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并不是故意要避開見不著大衛和中秋。
我和他們碰面的時間并不太多，雖然我們共居一屋。早上六點多我離家去上班時，他們的房門是關著的，他們還沒起床；晚上加班後回到家，他們的房門也是關著的，他們已睡了。
這樣倒也好。
那天又輪到我加班帶酒店客人看維港夜景，回到家仍是疲累而渴睡。
沖了涼悄悄推開門進了房，小卡已經在上格床睡著了，桌上攤著還沒做完的英語，是填寫動詞過去式。
我站在床沿邊看著他在睡夢中微微上翻的厚嘴唇，聽著他輕微的鼾聲，心裡嘆了口氣。
然後我脫了衣服上床，合上眼睛准備睡覺，此刻睡在上鋪的他爬起來了。
“媽咪，我英語功課還沒做，教我做功課。”
他帶著哭腔，睡意很重，可能心裡掛念著還沒做完的英語功課，掙扎著爬起來。
我感到很累很瞌睡，從早上六點多出門，現在快十一點，几乎在外奔波了十六小時，我真的累了，但還是得再打起精神，幫小卡把英文功課完成。
逐個逐個教他，我已沒那個力氣了，他也沒那個耐心，他半夜爬起來，對一個九歲的孩子已經很不容易了。
我將答案寫在一張紙上，讓他操到作業本上，算是教過他了， 至少是他自己的筆跡，是他自己親自抄上去的。
有什麼辦法呢？大衛已經將英語過去式忘得一干二淨了，他會煮飯給兒子吃，但絕不會教他英語，他的英語極有限。
解除一個痛苦的最有效方法，就是讓你陷入一個更大的痛苦中，這樣，原先的痛苦就顯得微不足道了，更大的痛苦就將原先那個小一點的痛苦蓋過了。
比起和大衛的婚姻和感情，小卡的學業才是真正令我焦慮痛苦的事。
02
我親愛的兒子小卡，生於1997年10月22日。
他的到來原本是一個意外，在我每天無憂無慮地打著麻將、完全沒有打算做一個母親的時候，在我和大衛享受著婚後愉快的兩人世界的生活時，他就突然來了。
也許在某一天的麻將桌上，就在我忘乎所以、張口叫“糊了”的那一瞬間，老天就把他放進了我的身體，讓我做他今生今世的母親。
雖然他來得很意外，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從心裡很愛他。
我很愛小卡，每一個做母親的女人都明白我說什么。
他皮膚白晳，有一双圓溜溜的大眼睛，一看就知道不是笨的孩子。
當他還不會走路的時候，我讓他坐在嬰兒車上每天看電視《天線得得b》（《天線寶寶》），給他買了一個綠色的天線寶寶，他一邊看天線寶寶，一邊開心得手足舞蹈，清脆童稚的笑聲正像天線寶寶的笑聲一樣可愛。
當他開始讀幼兒园的時候，他就開始很清楚顯示了他的愛好，他喜歡看那些對大部分孩子來說顯得過於枯燥的軍事歷史的題材，電視中的和歴史相關內容的旁白句子總是又長又復雜，包含歷史年代、地名、拗口的外國人名等等，這些內容，對於四、五歲的孩子，應該是毫無吸引力的，但他居然能一字不露地把這些復雜的句子復述出來。
他明顯的口齒伶俐和對文字非一般的記憶力，讓我心中暗自歡喜，心中不免暗想，我們的小卡可能擁有某種優於常人的天賦－大部分父母對自己的孩子都有過這樣的想入非非，總希望或認定自己的孩子超凡出眾、與眾不同。
當他讀幼兒园的時候，告訴我他的英語默寫零分，并且得意洋洋的說：“媽味，我得了零分！老師說全班只有我得零分。”
對此，我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因為我知道我們家小卡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我覺得孩子去幼兒園主要和小朋友是玩兒的，英語學習方面應該培養他的語感和興趣，比如教他唱一些英文歌曲，教他會說一些英語句子和單詞，根本就不應該讓這么小的孩子默寫英語單詞。
我想，等他長大一些，這些他不會默寫的單詞自然就會了，最重要是他心智正常，身體健康，默書分數沒關係。
我原本是這么想的。
03
小卡進小學了，我開始幫他溫習英語單詞，這時我突然發現了一件不尋常的事，我們的小卡對英語單詞好像完全免疫。
他會說英語單詞和句子，也聽得懂，但他一個單詞也寫不出來，連“fish、dog、apple”這樣的單詞也不會寫，怎么幫他溫習也無法記住。
我花了整整一個晚上，都沒法幫他記住一個單詞，“fish，魚魚，一條好可愛的魚魚，游來游去，f~i~s~h~，f、i、s、h!fish!”
我恨不得將英語單詞切成碎片，喂他吃下去，或者碾成粉末，泡水讓他沖服，或者把一個個單詞熬成湯，喂他喝下去，這樣，我就不必這樣辛苦和著急了。
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最後精疲力盡，甚至几乎竭斯底里，終於讓他記住了几個英語單詞，但到第二天默書時，他又忘記了。
第二天他拿回來的英語默書分數，上面還是一個圓圓的雞蛋，0分。小卡，我幫你背了整整一個晚上的魚魚fish呢？溫了几個小時，哪怕有一分也好啊，你為什麼要讓我如此絕望傷心呢?
