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幸有伊人同相依

作者: 雁韧 | 来源:发表于2018-05-26 12:10 被阅读530次
〔言情小说〕幸有伊人同相依

吴鸿勇    著

幸有伊人同相依〔原创小说〕

那天下午,我和堂弟驱车从深圳回到了故乡鹤镇。当车停靠在堂弟家那5层新楼旁边时,我们刚下车,就看见宗亲亦柱弯腰曲背,头往前伸,缓缓的移动着脚步走过来。

他人未到,声先到了:阿澍、阿峰呀,你们回来了么?口渴么?我家有茶水呀,等会到我家吃饭哈。看来他的精神尚好,声音仍清晰而爽朗。

我赶快应他:不渴,我们带有茶水。经过黄竹村时,在以山姜头鸡闻名的饭店,吃了饭才回来的。不用麻烦你啦!

不麻烦,真的不麻烦,有什么麻烦好讲呢?他说,自家兄弟,千祺莫讲客气话啰。见到你们回来,我就欢喜了。

亦柱哥,你心真好,对我们兄弟这么关心!堂弟说,每次回来,你都问我:阿峰呀,有菜无?我摘一把薯叶尾给你吧,苦麦菜我也种有,用开水一汤捞起来,杂杂脆,沾点蒜蓉酱油,也食得哦。好过上市场买。你们在深圳做钱也不容易哩,挺辛苦,我知道。自家兄弟,要互相理解,互相关照。

听堂弟这么一说,面对亦柱只穿一条黑色长裤,赤着上身,肌肤黝黑,精瘦而腰弯,走起路来头往前伸,如鸡啄米似的身体状态,我心里一酸,不禁生出许多感慨,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青春都一饷,岁月不晓人!

我们往屋里搬东西时,亦柱就转身回他家去了。他家那座红砖平顶两层楼,就在堂弟家楼房的东面,那片香蕉林中间突起的一块石仔地上,两楼相距大约30米远。有一条小径从他家门前直通到堂弟家围墙边沿,再延伸到大路。

堂弟告诉我,他家楼房连带前后十几栋楼的这一片地,原来也是香蕉地的,与亦柱家周围的香蕉林连成一片。只是改革开放后,城镇人口增多了,被政府规划为宅基地,让他们买了下来建房。如此看来,以前亦柱家当处于蕉林的中间,宛如绿海中一座荒僻的小岛。

我上了二楼,在阳台上向东伫立,往亦柱家看,见他家的前后院,都比较宽畅,既有养鸡的地方,又种了些番薯、蔬菜,还有一个四垄地的瓜棚,长度约3米,种的是冬瓜,数十个盈尺长、碗口粗大的冬瓜,显灰白或碧绿色,一个个从结实的瓜棚垂吊下来,瓜棚顶上,绽开许多金黄色的花儿,宛如一朵朵野菊,煞是好看。

其实,我们的宗亲亦柱,原来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也曾经是个立定脚跟树起脊,仰头挺胸,迈开大步往前走,身手敏捷,百里挑一的好后生。年轻男子见了他无不羡慕,青年女子见了他双眸专注。有那大胆的女子,就是往前走了几步,也会一步三回头,总想回眸多看他几眼,羞羞答答假装向他问路,便于同他说上几句话,以遂心愿。

亦柱年长我十余岁,我五六岁时,他已经是平圩碗厂的陶瓷工人。据乡亲中的知情人说,因为他的父亲在解放前当过中学庶务,积攒薪水,买了两亩形似竹篙般狭长的水田,解放前没有参加体力劳动,尽管土地改革时,他已经是自耕竹篙田两亩的自食其力者,仍被评为地主,直接影响了亦柱的前途和婚姻。

因为这层血统上的关系,亦柱这个地方国营碗厂的陶瓷工,只能在一间低矮阴暗的小屋里,默默地舂碗坭,用箩斗筛出细细的粉末来,作为制瓷器的细料。小屋里粉末纷飞,尘土飞扬,尘埃入鼻,落下满身白白的尘土,黑发染白,脸面的粉末与汗水混和,乍一看去,他活象个戏台上的白鼻小丑。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一年又过一年。亦柱就这样在那小屋里舂着碗坭,反而锻练了身体,增加了脚力,日渐壮实起来。下班后,他跳进邻近厂区的小河冲洗干净,换上洁白的反领文化衫和西装短裤,又是一个英俊后生,潇潇洒洒一青年,诱得众多美女回眸了。

厂里的篮球队没有亦柱的份,他却自己掏钱买了一个篮球,用网兜装好,挂在碌架床的铁管上。

每当厂篮球队的人离开球场时,他便到球场上练球,带球飞跑,投篮。他的脚力特别好,舂臼练就了弹跳性,也成了一种很自然的习惯,一跳老高,十投八准。

一些身高不足,或受各种条件的制约,未能入选篮球队的青工,也来同他一起练球,往来奔跑传球,一个个有了打球的浓厚兴趣。他们自然形成了自己的一支编外的篮球队。尽管他们天天练习,没有厂部的批准和厂篮球队长的同意,他们根本没有资格出去参加各种比赛。

有一次,平圩区中小学老师集中学习,那些老师听说碗厂的篮球队十分张扬,曾经四处扬言:打遍九洲江两岸无敌手,他们很不服气。便自行组织一支篮球队,公选出自己的篮球队员,一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的中小学老师。

他们打算以向工人老大哥学习为名,拟将球队带到碗厂,想挫挫碗厂工人的锐气,扫扫其威风。让他们也好明白:不要当上工人就傲气十足,瞧不起别人。在这个时代,虽然工人阶级的地位至高无上,但不要忘记他们庞大的同盟军中,还有农民和知识分子,他们这些乡村教师。

