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鸿勇 著
并蒂芙蓉本自双〔知青言情原创小说〕
我在雷州半岛樟山村插队的时候,因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脸朝红土背朝天的生活大枯燥,又因为年轻,最感兴趣的事,莫过于一边骑着自行车搭载陪嫁妹,悠哉悠哉地在绿树翠竹掩映中的乡村道路上穿行,一边与她们慢慢地聊天,开开心心,又清清闲闲地过上一日了。
这种让年轻男子最开心的事,雷州方言谓之“搭嫜”,是上世纪70年代乡村一道美丽的风景。
还有另一道更美丽的风景,如今驾车上下班,或自驾游的年轻人,恐怕你连睡梦都想象不到,那些纯朴美丽的乡村妹子,在与男子谈婚论嫁时,总要先邀上一班姐妹,人各踩一部单车,鱼惯而去,到男方家看家门,也就是调查了解男家生活的地理环境,水土情况,住的什么房子,吃的什么粮,家底殷实程度如何?非弄个水落石出,一清二楚不可。那时候的人都比较朴实,不大追求物质方面的享受,生活一般过得去就行。
在人品方面,你就不能大意了。你别看那些妹子一个个淳朴得很,可也鬼精哩。她们到你村里看家门,来的不是三五个人,往往是十几个人,多者我就曾见过十八个人同行的,招待她们吃餐饭,你都得摆两桌。
如果这桩婚姻不成,你不用埋怨那些如旅游团似的妹子,说她们白吃了你家那餐饭,费了几斗几升米,那你这个男子汉,就太小肚鸡肠了,恐怕以后都难找妹子。
阿侄哥哎,我不怕告诉你,你首先得静下心来,检讨一下,自已的人品有无问题?你真以为那些妹子,大热天踩着单车那么远来,连文胸都汗湿了,就图你家几件肥猪肉炒青菜,贪你家饭碗香么?你还在云里雾里,象猪八戒那般皱着鼻子闻香汗哩,人家几姐妹缠住你一家人,说些好听的,另一些姐妹分散开去,在村里走动,有意无意间,早将你一家人为人处世的种种品行,暗记于心了。婚姻成不成,能不能娶得美人归,全在你一家人的品行,这才是根本。
现代社会,随着生活的变化,却是用小轿车迎送伴娘和新娘那些姐妹的了。一般也很少带一帮姐妹看家门,我说的,都是些过往的故事。
樟山村地处僻壤,生活环境较差,牛车路都通不到外边去。收获甘蔗的季节,上面只好根据实际情况,允许村里设土糖寮,制作红糖,按规定过磅交税后,生产队可以自行处理,让社员口袋里揣一张大队证明,挑去圩镇卖。
小小的樟山村,只有16户人家,包括我们8个知青在内,才93人,男女自由恋爱而成婚者,几乎没有。青年男女到了可谈婚论嫁的年龄,自然得由家长求助媒人。
1970年深秋,有媒婆为村中青年阿永介绍一位姑娘。我曾陪他去洋青圩一间小饭馆,炒了两大盘米粉,煮了一盆丝瓜牛肉汤,与媒婆和那姑娘面对面坐在方桌旁,一边吃炒粉,一边谈婚,互相问了些各自的情况,大眼望小眼,远远近近的说些柴米油盐酱醋茶。
那姑娘叫秋,是垅子村人。或许那时候我年轻气盛,眼角高,一见这瘦小的村姑,胸脯平平,身高还不到阿永的胸口,颧骨突起,满脸花花点点的雀斑,如苍蝇屎一般,脸色黄中带黑,看不到青年女子那种特有的红润,我对她就没什么好感。
阿永呢,却象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一见秋就满心欢喜,话还没多说几句,就答应过几天送三百斤谷往秋家,各在所属地开证明登记结婚。
其实,阿永身体壮实,有篮球运动员般的身材,武高武大,人又和善,忠厚憨态,勤劳淳朴,是百里挑一的好后生。
他平时很主动地帮我,凡有重活,都抢先去干,他常说:景章老弟,让我来,你一边歇着,别损伤了你的秀才腰!
