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节奏轻缓。我知道,是柯本太太。我听见她拿起钥匙的声音。钥匙彼此碰撞,窸窸窣窣。柯本太太掩上了门,然后会将钥匙放在门口的牛奶箱里。我听见她的高跟鞋,在木楼梯上碰击,一级一级,像鼓点。是玩累的孩子手中的拨浪鼓,有气无力。远了,消失在楼下的大门口。我听得见。我老了,可是不聋。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厨房里应该摆着一盘切好的火鸡片,一些洋葱圈。或许还有小半瓶的雪利酒。那是昨天喝剩下的,柯本太太不允许家里有宿醉的男人。但是,她总是对我格外开恩。好吧,我应该起来。用这些尽可能地填饱肚子。最近有些胃气,消化总还是需要一段时间。不能吃得太晚,否则午夜时会很难受。
我用手杖将卧室的门支开,打了个喷嚏,玫瑰花的味道。柯本太太很爱这种味道浓烈的空气清新剂。我揉揉鼻子。走进厨房,除了吃的,餐台上还有一份晚报。炉子上坐着汤,有热气。
坐下吃了一会儿,几杯酒下肚。觉得身体暖和起来了。我倒了另一杯,半满,放在对面。盯着那杯酒。酒里尚有残余的气泡,很小的那种,冒上来。我愣了愣神,目光还是落在了那只包裹上。
黑色的,用塑胶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在那里已经摆放了一个星期。柯本太太说,当你愿意的时候,再打开。
我吸一口气,闭上眼,很久后睁开了。我摸索着,打开了近旁的抽屉,拿出一把裁纸刀。
包裹并不重,塑胶纸触手的凉。贴着淡蓝色回函签,陌生的字,我的名字和地址。尤金·路德。字体已经很少见了,Copperplate。落款地址的末尾,写着“香港”。
我只觉得眼角发涩,是酒劲儿上来了吧。我取下花镜,在太阳穴上按了一按。觉得好些的时候,终于慢慢举起刀,戳进了包裹的缝隙里。
里面是一只木头盒子。
并不是邮政局的那种原木盒子。盒盖上包裹着一层丝织物,摸上去轻薄柔软。有图案,灰扑扑的看不清。我将盒子放在桌子上,灯底下,错落星星点点的光。
嘴唇发干,我舔一舔,掀开了盒盖。
半个小时后,我翻到那本笔记本,觉出手指略微不听使唤。座钟响了一声。提醒我吃药的时间到了。
做完了应该做的事,似乎重新有了气力。我轻轻解开笔记本上的绳结,封面上是很粗糙的牛皮,在指甲的摩擦下发出沙沙的声音。在绳结松弛的刹那,笔记本的纸页间有东西次第落下来。
我愣一愣神,将这些东西捡起来。两张照片,是他母亲和外甥的。一张门票,已经折了角,时间标志着1992年。上面印着一座巍峨的宫殿,金顶红墙。颜色艳丽得过分,有些失真。
我打开了封面,扉页上是他的名字,多恩·路德。
阖上了笔记本。望向窗户外头,天黑透了。路灯的光很微弱,也很远。
我将手指,顺着那名字的笔画一笔一笔地描画过去。写得很坚硬,好像他沉默时候的下巴轮廓。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那个电邮地址。
这个邮件地址孤零零地悬在下一页上。纸页沾过水,上面有焦褐色的氤氲的痕迹,或许是红茶的茶渍。受了潮,纸页背面的字迹,也洇出来。我翻过一页去,密密麻麻写着我不认识的方块字。这是中国字,多恩写的。我看不懂,但并不觉得他写得十分好。因为笔画上的弯曲和迟疑。多恩从小就是个果断的孩子,这会反映在他的笔迹上。然而,这些字写得不够自信。我一页页地翻过去,每一页都是这样的字,还有一些图案。其中一张,虽然是粗略的示意图,还是辨认出是一台很大的机器。我未见过的,结构繁复的机器,和它部分零件的标注。
最后的几页,他的中文字渐渐流利了。仍然方头方脑,但是有力坚定,如同写自己的名字。
我翻回去,目光在那个邮件地址上停驻。
我开始发愣,眼前浮现出多恩的脸。尽管有些模糊。但是,浓重的眉目是我们家的遗传。灰色的眼睛来自他母亲,是我所不满意地方。因为这样的眼睛,看上去优柔而不稳定。好在他的下巴弥补了这个缺憾。
字迹是他的,孤零零地悬在一页上。没有任何旁注,名字,日期,地点。
想到这里,我觉出自己额头,微微泛起热度。这热度在太阳穴鼓动了一下,很突兀地击打了我的眉骨。我感到双眼一阵发酸,潮湿模糊。
在一个小时后,我打开电脑,输入了这个地址,开始写一封邮件。
亲爱的S: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很抱歉,没有称您为先生或者女士,因为我无法确认您的性别。