碗厂的篮球队获得内鬼提供的确切消息后,也不客气,一个个篮球队员义愤填膺,摩拳擦掌,立即向学校篮球队下了战书,说星期天同他们在厂篮球场拼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也要分个高低,以堵他们那张粉笔末都未漱洗干净的嘴。还叫人传话说:碗厂饭堂一定准备下大锅猪红,让他们吃了除去粉笔尘,轻装上阵。

那些乡村学校的老师,也不是好惹的,十分干脆,就两个字:应战!比赛过了,分出输赢,吃猪血屙红屎,立杆见影,老师们请工人老大哥吃鸭粥。

你说这碗厂篮球队衰也不衰,当学校篮球队高举着红旗,如训练有素的三军仪仗队,敲着洋鼓吹着洋号的中学生拉拉队,紧随其后,排着整齐的队伍,迈开大步跨进厂区时,碗厂的篮球队长才发现,他们队伍中那个投篮最准的队员,因为他的爷爷病危,已置于堂屋的草蓆之上,一大早就有宗亲来通知他回村去了。

虽说少了张屠户,人们照样吃猪肉,可这碗厂篮球队少了那个投篮最准的球员,就必输无疑。当队长急得豆大的汗珠直往外冒,又一滴滴往下掉时,厂工会主席老林悄悄的告诉他:你给吴亦柱一套球服,叫他顶上,准行。队长踌躇迟疑间,那些乳臭未干的中学生,竟敲响洋鼓,吹起洋号,在那个剪着短发,鹅蛋脸,秀秀气气的女教师指挥下,高声呐喊:碗厂队,上场!碗厂队,上场!……

这篮球队长姓廖,原本是制瓷车间的主任,虽然知道那个舂碗坭的吴亦柱爱好打篮球,投篮不错,却压根儿瞧不起他。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不得不病急乱求医,听工会主席老林一提,只好吩咐手下将站在榕树下观看比赛的吴亦柱叫过来,让他换上球服,同他们一起上场。

让廖队长意外而有几分惊讶的是,这吴亦柱穿好球服,站在旁边,听他讲比赛规则和应注意的事项时,让他感觉这小伙子不但人长得英俊,身高比自己还略高那么一点。吴亦柱刚穿上球服虽然有点兴奋和激动,但一听队长开口说话,情绪便稳定下来,显得十分稳重,好象久经沙场的战将。廖队长当然不知道,吴亦柱每逢节假日回乡,都随村里的球队到各大村比赛,实战的机会并不比碗厂球队的人少。

那些学校教师也象那车间主任原先瞧不起吴亦柱这个舂坭工一样,压根儿就没把碗厂篮球队这些土包子的乌合之众放在眼里。教师们一个个面带自信的微笑,得意洋洋,蛮以为慢打慢着,也必胜无疑。不料哨音一响,碗厂队的队员便猛打猛冲,那球传得呼呼响,球到吴亦柱手上,他纵身一跃,就投进一个三分球。教师们这才明白,今天是光棍碰着了擂捶,自己的人大意了!

关羽温酒斩华雄,过五关斩六将,单刀赴会,功盖天下,视江东小儿如鼠辈,还不是因为骄傲和大意失了荆州?以至败走麦城,人头落地,怒目圆睁,也已无济于事,反而引发火烧连营,害那刘皇叔败得更惨,以至一命乌乎!

这些乡村教师,个个读过初中又读了师范,哪个没看过《三国演义》呢?痛定思痛,他们也就清醒了,不得不交头接耳,商量一番,一个个打醒十二分精神,上场应战,也就拼命一般,猛冲猛打起来。

你变么?我也变!这时候碗厂球队的人,反而分散开来,慢腾腾引诱老师们这边冲冲,那边扑扑,象耍猴儿似的跳来跳去,以种种方法引诱他们自行消耗体力。

吴亦柱则瞅准机会,看他们两边分散开了,往中间一冲,接过伙伴传来的球,纵身一跃,瞄准一投,裁判哨音未响,那些中学生的洋鼓、洋号就响了。连那清清秀秀,美若天仙的女教师,都兴奋地大声呼叫:12号,两分!12号,3分球!12号,加油!好象她不是教师队的拉拉队长,而是碗厂拉拉队的队长一般。

她的背叛,偏心,引起教师队的人极度不满,向她瞪眼,她竟然不理不睬,指挥那些中学生将鼓击得打雷似的响。有美女带着中学生支持,鼓劲,为自己大声呐喊,有众多观众助威,穿着12号球服的吴亦柱,精神大振,龙精虎猛,动作敏捷,跳跃腾挪,投篮精准,满场的喊好之声,喝彩之音,宛如涛声喧响,山呼海啸,让人兴奋,让人激动,好不热闹!

要论体力,那些左手拿课本,右手托粉笔盒,上课下课,没经过风吹雨打,日晒雨淋,一周不过上三两节体育课,还要叫体育委员带同学跑步,跨栏赛跑,跳高跳远,或练练单杠双杠,自己却躲在荔枝树下乘凉的老师,肯定比不上那些天天进行体力劳动的工人。

狭路相逢勇者胜,碗厂篮球队是五场三胜,得分差距拉得较大,教师队输得心服口服。两队人员在球场中心握手言和,异口同声: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教师队的队长与碗厂队的队长握手话别,一松手就过去拍了拍吴亦柱的肩,伸出大拇指说:小伙子,球打得好,继续练哈!亦柱羞涩一笑,说:感谢您的鼓励!自此,那车间廖主任,对这个吴亦柱,不得不刮目相看,加以尊重,将亦柱和几个球打得好的青工吸收进厂篮球队。

那美丽的女老师吩咐她的学生在大榕树下歇着,笑微微的走过来,面向吴亦柱盈盈伫立,对他甜甜润润地说:你好,今天能认识你,我很开心。请问你贵姓,如何称呼?