我1968年高中毕业,翌年1月下乡,实打实只有20岁。阿永已经24岁了,平时我叫他永哥,他总是叫我景章老弟。他这种叫法,我有点反感,我说:永哥,你可别把我叫老了。
他听了,望望我,呵呵一笑,依然那样叫。我只好随他。爱怎么叫你就怎么叫,反正我有重工你帮做就行。
自留地该种什么,何时犁地耙地,翻土晒霜,蔗种该浸点石灰水防虫,他都一一帮我搞好。只是每到晚上,记完工分,他必到知青屋缠着我讲《三国演义》或《水浒全传》给他听,听到兴奋时还摆弄拳脚,嘻哈有声,打扰我写字,有点讨厌。
但无论怎么说,我和阿永毕竟相处了两年,他帮过我无数次,彼此早已引以为友,无话不说。我虽然未曾了解秋的为人性格,单从表相看,她与阿永实在不般配。
在回程中,我本想劝他婚姻大事,当慎重考虑,可见他兴高彩烈,欢天喜地的样子,我还是忍住了。
怎么说呢?阿永是随父母从吴川龙头那边迁来的,正如我们知青一样,在樟山村人眼里,都是“来来人”,想娶个老婆比当地人要难得多。或许考虑了这些先决条件,阿永有了一种“饿猫不怕死老鼠”的心理,这么爽脆就决定娶秋?
当然,阿永不是饿猫,秋也并非老鼠。樟山村村场小,交通如此不便,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少,这红土地带就讨人嫌。垅子村呢,虽然是沙质土壤,平坦广阔一些,却是人多地少,粮食总过不了关。当地人常言:“红土猪,沙地牛。”意思是红土地带的人,一身泥巴,而沙地缺草,养不壮牛。两相对照,阿永和秋,也算是“门当户对”,我眼角再高,也不知如何劝这永哥了。
想不到阿永如此饿老婆,如此猴急。我们从洋青回来的第二天晚上,他就来到知青屋,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对我说:景章老弟,你明天和我一起搭谷去垅子村,好吗?我阿爸说,你能说会道,做事稳重,只有你陪我去,他才放心。
行!我爽脆地说,你平常那样帮我,你有事,我怎能不帮?他笑笑,就回去了。
翌日一早,天才麻麻亮,还有迷蒙的露水,阿永就来叫我。我答应了一声,赶快起床。我匆匆漱洗毕,又利索地穿上一件淡皂色的、束新而有翻领的衬衣,一条深蓝色的新西裤,脚穿一双棕色的皮凉鞋。五指当梳,将自己打扮成新郎官似的,好象是我去看丈母娘而非阿永去看丈母娘一样。而这些衣物,是我下乡前夕,那将我视为己出、痛我爱我的姑姑为我买的,我压在箱子最底层,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穿。今天穿上,让垅子村那些人看看,也好撩撩那些村姑的目光。
袁家就在知青屋的背后,其大门正对着我住房的窗口。我将单车推到阿永家院子,同他吃了早饭,便往单车后架上装谷,用胶带困实。他载200斤,我载160斤。他们那种迫切而额外大方的心情,直到我有了较丰富的乡村生活经验之后,才理解。
阿永又叫上阿南、阿勒来帮忙,我们才将载谷的单车推出村,进入曾村地界,才可踩车上路。
我们年轻,有的是力气。我们飞快地踩着单车,载着稻谷,路经北圩,他下车买了猪腿肉,买了些糖果饼干和三包丰收牌香烟,分了一包给我,我们继续赶路。
我们往西南方向,到达茶亭,折向西,到了洋青圩,再向南,又转向西,兜兜转转,近午时才进入垅子村。
我按踩车的时速估计,我们竟走了40多公里路。自然是一身汗湿,待主家将稻谷托进屋,装入大陶缸时,我们便离开秋家,到村东侧的一片荔枝树下乘凉,坐在长板凳上,说着我们的话。
一种未曾想到,也从未见过的人群景观,瞬间出现了!数十个大大小小,高矮不一,美美丑丑,长相各异的村姑村妹和抱着孩子喂奶的少妇,竟形成一个圆圈,将我们团团围住。
一双双大大小小,明亮清澈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紧盯着我们看,你一言,我一语,随意而肆意地品评我们。那声音嘈嘈切切,吱吱喳喳,喧喧嚷嚷,咭咭格格。宛如蝉鸣蛙鼓,万千蜜蜂在耳畔,嗡嗡营营的,好聒噪。