他也總是分不清“b”和“d”，“dog”寫成了“bog”，而“boy”寫成“doy”……
小學一年級如此，小學二年級還是如此，現在是小學三年級了，要記的英語單詞越來越多，要默寫的英語單詞越來越難……
我想，世界上再沒有一件事比小卡的英語默書更讓我絕望的了。
因為英語默書成績差，他的名次排在年級倒數第一。
讓我極其驚訝的是，有几次他居然不是倒數第一，而是倒數第三!也就是說，還有兩個孩子排在他後面。
那兩個孩子是誰家的孩子啊?為什麼那兩個孩子的分數會比小卡還要低呢?我無法想像那兩個孩子的父母是什麼心情。
看來這世界上為孩子的學業感到痛苦無望的還不止我一個。
04
人生中有太多的處境讓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盡管我相信人只要肯活下去就不會有真正的絕境，但面對小卡的學業，我真的是徹底絕望了。
我已心力交瘁，但我還不想放棄，畢竟，他才讀小學，我經常聽人說男孩子在某個年齡常會出現學業上或智力上的突飛猛進，會突然“開竅”，我一邊在心裡等待那一天，一邊盡力，再盡力。
只要不加班，我就叫小卡拿英語書出來，說，我們來默寫英語吧。
他只要聽到我說“英語”兩個字，就開始出現身體不适。
他說，媽咪，我的頭很痒哦，我去洗個頭再溫習吧；
終於洗好頭坐下了，他又說，我要上個廁所；
上完廁所，他說能不能吃點東西呢，好肚餓；
慢騰騰吃完東西了，再找不出借口了，他就干脆坐在桌子前一動不動，手裡玩著筆，眼睛看著天花板……
於是，我終於崩潰了，我把他的英語書狠狠地扔到地上。英語溫習還沒開始，就這樣宣告結束了。
第二天放學回來，他將英語默書紙藏起來，但又不能不讓我簽名，他滿臉恐懼，像一只嚇破了膽的可憐的考拉熊；
我明明失望、無望但還不肯絕望，總抱一絲希望，再接再勵再戰鬥，因為我想，若我不幫他，他就零分，若我幫他，或者會有一分兩分或者三分，總比零分要好。
“我好憎你，我憎死你，我希望你死掉。”有一天晚上，花兩個小時教小卡做完英語功課，小卡對我說，滿眼真實的憎恨。
我呆了。這就是我努力的回報，連我最愛的小卡都恨我了。
05
大衛的大姐，小卡的大姑姑，精神科醫生Vanessa對我說，你應該帶你們家小卡去看兒童精神科，他會不會是有讀寫障礙?
世界上居然還有叫“讀寫障礙”的病？
帶小卡去看兒童精神科，醫生對我說，你兒子患有讀寫障礙。
醫生解釋說，讀寫障礙是一種特殊的學習障礙，主要是腦部結構及功能出現先天性異常所致，所以，你兒子難以準確認讀及默寫字詞，他在閱讀和書寫時難以辨別字詞的讀音和字形的差別 ，比如，他難以分辯b和d，也難以按正確順序排列fish。
如晴天霹靂，我的兒子“腦部結構先天性異常”?我嘴巴張得大大的。
看見我的表情，醫生安慰說，他的智力及感官功能都是正常的。
醫生又說，他記不住英語單詞或逃避英語學習并不是懶惰，是先天性的，做父母的要接納他，也要調整對他學業的期望，你可以嘗試挖掘他在別的方面的潛能，與其將所有時間花在他攻克他的弱限，倒不如嘗試挖掘他的其他潛能，培養他的強項。
但“讀寫障礙”是什麼鬼毛病?這是我是第一次聽說世界上還有“讀寫障礙”這種病。
醫生說他智力沒有問題，但腦部結構有毛病，那他到底有沒有問題?
我問醫生，兒子這個讀寫障礙，可不可以給他打針吃藥治好呢？
醫生說打針吃藥治不了讀寫障礙，一定要進行認知治療。可以讓他到一個認知及培訓中心接受專業輔導和訓練，450元一小時，一星期去接受兩次訓練。
算了一下，一個月要花3600元，而且醫生說效果難以預料，治療期很漫長，無論是金錢還是時間，我恐怕無法負擔。
小卡固然是我和大衛生的，但我們充其量只是個生產者，并非設計者。每一件產品都有原厰設計者，還有保養維修，現在我們的兒子有讀寫障礙了，除了進行效果難以預計的認知治療，到哪裡找原厰保養維修?
根本就沒有人肯為生出的孩子質量負責，就像有的夫婦生下了唐氏綜合症孩子，或其他先天性疾病的孩子，除了認了，背負一輩子，就再沒有辦法了。
庆幸的是，除了記不住英語單詞，我們的兒子其它方面還是正常的。
哎，大衛出軌我就算了，這是我自己選的丈夫，我承認我嫁錯了，可以么?
可為什麼要讓我的兒子有讀寫障礙呢？老天，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网友评论
如我在預告篇中所說，這是一部“充滿破碎和羞恥、痛苦和絕望”的小說。
不知這是塵世生活的本相，還是作者故意強加在女主身上的經歷。
好在，這不是故事的結局。我承諾每一個善良而忍耐的讀者，我一定給你一個微笑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