除了母亲,七姨八姨,自家的姑姑,姐姐,从来没有一个陌生的女子如此近距离地同自己接触,说话,看着眼前这位年轻貌美的女老师,如此亲切,和善,他紧张拘束的心,才舒缓放松,轻声说:免贵姓吴,我叫吴亦柱。

哦,亦柱,吴亦柱!我记住了。我叫钟素蕙,是平圩中学的语文老师,有空去中学找我玩哈。

钟老师,哦,钟素蕙,亦柱喃喃细语,如梦呓一般。

钟老师卟嗤一声笑了,说:吴亦柱,要是在生活中你也象在球场上那么活跃,该多好。星期天,记得去学校找我啦。我家在石城,很少回去的,我在学校等你!

〔言情小说〕幸有伊人同相依

钟老师含着微笑,带着她的学生走了。看着她苗条的身材,想着她美丽的容颜,鼓突如粽子似的胸脯,他想:钟老师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女子,人靓,有文化,还如此温柔,可惜我吴亦柱一个躲在暗角里舂碗坭的普通工人,又是一个成分如此高的人,不敢奢求。

我吴亦柱的二子底,钟老师自然不知道,但我自己清楚。我还不是因为父亲做过中学庶务,解放前那三年没有参加体力劳动,又有自耕的竹篙田两亩?有了这层血统关系,我也当有自知之明,那钟老师再靓,再好看,她就是喜欢我,也是在只看表面,不知底里的情况下的一见钟情罢了。如果一旦了解我的实际情况,还唯恐避之不及哩,哪会与我吴亦柱交朋友呢?

想到这些,对于世事,他的心里总难免有点儿愤激,也有些淡漠。人世间的事,纷繁复杂,如风似云,变化多端,骤聚骤散,并不是一个舂碗坭的青年工人想得明白,想得透彻的。

他想的,只是能有一份工作,领一份工资,给一点钱娘籴米,一家人在被水洗过后,不至于饿死,还能团团圆圆,已经是人生的大幸了。

眼不见,肚不温。心不想,自不惦。吴亦柱照常舂他的碗坭,照常浑身落满了白白的粉尘,一脸的小丑相。下了班,他到小河洗干净了,又是一个英俊的后生,人见人爱,女工村姑都回眸。

他虽然多次去平圩书店买过书和纸笔墨,明知平圩中学就在东街尾,有时也难免走近去望望,想见见心里那个人,却还是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始终没有踏进校门半步。他对热情邀约过自己的钟素蕙老师,也曾想过,也曾动过心,却将这份情感,深深地埋进了他青春的心底,只能偶尔回味,却生怕品出苦涩来,不愿缓缓品尝,更不愿诉诸别人。

无论是舂碗坭还是打球,他都不甘人后,相当积极,活跃。他还悄悄的学起了绘画和书法。每日黄昏,在小河洗去一身尘土之后,他会坐在河畔的草地上,手握铅笔和一本白纸簿,静静地画上一棵树,一丛翠竹,或者一只蝴蝶、蜻蜓、草蜢、飞鸟,以此自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什么美术学院的学生,或学校教图画的老师在此写生,端不会想到他只是这碗厂的一个舂坭工人。

工友们、工会主席老林对吴亦柱的种种表现,都看在眼里,那车间廖主任又竭力推荐,厂里红纸黑字的先进生产者光荣榜上,竟赫然写着他吴亦柱的大名。奖品虽然只是一件印有“先进生产者”的背心,他却认为那是一个劳动者无上的光荣,被他视为珍宝,放在樟木箱里,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穿。

那年腊月廿五,碗厂开始放假。他洗完澡,先穿上那件自己当珍当宝的背心,然后穿好工作服。他提上平日买的一百几十本图书,揣好钱,便步行向西,一直走到九洲江畔的坡脊渡口,坐上官龙哥的渡船过了江。

他沿着光滑橙亮的鹅卵石路往上走,走上坡顶上的大路,就看见一片辽阔的田野,以及星罗棋布的鱼塘,纵横交错的水圳、溪流。而田垌中那一大片绿树翠竹掩映下的红砖瓦舍,就是九洲江畔最富饶的鱼米之乡坡脊村。

这当然是公元1958年前的景象,自从修了鹤地水库,开凿了雷州青年运河,丘陵早已变成孤岛,故乡的那一切均已淹入淼淼茫茫的水库之中。

多年后,也曾有人问他:吴亦柱,人皆有故乡,有个温馨的家,你呢?他就会好一阵怅惘,郁郁寡欢,自言自语,徒叹奈何,心里涌起几句似诗非诗的言语来:鹤地水库淼茫茫,琼浆玉液益四方。渺渺云山家何在?吾祖结庐水中央。如今那曾经的故乡,田畴房舍了无痕,留在心底的,唯有深深的记忆,眷眷的留恋,无限的怀想。

他走着走着,远远看见有人迎面走来,立即放下手里提的东西,将工作服脱下搭在手臂上,提起东西继续往村里走。每遇上一个人,不论熟不熟悉,他都热情洋溢地向人家打声招呼,企图引起别人的注意,瞧一眼他那件印有“先进生产者”的白背心。

认识的人,自然对他笑笑,说声亦柱你回来了?还未待他回答,人家就匆匆过去了。不认识的人,只点点头,或嗯呐一声,根本不睬他,没走几步,反而滴咕一两句:大冷天的,还穿背心,威水么?食了颠狗屎了罢?