说好听一点,她们在看秋的未婚夫,梁家的准女婿,村里未来的新姑爷。说得不中听,那就像在市井中看人耍猴戏。
这时候,阿永窘逼了。他愣愣的坐在荔枝树下,同那斑斑剥剥的荔枝树的主杆别无两样。他侷促不安,浑身不自在。大热天,他穿的又是一套粗布工作服。这套工作服,还是他那在湛江耐火材料厂工作的大哥,见他没有好衣服出门而给他穿的。在那些不谙世事的乡村女人看来,犹如皇帝的龙袍那么稀奇。大热天,穿这么厚的长袖衣服,原本已有八九分躁热,这时被人围观,他脸上大豆似的汗珠,就不断往外逼,不停地往下滴。
阿永简直是只细村鸡,进到大村不敢啼。我陈景章怕谁来着?不是我陈景章爱吹牛,夸什么海口,我的年纪虽然比阿永小,见过的世面肯定比他这井底之蛙大。他这24岁的青年,从龙头走到北镇,就巴掌那么大的一块地方,能有几多见识?见识见识,不见不识。他没见过大蛇屙屎,不怯场才怪。
我陈景章在市区中学读书6年,见过的女生成千上万。刁蛮的,温柔的,总掺杂其间,我何曾怕她们来着?
1966年我上高二第一个学期,就北上大串联,一路上不知多少男生女生一起打地铺,同宿在一间课室或一座礼堂里。在天安门广场,同一两百万男生女生一起挤着拥着欢呼雀跌,等待那个时代的领袖接见。从南到北,从东向西,什么大场面没经历过?
嘿嘿,这些村姑村妇,既然她们将我们当一道风景浏览,我们不也可以将她们当一道风景浏览么?其实,她们很单纯,挺朴实,没见过大世面,比我们还害羞,胆怯得多。只不过如今进了她们村,地利,人和被她们占了,人多胆大,互相怂恿,你拉我扯,抱着好奇之心,来饱饱眼福罢了。
我悄悄的告诉阿永,叫他放松一点,无须拘束,拿出男子汉的勇气和胆量来,睁眼反观村姑,给她们一个下马威,别让她们小瞧了我们。
可阿永这个只识在床底下使斧头的家伙,生怕得罪那些村姑村妇,做不成梁家的女婿,竟低眉顺眼侍群女,头低低的坐在那儿,嘴咧咧的傻笑。
我才不管她们哩,双眼一扫,看那个指指点点,对我们评头品足,我就盯住她不放,直盯得她心速加快,胸脯起伏,脸上潮红,不知所措,娇羞低头,有所收敛,怯生生地躲在众多姐妹的后面,再不敢造次。我方才将目光转向别一个,依法泡制,让她们一一败在我的目光之下。也有些文静的村姑,或性格内向,只是远远的站在那儿,含羞微笑,美目闪烁,不作一声。
这文静的女子中,有一个身材苗条,高挑,圆脸大眼,五官清秀,肌肤白皙,容颜皎好,剪一头学生短发的村姑,大大方方地先给我端来一碗粥饮,笑口微微,柔声细气地说:同志,请你喝米汤。我赶快接了,说声谢谢,只见一抹红晕,立马掠上她的脸,她转身进屋,又给阿永端来一碗米汤。然后转身过去,站在姐妹们的后面,含一脸的娇羞,静静地朝我们这边看。原来我们坐的这片荔枝林,正对着她家的门口。
并蒂芙蓉本自双〔雁韧原创小说之六〕这大眼妹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在我们喝了米汤,给她递回空碗时,竟对我忽闪了一下,当我迎住她的眸光,感觉告诉我,她曾一度对我凝眸,就那么不易被别人觉察的一瞬,竟让我青春勃动的心,有所触动,好象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旋即涌上我的心头。
还没容我回味,多想,秋家就来人叫我们过去吃饭。我们从板凳上站起来时,那些女子才嘻嘻哈哈的散去。
日子过得真快。离我们送谷去垅子村回来那天,仅仅半个月,便到了袁家与梁家商订好迎娶新娘的大喜日子。
村里16个青年,将16辆自行车一字儿撑稳在村巷,在袁家吃了早饭。临行,阿永的父亲文泰伯,悄悄的塞给我一个红包,嘱我搭载新娘。或许,他认为,我这个读书人做事沉着稳重,总比那些言语粗鲁的楞头青好点吧?
