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一早起床，老天终于给了面子。阴沉沉的雨天，一夜之间消失，连盘绕在半空的云帐也不见了。暖融融的阳光蒙住了小城，街上没有行人，不热闹，连出租车都没有几辆。大家都在忙着过年，香喷喷的味道从各家的门窗里飘出来，香得人的心肺舌头都酥软了。
慧生奉父命去接奶奶，码头离家不远，所以他骑着一辆自行车，一个人去了。他知道奶奶经济不宽裕，担忧过年时船票价会增加。虽说国家三令五申过年不准涨价，但小城山高皇帝远，要说不涨一点价也不现实。
码头上一个个行人带着小孩从船舱里出来，喜气洋洋的到小城来过年。慧生走近停船处，奶奶从船舱里走出来，提个大麻袋，一脚跨上岸，可喜身体依旧硬朗。慧生立马上前去接过，不料麻袋沉得很，差点松手掉入河中。慧生不解道：“你怎么带这么多东西来，一路上多麻烦？”
奶奶笑道：“里面是一些干花生干薯片和一条猪脚，我一个人吃不完，带过来给你们。”
慧生将这些东西放在自行车上，推着慢慢地回到家。父亲看见奶奶来了，立即小跑过来迎接，边走边和奶奶亲热寒暄。
母亲则板着张脸站在柜台上，静静地看着他们，弟弟也不知哪里去玩了。走近后，母亲才勉强笑着迎接道：“妈，你来了，一路上很累吧？”
奶奶笑道：“不辛苦，不辛苦”，又问道：“这一年的生意可好？”
“生意还马马虎虎，你一个人住在那里怎么样？”
“还好，还好。”
慧生插嘴道：“奶奶还给我们带了一大口袋的东西。”
母亲很惊讶，忙问：“什么东西？”
“花生、薯片、干豆腐之类的东西,还有一只猪脚。”
母亲马上笑了，“妈大老远跑一趟，还带这么多东西，真是的，弄得我们这些后人多不好意思。”这次笑得十分真诚。
奶奶道：“这些东西不过是自己土里产的，现在还能种田，过几年恐怕就不能了。”
父亲这时吩咐道：“慧生去给奶奶泡一杯热茶。”慧生去了泡了一杯茶，奶奶确实渴了，一饮而尽。慧生又去泡了一杯，奶奶又一口而尽。
母亲见奶奶的衣服陈旧，问：“妈，你的衣服过年自己没有买吗？”
不待奶奶回答，父亲不容置疑道：“就在这里买。”
中午吃饭，奶奶坐在最中央，父亲不断给奶奶夹菜，母亲则一直在厨房里忙，直到桌上人将要吃完之际，母亲才上桌吃饭。
三天的年真是快，不知不觉就过去了。除夕之夜，天空的鞭炮响了一夜。开始是小孩子玩的小鞭炮，夹着小孩子的笑声，东一声西一声断断续续地响个不停。后半夜则不一样，一过半夜十二点，烟花冲天而起，震耳欲聋。从无数幢楼楼顶同时而起，五光十色的烟花在半空炸开，炫色的光艳轻易的就透过窗帘，印在墙壁上，明暗互替，最后消失不见。
弟弟受不了烟花的诱惑，打开窗子，探出脑袋，要看个彻底。慧生不爱看烟花，觉得那东西太响太炫眼睛。但他爱看墙上的烟花光影，那是一种淡淡的梦幻美。他眼睛呆呆盯着墙壁，看着墙上的转瞬即逝又立即出现的五彩光芒。紫色，黄色，蓝色，红色，各种颜色喷薄而出。
弟弟被空中的密集爆炸兴奋的叫起来。慧生则捂着耳朵，他觉得烟花的声音太大，特别半夜十二点之际，听得耳朵酥麻。这一夜，小城足足过了一把烟花瘾，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天空东方微微发白时，烟花才零零落落地消失。
之后的日子居然平淡地很，慧生突然发现过年没什么新奇。大人依然在忙碌，只是举手投足之间有了份莫名的宁静，没有平时的那份急躁。小孩子则在蹦蹦跳跳的玩着，手里拿着大人买的的玩具，一群人如波浪般一会儿到这儿一会儿到那儿。看着他们的逍遥自在，慧生心里会想起小时的生活，那是多么的无忧无虑啊。
母亲带着奶奶去买了衣服，足足花了两天。母亲抱怨说：“平时没时间，现在有时间可服装店却关门了。”
奶奶感动道：“哎，还是有后人好啊！”
慧生感到不可理解，母亲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她可是对奶奶很有意见，搞得慧生一直担心她们会吵起来，现实情况却似已经冰释前谦。
年一过完，奶奶想回去了，父亲挽留，慧生也挽留，“一年到头才来一次，干脆多住两天。”于是，她又勉强多住了两天。