他大冷天穿背心招摇过垌这件事,早已成为乡亲中口传的笑柄,至今都常被人提起。虽然青春都一饷,谁都知道青春不再,莫负当前,年轻人为人处世,看来还是谨慎,稳重一点为好。要不,象吴亦柱那样图一时之快,过于炫耀,不但得不到别人的理解,反而落下笑柄,让人讥笑一世。

不过,这吴亦柱也有他的长处,做过些好事,让人记上一辈子,至今让我和同辈的乡亲,都无法忘怀,那就是他喜欢画画写字,喜买些小人书,日长月久,四大古典名著与《说唐》、《岳飞传》的小人书,他都买到齐,装满了两个樟木箱,常常吩咐他的弟弟说:我不在家时,有小伙伴来我们家玩,你就拿出图书给他们看看,但不准拿出去。弄丢了一本,我就不再给你买簸箕炊吃,还搧你两巴掌!他的弟弟想,搧两巴掌倒不要紧,不给我买簸箕炊吃才要命。因此他们家那些图书,一直保存到“文化大革命”时,才被那些清“四旧”的红小兵搜去烧掉。为此让他心痛了好长一段日子。

他买一本就看一本,慢慢琢磨人家大画家的画法,并将故事大概的内容都记在心里,讲给我们听时,便尽情发挥。只要他从碗厂回来,就是我们这些小屁孩最开心的日子。

每到夜幕降临,他就会到坡脊小学的操场去,给我们讲故事。他讲得头头是道,生动有趣,娓娓动听,听到大半夜,我们都不忍离去。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反正我受他的影响颇深。我后来摸虾捕蛙换图书,以至后来的买书读书藏书,都有他影响的痕迹。

那个时代,一般女子都比较害羞,怕与青年男子接触交往,别人会生出许多闲言碎语,飞短流长,说得你一无是处,一钱不值。自古以来,女子最注重自己的贞操,名节。稍有差池,就会被长舌妇嚼舌,被人指指戳戳,点点笃笃。那女子明明只是同男子站在路边说几句话,人家却以为她连觉都同他睡了,什么事都做过,让那女子跳到黄河都洗不清,害得人家一个好好的女子,受了千般委屈,万般冤枉,以泪洗脸,有那想不开的,跳河上吊的都有。

那钟素蕙老师,本来是城里人,又是个知识女性,既然对吴亦柱一见钟情,都敢约他到学校找她了,也算个有胆有识的女子。只是这吴亦柱考虑到自己的社会地位,不想拖累、影响那么好一个女子的前程,踌躇再三,都到学校门口徘徊几回了,却不敢进去找她。她竟然也没有勇气,没有主动去碗厂找吴亦柱。两个青年男女,就这样见了一面,擦肩而过,了却了原本可以发展下去的一段情缘。

这人的姻缘,命耶,运耶,环境耶,或前生注定耶,都很难说得清楚。是你的,始终都是你的。不是你的,也强求不来。那吴亦柱的姻缘,又岂能例外?

吴亦柱在平圩碗厂做了三年舂坭工之后,因为按建设规划,平圩一大片土地都将成为鹤地水库区域。于是,平圩中学、碗厂和圩内居民均迁往鹤镇,附近乡村则移民往雷州半岛各国营农场或土地多、人口少的乡村。

鹤镇政府有关部门,在镇府驻地的西侧,沿黎湛线向北延伸至林场的山岭,给碗厂划拨了一大片土地,数额多达数百亩,意在将瓷器业做大做强,成为鹤镇的经济支柱。又经请示上级,将碗厂改名银星瓷厂。厂大了,实力自强,所产瓷器种类日益增多,愈加精美。后来,除供应两广外,还有北运的,有的甚至远销东南亚各国,也有出口欧洲的精美瓷器。

人总是进步的,这时的吴亦柱,已不用舂碗坭,而是瓷器成形车间的绘画写字的工艺美术技师了。他的工作就是在瓷器的坯土上绘画或写字,喷上几口水,然后上釉。他工作起来非常的细致而耐心,经他上釉的瓷器,烧制出来总是完好无缝,都是上等优质产品。那个原先篮球队的廖队长、车间主任,已升任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对吴亦柱熟练的技术,都赞不绝口,还在职工大会上要求青工向他学习。于是,吴亦柱的手下,便有了男男女女两三十个徒弟。

工作环境的改变,吴亦柱早已不是那个灰头土脸的白鼻小丑,他有了与其他工艺美术师共用的宽畅明亮的车间,他有了特制的大型工作台和可随意移动的皮椅子,桌上置放着笔筒、毛笔、各种颜料和釉水。而成形的瓷坯,则有专人送来或取去。他象医生似的穿着工作大褂,坐在椅子上耐心而细致地工作即可。只不过他的工作大褂是浅灰色的,医生穿的则是白大褂而已。

岁月如磨蚁,时序已转到1965年,6级技工的吴亦柱,这一年是26岁,白净斯文依旧,精力充沛,英俊潇洒,穿着打扮愈加整洁,只是言行上多了几分成熟。只要他走在厂区或鹤镇的小街上,那些女工和出来趁圩的年轻村姑,对他的回眸率有增无减。当他在厂内球场或到乡村学校进行篮球联谊赛时,不知有多少年轻女子凝眸注视他跃动的身姿,心思思的,以至想入非非,夜不成寐。因为意识形态的影响,与那自耕竹篙田两亩者的血缘关系,他仍是光棍一条,孑然一身,无家无室。

他一个姓江的女徒弟,年方20,虽然生得口阔一点,唇薄一点,却也长得丰润饱满,又正当青春期,朝气蓬勃,活泼好动,十分勤快,在厂里给他打饭送水,帮他收拾桌面,洗工作服,对他照顾十分周到。那江女敬他的为人,慕他的书画才华,主动接近他,一心想同他恋爱结婚。见她能干,对自己这样体贴,他也动了心,两个人你情我愿,看看他27岁的单身生活就要结束了。

不料半路杀出了程咬金,那江女的父亲,要棒打鸳鸯。老江也是本厂的老职工,对吴亦柱的情况一清二楚,在为人处事上,他都敬吴亦柱三分,将他引以为友。可是一听工友说自己的女儿同他恋爱,立即火冒三丈,老子祖宗十八代都是贫农,你吴亦柱这个地主仔想做我江家的女婿,那不是往我江家抹黑,让我江家陪你一起低头吗?我要是同意,将来不是连我的外孙都被人家叫地主孙?还有什么前途?