我们踩着自行车鱼贯而去,接了新娘和陪嫁妹又鱼贯而归。当我们回到村里时,已近中午。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过,满地红红的纸屑,宛如铺了红地毡,硝烟尚未散尽,人们已在村巷里吃起了婚宴。
没有桌子,也不用板凳。人们就蹲在地上,围着一盘白切田鸭,一盘炆猪肉,一盘虾米粉丝杂烩菜,一盆鸭杂冬瓜汤。喝的是二角六分钱一斤的糖波酒。这就是上世纪70年代,雷州半岛红土地上,一般乡村办的酒席,挺简单的。
樟山村因人口不多,无论是婚嫁喜庆,男孩对岁点燈,或老人辞世,凡摆酒席,均全村人通吃。菜式简单,无甚佳肴,有酒助兴,有饭吃饱,全村人聚在一起热闹一番,亦乡村一乐。樟山村人这一习俗,有利于村民团结,邻里和睦,亦是人和的一种体现。
午后两点,那15个陪嫁妹就说要回去。我们便又尽地主之谊,准备送她们。
当我们15个青年在村巷一字儿摆开,手握车把时,那个长得最好看,曾给我端过米汤的大眼妹,竟笑微微的走过来,伸手拉住我的单车后架,柔柔和和地说:陈同志,我坐你的车,好吗?
我爽爽脆脆回了她:好呀,载谁都一样。她一听,显得特别开心,笑口微微,一脸的灿烂。
奇怪,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姓陈?她含笑不语,红晕旋即布脸。看上去既妩媚,又稚嫩。
我们到北圩时,她说:陈同志,请你稍等一下。我还没将车刹住,她一跃就下了车,跑进路边的供销社去了。俄倾,她手里拿了两条不同颜色的毛巾出来,递了一条给我,说:天大热,擦擦汗。来,我载你!
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她就握住了车把。我只好横坐在单车后架上。她转身面对着我,乐呵呵笑道:陈同志,你还封建哪,讲男女受授不亲呀?你这样坐,上坎好吃力哦。
我只好调转坐姿。她双手握住车把,眼看前方,左脚踏住蹬板,右腿往上一跨,轻巧地落在右蹬板上,稍一用力,车便往前冲去,踩得飞快,很快就追上前行的人。
茶亭那个长长的斜坡,她一发力就冲了上去。她并没喘粗气,偶尔转过脸来,与我说话时,我见她的脸愈红了,宛如一朵灿烂的桃花,耀人眼目。我心里想,她的血色真好。
要是以她的青春魄力和敏捷,要赶上或超过那14个人,是挺容易的事。她却不矢不速,同他们保持百米距离,以便同我说话。她告诉我,她叫阿彩,刚高中毕业,19岁。她喜欢笑,却有点自嘲:什么高中?这几年读书,学学政治,读读报纸,唱唱革命歌曲、排练排练革命样板戏,下乡宣传表演,或参加劳动,日子也就过去了。
当时说的,太多是阿永、秋的婚姻,两地的风俗习惯,一边赶路,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并未深谈。过了洋青,转入往垅子村方向时,她突然笑道:陈同志,那天见你穿得那么整洁,特别有精神,挺有气质的。你知道吧?男要肖,一身皀,女要肖,一身孝。男穿皀色的衣服好看,女穿白色的衣服好看。我们们还以为你是秋的未婚夫哩,姐妹们对你特感兴趣,说你就象戏台上的小生,不知秋行了什么狗屎运,能嫁你这样的后生!
