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有这么一天清明真的很好。这一天，你可以毫无顾忌的去思念一个人。
外公一生培养了三个爱哭的女儿。老大爱哭，是她嚎啕着打电话给外地上学的我，“你快回来，再不回来就再也见不到阿公了”。老二爱哭，她穿着婚纱听到的消息，一声惨叫昏了过去，五年过去了，还在停不下的流泪。老三爱哭，外公出殡的时候她哭到了休克，身体瘦弱的她嘶嘶的躺在地上，“我没有爸爸了”。
最后一次见到外公，他躺在病床上。由于担心他由于开心心跳加快而再次病危，我见了他五分钟。五分钟里，我们没有对话。我一直是不善于言语的，我看见极速消瘦的他插着呼吸机，他的眼睛看着我，这个眼神我太熟悉。这个眼神里，有我每一次得奖时的赞许，有我每一次生病时的关切，有我每一次上公交车回头看见的挂念，还有每一次吃饭时的盈盈笑意。
外公是北方汉子，行军到了云南从此扎根。作为一个军医，他有着军人的热血与气魄又带着医生的儒雅气质。他的三个女儿都被他宠溺的爱着，在他的保护之下，三个女儿根本没有长大。她们会围着他撒娇，偷吃他才做出的菜。她们的第一次成长，始于他的离世。那一天，当医生的女儿们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何时该带黑纱，何时该烧纸上香。光灭了，从此再也没有亮起来。
外公的菜融汇南北，醋溜土豆丝、豆腐园子是拿手，而北方压箱底的饺子，自是不在话下。印象里，下课回家就会看到外公坐在饭厅的椅子上，一个黑红相间的收音机播放着国际新闻，他抬着头笑盈盈的说，今天吃好的。他的手边是躲得极碎的猪后腿肉，肥瘦相间在芝麻油的润泽下反着诱人的光泽。
他把饺子皮摊在手上，用筷子挑一坨肉馅放于中央，一手手指沾水捏合，一手辅助着，就这么艺术化的完成了一个饺子。饺子皱褶均匀，不胖不瘦，放在撒有面粉的筛子上可以敦实的坐好。外公就这样用一个下午，以顺时针排列的方式做一百多个饺子，招待回家的女儿们。
一碟醋，无它。饺子皮在煮熟后有着平和的光泽，混合着热气，一个一个饺子滑进面前的盘子里。夹起一个，看得见饺皮里的肉微微滑动，这是最美的白里透红。蘸醋入口。第一口的饺子，饺皮破裂，肉汁急不可耐的流入口舌，带着些许生姜的味道席卷肠胃，醋的酸香与饺皮的清甜混合，把仅有的一丝油腻也融化开去。这味道，是幼时对于“满足”的不二定义。
老二千里迢迢回来时和我一样只看到了外公笑盈盈的遗像。他的遗像本是山花烂漫时的流念，最后却被除去了背后漫山的山茶并变成了黑白的颜色。他是医生，确切说，这一家子都是医生，就连我也是从小耳濡目染“死亡”二字的。他常坐在靠窗的窗户上和我谈心，他说，“人死了就是死了，化成的是灰”。于是这一家子哭得格外绝望，他们连个念想都没有。
哭累了的老二被外婆叫到了厨房。放在面前的是一碗饺子。那饺子被放在冷冻室里近一个月。一个月前，外公把饺子冻了进去，“这是二娃的”。
人的记忆其实是很复杂的，我们常以为记不起一个人的相貌就是记不起那个人。可是对一个人的记忆，是视觉，更是触觉嗅觉味觉。一个长久存在于你生命里的人，你是忘记不了的。就比如，外公几十年如一日的宠溺已经浇筑进了我的味觉里，一年四季，一日三餐。我再也没有吃到过根根分明酸中带甜的土豆丝，再也没吃过松紧适中比例恰当的豆腐园子，而那一碗多汁不腻的鲜肉饺，更是在我的世界里无迹可寻。
每年有这么一天清明真的很好。这一天，你可以毫无顾忌的去思念一个人。去撕破这个伤口，使劲的撕扯它让自己痛。毕竟，记忆还在人不再的感受，如此难熬。
最是人间留不住啊。
鲜肉饺 I 食物里的生死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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