老江越想越气,手握一支大碌竹就去找吴亦柱,刚到车间门口,往里一瞅,正好看见女儿拿着一条毛巾,給正在低头画画的吴亦柱抹汗。他立即冲过去,举起大碌竹就往吴亦柱身上打去,口里骂道:你这个地主仔,敢沟搭老子的女儿?那江女赶快用身体挡住父亲,拉起吴亦柱就跑。

老江就手执大碌竹,一边骂一边追,大难临头,那吴亦柱竟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幸好那江女鬼精鬼精的,也是个有主见的聪明女子,她拉着吴亦柱一跑跑上了厂里的办公楼,那些干部自然出来拦住了老江,夺了他的大碌竹,一个个劝说,一个个做他的思想工作,他才静下来,不再骂骂咧咧。

这件事连厂长、党委书记都惊动了,更成了全厂轰动性的新闻。原本他俩谈恋爱,连啫啫都没摸过,有那好事之徒,却说江女已身怀六甲,吴亦柱快做爸爸了。气得老江二四跳,江女的母亲更是寻死觅活,不准江女再接近吴亦柱。

厂领导都不知怎么处理好,正在两难之际,“文化大革命”的高潮霎起,公社李书记已被造反派硬穿上戏服,插上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纸牌,押在解放牌汽车上游村游街,厂里的造反派也一时批斗这个,一时批斗那个,煤又运不进来,厂里终于被迫停产放长假。吴亦柱躲回他那间小屋自成一统,江女逼于父母的压力,再也不敢找他,这段恋愛就此夭折。

在与江女恋爱之前,有时候,亦柱会在鹤镇的街上或市场,偶遇那个已在鹤镇中学任教的钟老师。她一依青春,美丽如昔,笑容依旧,仍然笑微微的迎上前来,盈盈伫立在他的面前,微仰着头,嘴樽樽的向着他,只要他稍微向前倾,就能吻到那湿润的红唇。当然,就是他胆生毛,或给个大水缸他做胆,他都不敢稍微移动一下脚步,只是忐忑不安地愣站在旁边,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让他说不清的气息。

她呢,总是显得那么自然,无拘无束,热情洋溢地对他问长问短,嘘寒问暖,表示她对他十分的关切。只是他心里明白,她的处女之身不再,早已是别个男子家中的妇人。除了去中学上课,便无分日夜,她都待在信用社二楼,他夫妇俩所筑的爱巢里,或提篮买菜,进入厨房,作着一切家庭主妇都得作的事情,过着她家境较为宽裕,充满爱意和温馨的小日子,平静而安乐。

当他俩最初在此小镇邂逅时,她就忍俊不住满心的欢喜,悠悠地告诉他:她结婚了,丈夫是个中专毕业生,是石城南街人,姓方,在鹤镇信用社任会计主管,虽然比她年长8岁,人高大,心好,对她十分宠爱。她能嫁这样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也知足了。

也就是那天,当她挥手向他告别时,扔下几句让他想来想去都想不通的话:吴亦柱,你这人呀,要人家画公仔画出肠来么?如果你肯听我的话,那时在平圩,你主动去中学找我,如今你的孩子都会走路了……

想不通,他也就不往下想了。对于他来说,当前最要紧的事,就是想办法建一间自己的小屋,让自己有个安静的角落,能置一床一桌一椅足矣!下了班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研究书画,进一步提高自己绘画、书法方面的水平,修炼出更深的涵养功夫,生产出一些足以让天下人喜欢,收藏的瓷器来。

他常常想:男人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只要事业有成,又何患无妻呢?

他实在厌倦了住集体宿舍的日子。青年工人日益增多,老职工的家属那怕背着“黑人黑户”的黑锅,也要挤进厂区同自己的丈夫同床共枕,以释相思之苦,滋润伊人干渴的心田。

鹤多湖少,自然无鱼儿吃得饱。人多屋少,几个不同年龄的人同住一间不足20平米的房间,碌架床上下两层,床前相向,中间只容一人进出的过道,一张目便一眼望透底。床头对床头,喘气都闻声。如果都是朋友,心气相通,能抵足而眠,对床夜话,倒是乐事,何其快哉!如果只是几个青工,有共同语言,彼此聊得来,亦无妨。

令人烦恼而尴尬的是,如果与你同住一室的人中,有一两对是夫妻,他们为了先驱逐你年轻的心,便隔着帘布制造床际事端,就是不干啥子“坏事”,他们也会将那桉树木板铺的床弄出欸乃之声,喘息粗气,时而如骤雨突至,时而如雪花纷飞,吱吱嘬嘬,飒飒洒洒,装得如真的一般,让你听不过耳,只好赶快向外逃。你刚出门,达到驱逐你身心的目的,他们就窃笑了。按理说,他们的心眼并不坏,只是他们渴望过正常的生活,而因环境所迫,不得不出此下策,让你另寻住处而已。