奶奶终究要走，慧生送她，父亲忙着送货去了。因为一个老人在过年时据说是吃饭时突然就倒地不醒人事，因为是过年，所以放在殡仪馆里，年过完方办理后事。所以慧生依旧推着这辆破旧的自行车，上面装着新买的衣服和爸爸给买的一些日常生活用品。
慧生想了解母亲提起的那些恩怨，慧生道：“奶奶，妈妈买的衣服还满意吧？”
奶奶笑道：“满意，满意。”
慧生道：“我有些问题想问您，当年爸爸妈妈怎么就住到半山腰去了？”
奶奶立即变了脸色，极不自然地说：“哎，当年是那种风俗啊。”说完，还咳嗽了一下。
慧生听不明白，“风俗？”
“就是争田地，争房子，争树木。”
慧生更不明白了：“你那座土房子有什么好争的啊，再说现在没人种田了，而且连树木也争？”
奶奶说：“那些东西在当时是很值钱的，几乎家家户户分家的时候，都要闹个底朝天”。
慧生道：“那我怎么没一点印象？”
奶奶说道：“你那是还小，等你长大了，家里的人都出去打工挣钱了，没人在意那些田地树木了。”
“那时候，你的姑妈还未出嫁，所以我要把好的田地留下来，多挣一份嫁妆。”慧生听得目瞪口呆。
“谁知你姑姑后来在广东打工时把自己嫁在广东了！”奶奶说着，声音有些梗塞，“你妈给我买衣服的时候光在说这些事。”
“啊。”慧生惊讶地看着奶奶。
奶奶又说：“这么多年了，你妈心中还是有气。”
慧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送奶奶到码头，等了半个小时，船舱坐满后，快艇离开了码头，小船三转两转，离开了慧生的视线。
母亲见慧生回到家里，笑道：“奶奶一路还好吗？”说着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慧生道：“是的，还可以，就是不太高兴。”
母亲变色道：“有什么不高兴的，在这玩了这么多天，吃香的喝辣的，买新衣服，有什么不够。”
慧生不敢再说了，母亲又问道：“他走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
慧生如实相告，母亲不满道：“她还哭，当时我们分家条件那么难，她就只顾你那个姑妈。”
父亲窘笑不堪，忙说：“事情过去那么久了，算了算了。”
母亲更不服气了：“本来就是，分家时，门口的水田本来一开始就是分给我们的，她看我们种的好，就又哭又闹，硬是要走了。”话到后面，字字歇斯底里，里面的愤怒与不甘令人惊怖。
全家霎时沉默如水，都盯着母亲。母亲继续愤怒道：“你们一家都欺负我，我辛辛苦苦地在外面为你们打工，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东西！”
父亲苦笑道：“谁欺负你了，谁敢欺负你！还不是你一天在家里闹，我们都被你骂了个遍，两个娃娃看见你就像看见了阎王一样。”
这话让两个孩子很舒服，母亲却更怒了，道：“我能不严厉一点吗，前几年你在家里带孩子，他们一天到晚跑的烟影都没有，大家伙居然敢一个字都不做，老师把你叫到学校去，是不是很光荣？”
慧生不服气道：“我一个字都没做，还不是考上了重高。”
话刚出口，母亲火光满面：“你还有理了，你不做作业是对老师的不尊重！是没把家长放在眼里，只想贪玩！”
这又联系到没把家长和老师放在眼里了，慧生觉得这都是什么神仙逻辑，明明是爱贪玩被把控住，这还跟老师的尊严联系上了，还没把家长放在心里，什么风马牛不相干的事！
弟弟缩在一旁，见家里又要生出风波，像个老鼠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慧生想刚过年吵架不好，只好生硬道歉：“妈，你别吵了，我错了还不行吗？”说完，一个人回到卧室，躺在床上，心里闷得慌。他感觉家里真是烦人，读书本来就烦，还弄出这么多更烦人的事情来。
弟弟也悄悄进来了，趴在慧生背上。慧生一把他掀开，大吼：“你别来烦我，走远点，有多远就滚多远！”
弟弟吓得立即站起来，看着慧生，满脸的委屈，脸红得发紫，只欲掉泪。慧生恻隐之心立起，连忙笑道：“我刚刚又被吵了一遍，你又不是没看见，哥哥现在心情不好。”
弟弟抽泣道：“刚刚妈把我打了。”