我说:阿彩,你别这样夸我。我一个城里的学生,下乡锻练,手无抓鸡之力,只识得几个乌佬,什么事都要靠阿永帮。我的生活能力比他差远了。阿秋嫁阿永,那才是她天太的福份。
她听了,咭地笑了一声,说:陈同志,你这话就说偏了。人嘛,各有所长,互相帮助,取长补短就行了呗。要是我有幸在你们樟山村生活,我也会帮你,不过你得多教我识字哦。我也笑了,说:要是教你识字,你就帮我干活,我一百个愿意。她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说:唉,还不知我有没有那份狗屎运哩。
一听她这句话,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想了想,我还是说:樟山村那么偏僻,那么闭塞,要是有一点办法的人,谁愿意往那里钻呀?她竟没有回话,加速前行。
我们将她们送到村口,便调转车头,匆匆踏上归程。可穿过那条田垌,回头看看时,阿彩仍伫立在村口那棵橄榄树下,向这边张望。
这本来是很平常的事,我自然也没放在心上。在樟山村那样出行极不方便的地方,在极其艰难的生活环境中,我依然过着白天耕作,晚上自修的平淡日子。我似乎有一种感觉,我的艰难,我的自修,有一天或许会转化为我人生的一种精神财富。至于其余,我并没有多想。
让我预想不到的是,不足一个月,有一天上午,我正在队屋结算工分,见大眼妹竟然带了一刀猪肉,一斤豆腐干,独自踩单车来樟山村看我。这让我大出意外,大为惊喜,又忐忑不安。
来者都是客,自然得招待。我就淘米煲饭。她说:景章哥,这些事,让我来,你就做你要做的事。你瞧,她连我的名字都打听清楚了。这个鬼灵精!
她手轻脚快,烧火做饭,切肉洗菜,洗碗洗筷,样样都做得整整有条,厨内的事比我熟络得多。她一边做饭,一边无话找话,又好象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就这样同我聊起来。
阿彩青春靓丽,极为活泼,满面春风,一脸甜笑,十分开心,妩媚动人,很耐看。她见到我,宛如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毫无拘束,只显温情。倒让我有点纳闷,觉得一个陪嫁妹远道来看我,到底有点尴尬。
午饭做好时,我特意叫阿永夫妇来作陪,免得跟阿彩你眼望我眼,四目相对,不好意思。再说,多两个人一起吃,毕竟热闹,开心些。
不料那新婚夫妇同房一月,不知在床上练了什么硬功夫,秋丰润多了,也变靓了,竟夫唱妇随,一边吃,一边拿我和阿彩打趣,寻开心,连“阿彩,你就不要回去了,就留在这里跟景章过……”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羞得阿彩放下饭碗,走了出去,害得我好没趣,好尴尬。
我真是请神请到了鬼。要不是多读了几年书,还有点涵养功夫,能自我控制的话,我是连掀翻饭桌的冲动都涌上心头了。
好象吃饱之后,阿永夫妇才明白自己失言,赶快乖乖的收拾洗干净碗筷,抹净桌子,用竹罩盖好菜,对我歉意地笑笑,说:我们回去啦,有事再叫我们。
我不吭声,但我料想他们夫妇,必定诧异:这陈景章搭载陪嫁妹,怎么就搭成了亲戚朋友来往了呢?啍!你们诧异?我更诧异哩!
约略过了半个时辰,阿彩依然平平静静,一脸红润,笑口微微的回来了。她见我正在写字,就坐在我的对面,傻傻的看着我,有时同我说几句话,有时拿起桌上的书翻翻,好象思绪有点不太安定的样子。
待我放下笔,合上笔记本,端起水杯喝水时,她说:章哥,你陪我出去走走,好吗?话还没说完,她的脸又红了。
她远道而来,也是个有心之人,我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带她去看那口石井。
她一看见田边那大青石中间开凿的一口井,水虽浅,却清澈如镜,光可鉴人,不禁哇的一声,感慨道:章哥,这人的智慧和双手,真是伟大啊!要不是你带我来看,真还不明白什么是耐心,韧性,坚定,持之以恒!人有这种石中凿井的精神,还有什么事做不来,还有什么目标不能去追求,去实现的呢?