我在多恩的遗物里,发现了一本笔记本,上面有您的电邮地址。
冒昧地写这封信,是想了解他在中国这几年的生活。说来惭愧,我竟然对此一无所知。我想,或许可以获得您的帮助。请放心,我并非在痛苦里无法自拔的人。我是个军人,看了太多的生死。不用担心您任何的言辞会触痛我。
最后请原谅,我并不会中文,希望我的信没有给您的阅读造成困扰。
等待您的回复。
您的忠实的
尤金·路德
二零零六年 十一月二日
我检查了语法,叹一口气,然后点下了发送键。
第二天,在吃晚饭的时候,我告诉了柯本太太我所做的事。她似乎不以为意。她站起来对我说,她在一本烹饪书上看到,烩牛尾接近炖烂时,可以尽可能放更多的红酒,对防治心脑血管硬化有好的效果,她决定试一试。
我不知道,期待对于人的意义。即使像我这样老的人,似乎应该云淡风轻。在以下的一个星期里,每当电脑提示有新的邮件,我都会在不经意间迅速地打开。这些邮件,多半是房地产商的广告,煤气费的月结单通知,或者在附近大学举办的保健讲座告示。也有一些是詹姆士发来的,这家伙是同袍里最不知道疲倦的人。总是发给我们各种笑话和网络上搜集来的视频。有些视频有小小的色情意味,对于我们这些老家伙,至多意会,心有余而力不足。
然而,我发出的那封邮件,没有回复。在后来的一个月里,我又精心地挑选时间,陆续发过几次。是的,挑选时间,我甚至考虑到了时差。我想,没有谁乐意在凌晨被一个讨厌的老头叨扰,如果对方也有新邮件的自动提示。然而,我没有得到回复。
或许,我应该换一个信箱。
我打开那个许久未有用过的信箱。这个信箱,最后一封寄出的邮件,是在退休的最后一天,我发给公司和同事们的感谢信。感谢他们为我举办了一个体面的欢送派对。我禁不住浏览了以往收到的信件,包括那些干巴巴的公文。揣度自己当时行文的语气和节奏。我不知道退休是否是一条分水岭,但在此之前,我的确未意识到自己的年纪,看电视时,已经需要裹条毛毯在膝盖上。那些坏日子,好日子,时好时坏的日子,都是有了年纪之前的事。这些事情,与现时的我仿佛已关联淡薄。回想起来,像是在远远地看别人的生活。
我开了一个新邮件界面,输入地址,将之前写的邮件粘贴到上面。
在我将要发出去之前,我想起了这个邮箱的某个功能。我先点下了一个按钮。
次日,我收到了一封系统提醒邮件。显示我的信,已经被对方打开并阅读。
我笑一笑,长舒一口气。
黄昏的时候,我将在退休派对上穿的那身西装找出来,在不错的阳光底下拍打一番,又仔细熨烫了一下。 柯本太太看我拿着熨斗的样子有些气喘,提出要帮忙。但被我谢绝了。她嘟嘟囔囔地说,我儿子的婚礼在两个月之后,您不用这么早就准备好。
我将西装挂好,眯着眼睛看一看。这套藏青色的毛料西装,现在穿起来恐怕不是很合适,因为我瘦了许多。不过它是出自好裁缝的手,维拉街上大概只有平克顿先生一个人还能做这种式样庄重的款式。不过他已经在去年脑溢血去世,比我先走一步。好手艺也给他带到坟墓去了。
晚上,我在沙发上小睡了一觉。醒来精神头很好,于是打开电脑,开始写另一封信。
亲爱的S:
这封信,也许比之前的更为唐突。因为,我想您已经读到了我的信,但是出于某种考虑,没有回复。我一如既往地写给您,希望您不会介意。在我这个年纪,做一件事情之前,多半会比很多人想得更多。自以为深思熟虑的结果,依然是去做。因为,我很清楚,如果现在不做,或许就没有了机会。
就像我过去的大半生,很多事,总觉将来有太多时间去做。但是一拖再拖,岁月蹉跎。现如今再想去弥补,已经不敢奢望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即时最初好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我的儿子以及他的事情,如果成为我们彼此不想触碰的部分。那么他的父亲,便更是无关紧要。
我想,或许无关紧要,会让我们的关系,变得轻松一点。那么,我的邮件,可视为一份广告。或者,那些随意发到你信箱的不知来源的东西。当然,我寄出的不是病毒,虽然它可能并不比一封垃圾邮件高明。我只想说,它真的不重要。
这些铺垫,无非是因为我想说说我自己的事情。我叫尤金,一个足够老的老头。你可以暂时忘记我的姓氏,如果它会引起和我儿子有关的联想。活到这把年纪,我其实很想找个人,说说我过去的事情。你知道,对于熟人,我总是羞于开口。怕引起不耐烦和怜悯。然而你不同,咱们彻底不认识。不是吗?