让自己过上正常的生活,又何止那些已结婚的人们想?这种愿景,谁没有?谁不想啊!我吴亦柱也朝思暮想。

他下定决心要建一间属于自己的砖瓦小屋。这事对于他来说,有相当大的难度,首先得要有宅基地。或许是上天也眷顾人世间那些无助的人,他通过种种办法,终于打听到一户姓黄的人家,在一大片蕉林的中间,那石仔堆上,曾开垦出一块菜地,有120余平方米,因为户主是鹤镇中学的英语老师,教学水平高,教育部门决定调他到县上中学任教,家属可随迁安排工作,急于转让那块菜地。

他从没主动去找过钟老师,为了买下那快地,他不得不一大早就在信用社至鹤镇中学的必经之路旁守候。当中学的广播播出起床号时,他就见到钟老师踩上单车往自己这边来了。客气话免了,他直截了当告诉钟老师,他想买黄老师那块菜地。请钟老师跟黄老师说一声,约个时间大家到菜地协商。

钟老师总想为自己曾经心仪的男人做点好事,却苦于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听他一说,心里就明白了。她爽爽脆脆道:行!这事我也听黄师母说过。傍晚下了班,你就直接到牛坝的谷场上等候,我知道黄家那块地就在谷场北侧,那片蕉林的中间。到时我会和黄老师一起去。不过……她笑笑:你想着数不?想,见面时,你就叫我一声表妹!

还没等亦柱回应过来,她就踩上单车走了,十数步外,她回眸一笑:乖,听话哈,可不能象在平圩时那样硬颈了哦!

时光溜得真快,上班下班,不觉就到了傍晚。当他刚站在谷场上往南面的鹤镇中学观望时,已经看见钟老师那熟悉的身影,她推着自行车和一个男人穿过田垌中间那条小路,往这边走过来了。

她还没到谷场边,远远就喊道:表哥,黄老师来了,你过来!

他赶快迎上前去,伸出右手握住黄老师的手,摇了摇,说:黄老师,您好!

不客气,黄老师说,都是自己人,我们过去看看地,议一议罢。

在黄老师的引领下,他们仨沿着一条可容一辆板车通过的小路,进入了一片香蕉林。

议得还比较顺利。黄老师说:我和钟老师共事多年,大家在校合作挺愉快。你们既是表兄妹,也就是自己人。这个时候说卖地也不合适,我很快就要举家到石城去生活了,这块地就让给你种,这地上还有满地的菜待收获,你就适当给点钱我的家属,就当作当初垦荒和种这菜的工钱,就行了。

黄老师,我给你多少比较合适呢?亦柱赶紧问。

这个……黄老师欲言又止。

钟老师说:要不,这样吧,黄老师,你先回去,待我们兄妹俩商量一个合适的价格,明天早上我到学校告诉你。如果你觉得合理,就接受,你还有什么要求,也告诉我,我再同表哥商量,明天下午一定按你的要求将钱送去给师母。

好,黄老师说,那我先回校了。

看看黄老师已走到田垌中间,钟老师才说:亦柱,想不到你这么英俊潇洒,却这么不会说话!这个时候,谁敢公开卖地,讨价还价?何况买卖宅基地呢?老实告诉你吧,我对黄老师说,我表哥家人口多,没地种菜,生活过不去,既然他举家要迁往石城生活了,那地扔在这儿,自已顾不了,恐怕日后也被别人占去,不如给我表哥种,日后有了时鲜蔬菜,也好送些去石城给他。他看在我们同事多年的份上,才过来的。

听她这番言语,亦柱都不知说什么好,默然低着头,看着从塑料凉鞋露出来的脚趾。

亦柱,男人大丈夫,你望什么脚趾头?挺起胸,抬起头,你看远一点,不好吗?钟老师说,你当初舂碗坭,现在不是坐在明亮的车间,当工艺美术技师了么?时间流逝,人生有很多事都会改变。你必须相信,将来肯定会比现在好。无论是历史发展规律,还是社会发展的进程,都是如此!

老师毕竟是老师,亦柱想,她不但有知识,有主见,还有远见,想问题是如此深刻。那个娶了她的男人,真是有福。

亦柱,你在想什么呢?我们还是商量一下你买地建房的事罢。你究竟有多少积储,够不够建一间砖瓦平房?你如实告诉我。

我头三年的工资,除了自己的生活费,全交给我娘了。亦柱说,就这七年来的积储,有近三千元。

那好,钟老师说,黄老师这块地,据我从各方面了解,大约一千元可以买下。你可以筹建了,如果钱不够,你就直说,我帮你想办法。雀子都要有一个巢,一个大男人,长期住集体宿舍,也不是办法。

有了钟老师这段交心的话,亦柱建房的决心已定。他也是一个说干就干的人。翌日通过钟老师的关系,付给黄师母适当的钱后,那块菜地就归了他。他又通过廖副厂长的关系,将一地菜卖给了厂里的饭堂,所得菜款全部给了黄师母。做人总得讲公道,不能贪人家的便宜,何况那是人家的劳动果实。

于是,买砖瓦、石灰、木料、拉沙,都吩咐在居民运输队拉板车的弟弟找人合作帮忙,按实付款。一听说亦柱建房,宗亲中的一些兄弟叔侄,厂里平时关系好的工友和几个能干的徒弟,都自发来帮忙。钟老师放学之后,偶尔也过来看看。

一间近30平米的砖瓦平房,中间又砌了半墙隔开,形成一房一厅的样式,不足一月就建好了。同时还在旁边建了一间小厨房和砌起人头高的冲凉房。从此,他就有了自己栖息的地方。

日子在上班下班中,平平静静地过去。他也利用工余时间,平平静静地绘画,练字,没日没夜地磨练技艺,在瓷坯上所作的画,所写的字,都有了工多手熟的感觉,略一构思,就可下笔,随意为之了。他所带的那些徒弟,技艺也日益进步,给了他极大的安慰,天天都笑着同人家说话,有时连睡梦都笑出声来。

