恶的人心。所以,我们首次相见时,我就看见了你。”
雄鸡唱鸣,介离含泪跟我告别,我依然是个没有心的人,其实,我生来只是块石头,一块石头又怎么会有心呢。
冰梭针在身体里逆行穿刺,我不觉得痛,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它四处游走着,我的手,我的皮肤,我的身体开始结块,就像石头的表面,突然间,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我眼前一亮,是的,那是太阳的光辉,我竟然看见了太阳的光辉,还有淡蓝的天空和天上那片片云彩,此时,竟然听到介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师姐,虽然你曾是石头,可是,我愿意把我的心给你,让你知道什么是快乐。现在,你知道了吗?你看见面前这一片大好景色了吗?你流泪了?”
“介离,我看见了太阳,看见了天空,看见了云彩,可是我看不到你了。”我抬起手,还是我从前的手,现在,它有了温度,胸口处,我感觉到了砰砰的跳动声。
我又是一个人了。
“师姐,再见了。”
我没有能回答她,因为我全身猛的刺痛,有千万颗金针从身体里穿越而出,带着一团团鲜红色的血雾,我却满足,哪怕只有片刻感觉,我也能笑着死去。
又是一片苍茫茫的大雪,我站在雪里堆着雪人,身后有人高声唤着我的名字:“雪儿,冬儿,回来吃饭了——!”
从雪堆的另一面跳出一个顽皮的男孩子,大大的眼睛,黑黑的头发,他是我的哥哥。
他牵了我的手一同向家的方向跑去,路上他告诉我,他做了个梦,说有个白胡子老头告诉他,他曾经有个名字,叫做——藏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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