所以,我想说说这些。尽管我要冒个风险,因为自己的无趣和啰唆,而被你拉进黑名单。而在这之前,我还是想要说说。
那么,让我想想,从哪儿说起。人们常说,往事历历在目,对我可远远谈不上。我的记性很有限,那么就从我最记得的部分开始。
让我从1947年开始说起吧。那一年我加入了皇家海军。这是个不错的时间点。围绕它我可以回忆起不少前后的事。
我还清楚记得征兵时的场景,所有的年轻人,都聚集在位于肯特郡的市政厅隔壁的招募大厅里。皇家海军已经有了几百年的历史,在我生活的小县城,每年的招募都是盛事。对大多数普通家庭而言,即使海军水手赚得不多,也足以糊口。我当时才十五岁。站在我旁边的男孩叫凯,他脚下垫了四本书,才勉强够了招募的身高线,居然被录取了。我自然也被录取,从此开始了长达三十六年的海军生涯。
我是家里的独子。入伍那天早晨,我跟父母亲告了个别。父亲当时44岁,母亲41岁。我们住在我祖父母的房子里。这幢简陋的房子建在山边,房子后部靠山处有三层,前面却只有两层,房间都很小,而且没有浴室。
靠山还有另一幢房子,已经空了。关于这一年,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如果有,就是我们的邻居查理大爷死了。他的老狗汉斯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查理是冻死的。那一年整个欧洲,都冷得像冰窖。二战后的第二个冬天。德国有很多烂棉絮一样的城市,暖气,水,电什么都没有。寒潮来了,老人们只有等死。我还记得,最冷的一月份,零下20度,他妈的。原谅我,在表示心情方面,脏话总是言简意赅。我们这里也未好到哪里去。香港也会这么冷么,或许会,从纬度上来说,原谅我对你的位置实在不太了解。我祖母说,上次欧洲这么冷的时候,她还是个姑娘。在我的记忆里,那年不停地下雪,雪下到六七米厚。马路和铁路都被封锁,对,我有印象,是那种发射热气流的大炮,用来清理铁路上的积雪。经常大面积地停电,蜡烛和煤气灯变得很抢手。停电的日子里,一到晚上,没有别的可做,只有全家依偎在一块睡觉。老查理,就是睡死过去的。几天后才被发现,听说嘴唇冻得青紫。
如果说还有什么事,或许就是整个世界的寒潮。冷战是那年开始的。
好吧,我在冷战那年离开了家。在此之前,我似乎没有过少年时代。或者说,从童年一下子就跨越到了青年。除了战争的消息,那些年过得太千篇一律了,包括我的童年,似是而非,也没有什么特别不愉快的记忆。现在想起来,我其实缺乏军人的基因,小时候很胆小羞涩,还常被我的舅舅山姆嘲弄。
至于我的家庭,也说不上什么特别难忘的。1931年的大萧条到1939年的二战期间,我父母的生活很简单。父亲在大萧条中失业了,母亲节衣缩食,勤俭持家。
二战开始后,一切才都变了。父亲立刻被征召入伍,尽管以他的年纪,上前线的确太老了。我记得一开始他就把牙都拔了,这就是那时我们国家的健康状况。他加入了皇家空军,由于之前在好几个工程里做过工,算是有些经验,他被派去建设机场,一直追随盟军,从法国到德国。
拜他老人家所赐,我的母亲开始有了一点钱花。我们常常下午去看电影,尽管看什么总是她说的算。不夸张地说,费雯丽是我第一个梦中情人,猫一样的绿眼睛。听我一个老伙计说,她在香港也有些名气,是真的吗?
我们还住在自己的宅子里,不过因为害怕德国人空袭,后来被疏散到乡下。没什么值得抱怨的。那里的空气清新,我的学上得也不错,学费还很便宜。
回到镇上,我参加了十一年级的考试,以决定我是参加皇家空军或者海军,还是成为造船厂的技工。我被挑选为加入海军,或者说,其实是受了影响决定加入海军。我这么说,是因为我舅舅是海军的一个小军官,在家里已经算是个人物了,备受尊重。不幸的是,有次他喝醉了酒,在教堂的公墓上撒尿,把自己的好名声给毁了。可怜的老山姆,自作孽。尽管如此,他还是从海军领到了退休金,并随后加入了退役军官办公室。
我穿着父亲交给我的新雨衣和棕色鞋凳上了列车,奔赴入伍之程。
对不起,S,人老了总是啰唆些。连我都惊异于自己的滔滔不绝。其实,又有谁会关心这些流水账呢。我曾尝试过,说给多恩听。这小子,总是一脸的不耐烦。可是,我知道他背着我问过她妈妈。我们的父子关系,的确谈不上亲密。好在有海伦向我通风报信。我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长大的。我的海伦,估计现在正在天堂里弹竖琴。过些年,我就会站在她身边念十四行诗了。这是我能想到最浪漫的场景了。抱歉,我又说起了多恩。我不说了,不说了。
你的忠实的
老尤金
二零零六年十二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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