听了大眼妹这几句话,我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了。我来樟山村插队都快两年了,只要不回城探亲,不去公社、大队开会,不去什么水利工程指挥部写广播稿,哪一天不来这石井挑水,或在井边打水冲凉?可我挑水就是挑水,冲凉就是冲凉,司空见惯,从来没有像阿彩这样一见井就见人,想到人的力量,想到只有人,才能创造这人间的种种奇迹。
我还在井边沉思,想着阿彩的话,连那樟树上几只斑鸠咕~咕~咕咕的声声呼唤,都不太在意。阿彩说:章哥,这里的班鸠真多,竟有成片的樟树林啊,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樟树哟,你们樟山村真是名不虚传哦,樟的馨香四溢,站在这井边都能闻到那股淡淡的香味。
阿彩说着说着,手往井中一指,突然兴奋地说:章哥,你瞧,井水起波澜,一动一动的,那是什么?你快看看!
并蒂芙蓉本自双〔雁韧原创小说之六〕我跨前两步,往井下看,见井水平静,宛如圆镜,毫无波纹,便说:没什么呀?她俯身过来,作看井状,指着我们俩在水中的倒影,笑道:怎么没有呢?我明明看到井下有鸳鸯戏水,游来游去,有并蒂芙蓉,一晃一晃的。只是你心里没有,眼里便没有罢了。
我一听,就明白了。好鬼精的阿彩哟,在我面前弄斧头是吧?你还嫩着哩,我中学6年,那书是白读的?我从初一开始,就喜欢钻图书馆,那古今中外的大家作品,也没少看。哪会心里没有,眼里也没有?
我伸直腰,她还愣愣的,痴痴的,傻傻的往井里看,好像陷入了沉思遐想中。我的眼光往她身上一扫,我的天哪,不扫不要紧,这一扫,我竟从她衬衣领口的胸襟处,看到了青春女子那硬谷谷的特征,雪白如兎,将我的心扰乱了……
当她站起,伸直腰,看见我那愣愣怔怔的状态时,似乎也明白了点什么,脸刷地一红,转过身去,拉了拉衣角,颤声道:章哥,我们再往别处看看罢。于是,我们走进了寂静的,连空气都是馨香的樟树林。我告诉阿彩,如果不是交通闭塞,连甘蔗都运不出去,这些古老的樟树,早在大跃进时期,就化为炭火,用在大炼钢铁上了。
阿彩毕竟是个灵活的姑娘,她稍微平静了一下,说道:听说我们垅子村,以前也有很多古树的,村后那一片,就如原始森林一般,直到大跃进遍地起高炉,才被化掉的。我们村那些老一辈人,倒是开通,提起这事,都说那时国家穷,条件有限,为争一口气,只能用那些土办法。
阿彩的话,又让我陷入了沉思。是呀,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许多前人做的事,我们不能光看表象,就说他做得太离谱,都是错误的。历史上无论多么伟大的人物,他都有时代的局限性,这也如文学作品一样,前人的鸿篇巨制,无论写得多好,总有他那个时代不为后人所理解的不足。历史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前人和今人,各自的想法,毕竟是难以相同,尽为一致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历史、社会的前进,犹如接力赛一般,我们这一代人,将该做的事做好就行了。
章哥,你在想什么呢?阿彩摇了摇我的手臂,对我笑笑,问。我说,没什么,我习惯读书遇事都想一下而已。我们回去罢。于是,我们走出樟树林,回到了知青屋。
秋招待她晚饭后,同她在我屋里坐了许久。我叫村里姐妹屋那个长得象印度美少女似的阿笙,邻居女孩华金陪她过了一夜。
翌日,我正打算做早饭,她却从阿笙她们的姐妹屋回来了。她说,章哥,我来,你看你的书写你的字去。