那个钟老师呢,自从做了准妈妈之后,再也没来看过亦柱。亦柱在厂里上班,在厂里吃饭,吃完饭立即回到他那间小屋,又埋头于纸笔字画之中。两个人各顾各的事,他俩似乎已有很长很长的日子没有来往,没有见面了。

日升月降,星移斗转。看来平平静静的岁月,不知怎么突然间就到了“文化大革命”最动乱、造反派组织之间互相武斗的1967年,瓷厂已经无法正常生产。有一天晚上,亦柱正在灯下练字,突然听到了如清明时节的山上燃放鞭炮似的声音,此起彼伏,响了一夜,他的心卟卟地跳,一直惊惶到天亮。一大早就有徒弟来告诉他,他的另一个徒弟在枪战中死了。那一天,他没有出门,想起那年仅20岁,画得一手好画,写得一手好字的徒弟,他默默地流泪,好想放声大哭一场。

还没隔几日,一天深夜,电闪雷鸣,暴雨滂沱,他刚想吹灭油灯,准备上床歇息,忽听有拍门之声,拍了三两下之后,传来柱,亦柱,吴亦柱的叫唤声,声音好熟悉,象是女人的声音,钟老师?他一惊,立即反应过来,是钟老师!他跑过去开了门,那人一闪就进了屋。他将门关上栓好,转过身来一看,只见钟老师披头散发,浑身湿透,泪眼婆娑,欲语凝噎。

想起徒弟的死,他好象立刻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心里难免忧虑重重。他什么也没说,赶紧拿了雨伞,开门出去,到厨房烧了热水,提回屋里,手忙脚乱找出自已的干净衣裳和一条未曾用过的毛巾,对她说:钟老师,冲凉房没盖瓦面,你就将就一下,我到厨房烧点开水,你先栓上门,换了衣裳,开门我再进来。他说着,就持伞开门出去,在门外顺手又将门关上。

厨房在大门一侧,只隔数步。他在厨房一边烧开水,一边想,钟老师怎么三更半夜冒雨跑来找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老方和他们的孩子呢?他一边在心里反复地自问,又反复地设想,想来想去都理不出一个头绪,也始终没有听到钟老师栓门的声音。俄倾,有除衣的窸窣,有水的潺响,有毛巾擦身的微音,最后是穿衣的窸窸窣窣。他将开水瓶灌满,又煮了一碗粗面,刚将面盛在碗里,置于灶台之上,门吱一声就开了。

这时骤雨初歇,再无电闪雷鸣。只有蕉林阵阵蛙鼓,蟾蜍、蛤蟆、射尿蛤也在帮腔,一片喧嚷。这僻静之处,虽无人扰,有了这些生物的存在,作伴,并不寂寞。

吴亦柱一手提水瓶,一手端面,刚进屋,钟老师就关上门,栓紧了。他刚将水瓶、面放在桌上,还来不及叫她吃,她却突然将他抱紧,伏在他的肩上,一句话也没说,就抽泣起来,眼泪一滴滴地落,洒洒地落在了他的衬衣上。

对钟老师这突如其来的拥抱,突然间的哭泣,他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他惊呆了,愣愣的,象一截木头竖在那儿,不知所措,任由她的眼泪滴在自己的身上。许久,许久,他才慢慢平静一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帮她弄了弄披散的发,以示对她复杂而痛苦的心情,表示理解。

又过了许久,钟老师终于抬起了头,眼针针的望着亦柱,就那样定定的看着,依然一句话也不说。亦柱觉得,就这么短暂的瞬间,她憔悴了许多。种种疑虑,在亦柱的脑海里翻腾,可她不说,他更不敢问。

钟老师稍稍平静了一点,不再抽泣了。亦柱赶快说:钟老师,你吃点面吧。钟老师悠悠地说:亦柱,我哪里咽得下哦,如今就是有龙肉,我都吃不下。

亦柱趁钟老师松开手,便冲了一杯白糖水,端到钟老师面前,哪你喝点水吧。钟老师摇摇头,直到亦柱将水送到她嘴边,她才喝了两口。

这时候鸡已经遥遥地啼了两遍,蛙都收声了,那些蟾蜍还在鼓腮乱喊。

亦柱说:钟老师,你到里间休息一会吧,有这张竹椅,我斜躺一下就行了。

亦柱,我哪里睡得着?钟老师说,我们俩就这样坐在一起,我的心才会安定一点。事到如今,我还是如实告诉你吧,免得你疑虑重重,又忧心重重,我憋在心里也难受,说着,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亦柱,我的孩子你不用担心。先前是我婆婆来带他的,戒奶后,她就将他带回石城了。要是他还在鹤镇跟着我,我今晚也脱不了身,恐怕我都再见不到你了。

老方给那个金乙心害了!说了这一句,她泪流满面,哀哀地哭,许久说不出话来。亦柱往杯里加了点水,递给她。她接了,手抖着,嘴皮打颤,好容易才喝了一口。亦柱赶快伸手接过杯,端着置于她的口唇边,让她再喝了两口,才放回桌上。他好想安慰她几句,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默默地流了一会泪,她才说:信用社就三个人,主任、会计、出纳。鹤镇一乱,武斗霎起,主任就躲回他的村里去了。出纳是个少妇,害怕得要命,早就回了她的婆家。只有我们的家在信用社楼上,老方又是个忠于职守的人,天天守在信用社里。

那金乙心在鹤镇,就凭他那姓人多,一直在镇上横行霸道,谁不认识他那衰样?他早就该被雷劈了。社会一动荡,他就拉了一帮人,与那些学生、老师、工人斗。老方仅仅因为和原来的老师、同学有过来往,姓金的就诬蔑他是某某派的人,今天下午就带一帮人来将老方捆了,逼他交出信用社的所有钥匙,可见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是冲着信用社的钱来的。

老方誓死不从,他们就砸信用社,幸好瓷厂、锅厂、火车站的职工和很多群众出面阻止,才没砸下去,却将老方往运河那边押走了。天一黑,有学生家长悄悄的来通知我,说老方不在了,金乙心对我有邪心,叫我赶快避开。我们中学早就被他们砸烂了,连课室和图书馆都不放过,我那些同事都被他们整怕了,他们都有家有室,我不能去连累他们。亦柱,我只有你这个最知己,最要好的朋友,我今后就靠你了哇!