慧生问道：“怎么回事？”
“妈妈说我年过完了还在一天到处玩，就拿着扫帚打了我。”弟弟说完坐在桌子上低声抽泣起来。
慧生只好抱住他温柔地安慰，他突然想到自己的作业还没做，寒假没几天了。为了不再次请家长到学校，特别是因为不交作业，若是那样肯定又有一场大风波，不能重蹈覆辙。更重要的是，要是毁了在王倩心目中的形象，成了一个往学校请家长的孩子，那可就亏大了。
作业很多，但是下学期要分科，慧生心里想读文科，于是理科的作业就乱做，就像搬砖头一样，往那些答案处乱写，不过为了能滥竽充数，写的是工工整整的。这样老师一般对错误太认真，因为写得工整，说明你态度好，态度好的话老师心里就会很高兴。至于是对是错，那是能力问题，按老师的话说，那是另外一回事。
文科的作业比较简单，书上全有答案，拿着书照抄就是。就是英语和数学不好摆平。但听说要换个英语老师，那就好办了，随便填写单词，爱怎么写就怎么写，英语作业被他行云流水地做完。几天下来，作业大半完成，心中的阴霾消去大半。剩下的那部分就是数学，数学老师很较真，可不能被抓住尾巴，只能认认真真地做。可问题是数学题真的是不简单，慧生昼夜不息，进度却慢得如蜗牛散步，让人苦恼。
弟弟也在赶作业，两人各用一张桌子，比着速度，最后还是弟弟笔快一筹。弟弟边做边埋怨：“在学校读书作业多，放个假期也这么多作业，还要帮家里做事，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弟弟从来没这般怨天尤人过，最后来了一句总结，“我是这个小区最辛苦的小孩了。”说着又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慧生没有去安慰他，他自己正在火炉中煎熬，没有心情去安慰别人。中国的孩子，成绩好的压力大，成绩不好的压力也大，成绩不好的读不下去了，还可以离开学校混社会。压力最大的是那一批既可上又可下的，他们一只脚站在悬崖边上，看不清悬崖下面是什么，因为看不清所以更加恐惧。
做完了作业，慧生的玩性上来，决定出去逛一逛。他走在大街上，看见一家游戏厅，走了进去。每个机子前面都有一个不大的小孩，疯狂的打着游戏，眼睛死死看看着荧幕，目珠随着里面人物的晃动而转动。赢了的人，哈哈大笑，站在旁边的人连声祝贺。输了的人，咬牙切齿，使劲摇操纵杆，恨不得钻进去亲自跟对手较量。
慧生并不想打游戏，他的动手能力不强，只爱看不爱动手。看着看着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像是刘和，走近一看，果然是他。慧生慢慢走近他。他正在全神贯注的操纵着游戏标杆。“杀、杀、杀”，“闪、闪、闪”，口里一边说，身体摇动如舞，完全做到了机身合一身临其境。
一盘游戏结束，他侧了侧身，发现了慧生，似乎被吓着了，大声惊问道：“你在我身边多久了？”
“没多久，刚刚闲着没事就到这里散散心”，慧生笑道。
“我就是说嘛，像你这样的好学生怎么会来打游戏，不过好不容易进来了一趟，就试试，我请你。”
“不了，我打的不好。”
“别谦虚，试一试。”
慧生心动了，他上次来还是去年跟着表哥来的，只能过两关。他坐到了游戏机前，选了个人物，第一关，轻松，第二关，不容易，第三关，过不去了。
刘和笑说：“你能过两关，以前打过游戏啊，我还以为你是个纯洁的少年呢？”
慧生窘道：“我只是偶尔打过，但技术不行。”游戏的钱很快就打光了，两人落寞地走出游戏厅，晃荡在街上。
两个都不想这么回家，实在难得碰在一起。慧生道：“走，去散散步。”两人穿过广东路，直达广场。找了一家台球店，慧生道：“我没带钱，你也没钱了，怎么玩？”。
刘和胸有成竹道：“没关系，我和这家老板很熟，只管放心玩便是。”说罢就进了球室，慧生的台球技艺也是个菜鸟，以前也是跟着表哥来玩的。再加上总感觉不对，这小子似乎不是在做好事，心不在焉忐忑不安。
刘和的台球技艺也了得，慧生的球杆一盘碰不了几回球，碰到了也进不了球，全让他一个人把球打进了洞。慧生道：“你怎么这么会玩？”
“什么都会一点，生活采多姿多彩一点，男人应该多多冒险，多多体会生活。”