吃过早饭,我拿了一幢瓷碗、十余个大小不一的瓷盘瓷碟,还有几斤片糖,让她带回去。她再三推辞,我说:这是故乡朋友送的,反正我一个人在此插队,两砂煲一粥勺一碗一双筷子足矣,用不着这些东西。她说:以后你也要成家呀,留着有用的。还没说完,她的脸又红了。最后,她拗不过我,还是将东西收下了。推自行车出门时,她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似笑似哭的样子,让我都不知说什么好。
此后,她又来过多次。每次一来,就将我的所有需要洗涤的东西,洗个干干净净,还去侍弄我那块自留地。她照样自己动手做饭,只叫我看书写字。她总是欢欢喜喜的来,我照样叫阿笙她们招呼她过夜。她也欢欢喜喜的回去,并不以为我冷落了她,因为那时的人还比较单纯,不敲钟是绝不敢提前吃饭的。
后来呢,她却很久很久没来了。我知道男人注重的,应是自己的理想,事业,何况我还年青!劳作之余,我将心思全放在读书自修和练笔上,也没过多去想她。
日子就在耕读中悄悄的过去。两年后,秋为村里的青年阿南介绍了一个堂姐妹。当我和村里18个青年踩上单车鱼贯而去,进入垅子村,再见到阿彩时,她却让我几乎认不出来了。她几近落形,瘦而黄,沉默寡言,笑容尽失。
我照样搭载的是新娘,阿彩坐别人的车。我们打照面时,她的嘴动了动,欲言又止,只对我笑笑,我感觉那笑与先前已大不相同,似乎有点苦涩。
婚宴还在欢声笑语中进行,我不习惯蹲在路巷吃饭,用盆子舀了饭,夹些菜置于饭面,回知青屋坐着吃。刚吃了一半,阿彩就进来了。不用招呼,她知头知尾,象往常一样坐在我书桌的对面,只是比以往少了些言语笑容,多了一个动作,两条手臂衬着桌子,两掌托着尖尖的下巴,就这样忽闪着她那双大眼,痴痴地望着我。望了好一会,她才说:章哥,你吃饭喽。吃饱了,等下送我回去,好不?我说,你不在此玩两天么?她说,不了,家里还有事,以后方便再来探望你。我相信这条路不会断的!
在我送她归去的路上,出了樟山村,经过曾村,上了大路之后,她说:章哥,你慢慢踩,不急。说着,竟将双手伸过来,箍住我的腰,将脸贴在我的背上,再无言语。踩着踩着,我感觉她的脸时而离开我的背,时而贴得更紧,到茶亭时,我竟觉得其贴脸之处,凉凉的,如被洒了些水一般。我真傻,这一路上她都在抽泣,泪湿了我的衫。我说,彩,你怎么啦?
没什么,章哥,我心里有点难过,过一会就好了。她将我的腰箍得更紧,脸照样贴住我的背,不再抽泣,话也不说。车到洋青,她才松开手,端坐在后架上。快到垅子村时,她才说:章哥,今后你无论调到哪里工作,都要告诉秋或阿南的老婆桂呀,桂是我阿伯的女儿,我俩是最亲的堂姐妹。只要她知道,都会告诉我的。
我说,彩,我能上哪呢?上面号召扎根农村干革命,看来我这一辈子就在樟山村过了。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动员樟山村的人,那怕花上几年的工夫,都要修通樟山村到曾村那条路,让村里人能将物产运得出去,也能接触外面的世界。
不,章哥!路能修通最好。但你不能老是想着就在樟山村呆一辈子,你有文化,有自修能力,你就象以前一样,耕作之余,坚持读读写写,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真的,章哥,你千万不可放弃啊!我说,知道了,我会记住的,你放心。
阿彩放心似的对我笑笑,下了车。我踩车过了田垌,再回首时,她早已进了村,再没象上次那样在橄榄树下伫立,向我挥手。我心里呐呐的,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两三个月,阿南夫妇过了那段如胶似漆的蜜月期,没粘那么紧了。有一夜,阿南的老婆记完工分,竟破天荒地在队屋静静地坐了下来。等我记完工分,别人都走了,她才对我说:景章呀,你可将我们家大眼妹害苦了!
阿桂此言一出,吓我一跳,立马站起。我说:阿桂,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这人胆小,你可别吓唬我。我怎么就害苦你们家大眼妹了呢?