听了钟老师的诉说,吴亦柱心里是相当的复杂。他想,火车站、锅厂、瓷厂的职工和广大群众能自觉起来反对金乙心那帮人砸信用社,就表明正义的力量总能战胜邪恶。老方的死,并非因为派性的斗争,而是为保护国家财产献出了他宝贵的生命。按照历史发展的规律,象金乙心那样的人,必将受到国家法律的制裁。“正邪自古同冰炭,毁誉于今判伪真”,多行不义必自毙,那只是时间问题。

钟老师最后那句话,使吴亦柱热血沸腾,深感作为朋友,那责任的重大。想至此,他说:钟老师,你放心。我吴亦柱虽然处境不佳,也是有血性的男人。我明天一早叫几个信得过的徒弟,去打听清楚老方的确切消息。要是老方真的遇害了,也要弄清楚他被置于何地,总得留个念想。待得到确切的消息后,我再叫徒弟去通知老方的亲人和他的上级主管部门。

看来你信用社那个家也如水洗了,现在更不宜过去。将你父母在石城的地址写清楚,我先让女徒弟去一趟,向你家人报报平安,顺便为你取回换洗衣裳。置于生活,我还有些积蓄,这房前屋后又种了些粗生的蔬菜,我俩吃得几多?你更不用担心。

值得庆幸的是,好象老天有眼,有意眷顾我们这些无助的人,我提前在此蕉林中建了小屋。要不,我吴亦柱对你真是有心无力,要仰天长叹了!

钟老师静静地听着,默默地想:在此落难之时,无助之际,有一个如此血性的男人,作为我精神的支柱,给了我主心骨,让我有勇气去面对生离死别,鼓起勇气重新生活。他对每件事的处置,都想得如此细致,他的每一句话,都如此暖心。任何人处于此情此境都会感动,何况我钟素蕙也是个有感情的人!

黎明时,他俩才各自默坐着瞌了一会儿。

亦柱先醒,他将昨晚那碗面煮开吃了,再给钟老师另煮了一碗。待钟老师漱洗后,他象一个兄长对待亲妹妹一样,柔声细气劝她吃完,才接过她递过来的纸条。他劝钟老师好好在家休息,外面的事由他去找徒弟处理,便揣上一些该用的钱出去了。

徒弟打听的结果,老方确实已经遇害,也找到了停放老方尸体的地方。亦柱得到消息,立即吩咐得力的徒弟,去报告了老方的上级主管部门,并通过该部门通知了老方的亲人,由他们出面处理老方的后事。

去为钟老师取衣服的女徒弟上午十点就回来了,亦柱待钟老师换过衣服,便请几个男女徒弟护送她回了石城,会同其亲人一起去送老方最后一程。徒弟帮忙、往返的所需费用,均由亦柱付给。他想,无论是讲人情还是道理,他都应该这样做。

后来呢,动荡渐渐平息,社会日渐安定。瓷厂的烟囱又冒起了袅袅的青烟,学校已经复课,工作秩序和生活秩序也恢复了正常。

为照顾儿子,钟老师调回市某中学任教,不久取得了高级中学教师的任职资格,生活待遇有了很大程度的提高。她全身心都放在教育学生,辅导儿子,孝敬公婆上,日子也过得舒适快乐。

她年轻时虽然心仪亦柱,由于双方的原因错过了那段姻缘,在她最无助时,他却尽心尽力帮她。在失去老方后,她曾对亦柱动过心,想与他再续前缘,但觉得自己这样做很自私,对他大不公平,便将心思放在为他物色对象上。后来,终于如愿以尝,了却了这桩心事。

吴亦柱专注于绘画、书法研究,自学成材,从助理工艺师到工艺美术师,成了厂里工艺美术的行家和主管技术的副厂长。他培养的徒弟,都是厂里工艺美术的技术骨干。其设计绘制的瓷器,造型美观,适用,更以书画的完美结合,享誉瓷艺界,深受消费、收藏者喜爱。

吴亦柱的婚姻,直到1978年10月,经钟素蕙老师的热心介绍才解决。他娶了某中学的一名化学老师,她虽然没有钟老师年轻时那么清秀,却也五官端正,比钟老师丰润。结婚时,他38岁,她28岁,已经是相当成熟的大龄男女,可上床后才知道,他们还是童男处女身,两个人一边笑,一边快乐着,日子过得甜蜜幸福。三岁抱两,便有了一男一女,尽享天伦之乐。

在清理“三种人”时,鹤镇信用社上级主管部门的一纸诉状,将金乙心送进了监狱。他前脚刚跨进监狱,后脚婆娘就跟他离婚,跟人“走佬”了。金乙心在狱中大吹大擂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种种“功绩”,特别爱吹推人下塘,抢人婆娘的“趣事”,不知惹恼了哪个良心未泯,尚有点血性的汉子,被人用被子蒙住,拳拳到身,却无伤痕,后来保外就医,动过手术,挨了千刀,也就乌乎哀哉了。

此虽是后话,却早已是前尘往事成云烟,且请诸君安享今日之大平,并各自努力,为实现咱们美好的愿景尽一分人生责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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