此言一出，慧生心里一惊，看着正在瞄准球的刘和，他竟然如此有深度。“哐啷”，一个角度极其刁钻的球进了球洞。老板在旁边大吼一声：“好球，兄弟你的球不赖啊。”
刘和笑道：“那是当然，我从小学就开始打桌球，这么多年，花了这么多钱，能不出点手艺嘛！”
几盘之后，刘和突然道：“你去滨江路等我，先去找个好自行车，我等会儿来，这儿有点事。”
慧生笑道：“不急，有事我们一起解决。”
“马上这儿要打架，你想参与吗？”说完，刘和脸上阴森起来，还一堆的坏笑，笑得慧生毛骨悚然。
慧生明白过来，他不敢打架，离开了刘和，走的时候问道：“就你一个人？”
刘和道：“马上就有一群兄弟来帮我了。”
慧生提心掉胆地走了。他一个人来到滨江路。这条路才修好，滨临长江，足足有好几公里。路边是白色的大理石护栏，在暖暖的阳光下发挥着清冷的光辉，护栏外的柳树枯条里杂着绿条。一排排出租自行车停靠在路边，老板正四处吆喝招揽顾客。
慧生看着路口来处，他担心不知刘和怎么样了。不知他是不是将对手打倒在地，或者已倒在血泊中就像古惑仔一样。他转身朝回小跑回去，却见刘和就像个马拉松运动员一样，气喘吁吁地跑到面前。慧生问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刘和歇了一口气，大笑道：“打什么架，就是刚刚钱不够，叫你先走，然后我就以最快的速度跑了。”
慧生道：“我晕，我们两个打了一场霸王球。”
刘和笑道：“我以前也打过霸王球，这一点不稀奇。”脸上的自豪真像《水浒传》里的那些好汉。
两人平静下来后租了辆自行车。慧生掌着方向轮，两人慢悠悠地骑着。江上的暖风吹起，倾动万条柳条，风光旖旎，慧生想要是王倩在身边该多好啊。
路边的自行车上都是青年或小孩，最多的是一对对青年男女，车上的欢声浪语，展现着人间的的真情挚爱，渲染着江边的风情。他们两个大男孩，坐在一辆自行车上，独树一帜，相当特别，因此成了江边一道更绚丽的风景。
来来回回几十圈，日将西落。
走在回家的路上，刘和道：“今天过得怎样，刺激吗？”
慧生道：“刺激，真刺激！”
刘和道：“我经常过这样刺激的事，不过你有点不仗义，还真扔下我一个人就走了。”
慧生立即辩解：“我从小没打过什么架，那种地方一打起来就缺胳膊少腿，实在没经验啊！”
他问道：“对了，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刺激的？”
“从小学四五年级开始。”
“你爸爸妈妈就没管过你吗？”
“我哪里会让他们知道？后来知道了，没少挨打。”
“我可没你这样的胆子。”
“我开始也没这胆子，可胆子后来就慢慢的变大了，到了初中时，胆子就更大了，开始打霸王球了。”
“你在家里的生活怎么样？”，慧生换话题，想跟兄弟探讨探讨一下家庭问题，他正为这个问题苦恼不已。
“我妈妈开始管我，后来不管了，绝望了。”
慧生又问道：“那你爸爸呢？”
刘和道：“别提我爸爸了，用皮带打我，不知挨了多少打，现在也不管我了。”
“你爷爷奶奶呢？”
“他们从来不管我！”
慧生羡慕得不行：“那你岂不是完全自由了？”
刘和笑道：“差不多吧！”两人说着走到新华书店，慧生笑道：“我从来就喜欢进书店看书，不过全是看些杂书。”
刘和道：“我从小就讨厌看书，但漫画书例外。”
慧生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干什么呢？”
刘和道：“没想过，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定会有一条会属于自己的路。”
书店前面就是百步梯，一到百步梯，刘和道：“我还想去网吧，通宵，你去吗？”
他眼里充满了渴望。
“你还想上霸王机？”
“是的！”
“你还是一个人去吧，我该回家了。”慧生看着刘和进入了网吧，叹息一天的精彩生活到此结束，走在回家的路上，想想今天的事，竟然快乐得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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