景章,阿彩说的一点都不错,你真是个书呆子,木碌!你急什么?你坐下,听我说。
我只好坐下,听她说。阿桂平平静静,柔声细气讲:景章,不满你说,阿彩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对你一见倾心,一直将你放在心里,要不,她也不会放下一个姑娘的脸面,独自一个人三番五次来樟山村看你。她总是高高兴兴地来,一次次地期待着你的拥抱,亲吻,还有更亲热的表示,可她对我说,你书呆,象一截木碌,她都向你暗示过了,你却不领情,对她一点表示都没有,只知道叫人带她到姐妹屋睡,她在别的女孩旁边,一夜睡不着,眼光光地想你,一次又一次,次次都这样,她以为你赚弃她呢,你说她多伤心!你这不是折磨她吗?
我急了,真的急了。我赶快插话。我说,阿桂,我们不是还年轻吗?她来看我,我以为她性格大方,对认识的人作普通朋友交往罢了,谁料会是感情上的事?
景章呀景章,这你就不懂了。阿桂说,19岁的女子,在你们城里人中,肯定认为还年轻,因为城里女子有大把时间玩,她们不也一边恋爱一边玩吗?玩到廿大几岁再结婚也不迟。我们农村呢,女子说婆家,都在18~22,要是过了23岁以后,人家就说你是箩底橙,被挑剩的了,想找个好婆家都几难。
阿桂的话让我感到十分新奇,还有这样的事?还没待我多想,阿桂又接着说:景章呀景章,19岁的阿彩,认识你时,你20岁是吧?多登对呀!要是你大胆一点,主动一点,现在都有孩子叫你爸爸了。现在说这些都迟了。我刚才说你害苦了大眼妹,当然有几分道理。不过,大眼妹说她不怨你,感情的事是你情我愿,要快两家都动,她也怨自己为何不再主动一点。不过她还说,幸好你对人那么真诚,处事那么谨慎,要不,生米煮成了熟饭,她真还不知道如何面对她的老公。
我听得眼都大了。我说,阿桂,你让我越听越糊塗。你说,太眼妹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呢?阿桂说,这也怪阿秋那个多嘴婆。前年腊月,她回娘家,不知怎么就说起阿彩去樟山村看你,秋的母亲更八卦,转身就告诉了阿彩的娘。这回捅了马蜂巢,在娘的再三逼问下,阿彩只好将你的情况说了。听说你是从城里下来的知青,在樟山村无亲无故,全家人一致反对她同你继续交往。阿彩想你想到茶饭不思,家里又管得严,为此她大病一场,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家里也托媒婆为她找婆家,讲来讲去她都不肯去看。她心里装的始终是你陈景章,无奈有缘无份。她的心也就淡了。
我听了阿桂这番话,万般滋味在心头,又无法言说,一时控制不住,竟轻轻叹息了一声。
景章,你也无须难过。其实,这并不是你的错。你对阿彩那么真挚。阿彩说了,你虽然不是她身上的第一个,却是她心上的第一个男人,做不成夫妻,她仍将你看作天底下最好的朋友,心里始终有你。
幸好,阿桂说,西村有个好后生,参加工作队,在我们村驻点,认识了阿彩。那后生比阿永还高大,长相、性格都挺好。他两在我跟阿南结婚之前,已经去公社登记了,也订好了婚期。所以我结婚那天,她已经没有理由留下来和你长谈,她怕控制不住自己,同你做了傻事,愧对这名符其实的老公呀!
阿桂说到这儿,也就起身回家了。却害得我思来想去,一夜无眠到天明。
自此,我在耕作之余,也就更加用功。有一天,我捉了好几斤塘虱鱼,便提上鱼和花生,去市区找到已调往市教育系统工作的高中老师,通过他找齐了从初中一年级至高三的全部课本和有关辅导材料,有计划,有系统地花时间认真复习,默默地等待时机,等待风吹时运转。
1977年冬,我参加高考,被省某高校录取。1978年春,我入学前夕,曾通过阿桂转告大眼妹,感谢当年她鼓励我不要放弃自己的理想和自修。我对阿桂说,请你告诉她:我从没放弃过自己的努力,今后亦不会放弃。我总希望,天底下的人们,都好好的,大家的生活愈来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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