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赵子明大清早还在被窝里赖床，就接到村后小愣子的电话，说赵来福回来了。
赵子明一听，噌的从被子里窜出来，踹开屋门就往外走。
他媳妇拿着棉袄冲出来，就穿一身秋衣秋裤，冻不死你？财神爷从天而降了咋的，这么急着往外窜。
不是财神爷胜似财神爷，要钱报仇的时候到了。
赵子明走到大门口，又顺手从门后抄起一根旧扁担，雄纠气昂地往赵来福家走。
钱得要，他还得把赵来福揍个半死，才能一解积攒心中十年的怨气。
2.
说起赵来福，不光赵家村的人恨得牙痒痒，就是十里八庄也恨不得扒了他的皮。
十几年前，他置办了三辆大车，干起了收购粮食的买卖。又盖了五六间房那么大的仓库，专门用来存放粮食。谁家的院子小了没有地儿放，就可以直接拉到他这里先放着，想什么时候算钱就什么时候算钱。
有时谁家急用钱了，不用等到麦子或玉米下来，先在他这里拿，等收了粮食，再从粮食里坐。
又有些不急着用钱的，也把粮食存在他这里，记在账上，他每年给利息，比银行的高一点。
那几年他一直都是这样干的，从来没亏欠过村里人一分钱。因此四里八庄的人都愿意把粮食卖给他。
时间回到到十年前的深秋。那正是玉米刚刚收完的季节。
赵来福雇了两个人，连续几天往外走粮食，早晚不停。
有小麦，有玉米，整座仓库都被清空了。
站在后道上晒太阳的人们看着他家的大车进进出出，一个个红着眼睛。
收这么些粮食，赵来福可算是赚大发了。
他要盖房子娶儿媳妇还是咋，把粮食全卖了，急等着用钱啊？
站街的人群一阵哄笑，赵来福的儿子才四岁，现在就要给他说媳妇？
又过了两天，全村的人都笑不出来了。
为啥？赵来福一家消失了。他家的大车不见了，大门和仓库也都上了厚厚的锁。
有人翻过他家的院墙去看，发现他屋里的家具，电器，啥都没有了，房间干净的跟猫舔过的碗一样。
赵来福坏了良心，卷了庄稼人的钱跑路了。人们说。
3.
整个赵家村陷入了恐慌和焦虑。那段时间里，村子从早到晚都充斥着哭叫和咒骂，连带着摔盆子砸碗和各种争吵别离。
庄稼人一辈子倚靠的就是土地里那点儿收入，现在分文没有了，等于要了他们的命。
他们去找赵来福的哥哥，逼他说出赵来福的下落。他哥哥赵勇胜眨巴着眼睛，两手一摊，他啥话也没跟我说，我啥也不知道。
赵来福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他要跑，你这做哥哥的竟一点消息也不知道，骗鬼呢？
他们砸烂他家的窗户和门，把菜刀横在他儿子的脖子上，说，不说出你兄弟的下落，就让你绝户。
赵勇胜跪下来又哭又叫，说实在不知道他兄弟会来这么一手。求着大家伙儿放过他家。
人们不相信，赵勇胜无法了，他捶着胸口，手指着房顶叫道，日月星辰都长眼，我句句实话。这个挨天杀的卷钱跑了，让我一家人在这里顶包受罪，你们杀吧，杀吧，到了阴曹地府我找祖宗说理去。说完，他一头撞了南墙。
赵勇胜没撞死，却备觉屈辱，心里腌臜了半月有余，郁郁而终。
村里又派出了好几拨年轻人天南海北的找，连根毛儿也没找到。赵来福去了哪儿终究成了一个谜。
4.
那个冬天，村里的很多人死了，病了，离婚了。
在这场动乱中，赵子明的爹也没了。他在赵来福那里存了整整三年的粮食，保守估计十万来块钱。
那是他准备给赵子明盖新房娶媳妇的钱。
这些年来，他一分钱掰成两瓣花，跟儿子赵子明相依为命。爷俩儿一年到头的花费就靠着养几头猪几只羊，他有点空闲还去干建筑整挣个仨瓜俩枣补贴家用。这几年卖粮食的钱他分文不敢动，就是想着攒够一笔钱给儿子结婚用。
赵来福这一跑，可算是要了他半条命。他捶胸顿足号了几天，然后病倒了。
病好了以后，他又每天紧紧攥着那个算账的小红本本，到村口的老槐树下等待。从太阳初升到暮色降临，嘴里一直念念叨叨，来福你可得回来啊，你不回来我儿子咋办呀。
挨到这年的大年三十，他爹灯尽油枯，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口鼻只剩下出的气儿。他紧抓着赵子明的手，我不甘心啊，不甘心，这是给你娶媳妇的钱啊，这辈子给你说不了媳妇，我有啥面目去见你娘，去见祖宗呢。
16岁的赵子明跪在炕前哭成了个泪人，爹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赵来福那个狗杂种，把咱的钱要回来。
他爹的喉结跟鸡嗉子似的动了动，要不回来了，要不回来了，这是命啊。
他爹仰着头，眼珠子瞪得铜铃大，死了。
他爹含恨而终，死不瞑目，赵子明恨透了赵来福。
他想着要是有朝一日让他找到了赵来福，他非把他活剐了不可。
5.
赵子明拿着扁担，把棉袄披在身上，甩着两只空荡荡的袖子就往赵来福家跑。
他想，等见了赵来福，啥话也不说，先把他狠狠揍个半死，然后再跟他要钱。
他刚拐到赵来福门前的大街上，就见村里不少人已经来了，黑压压一片堵在赵来福的家门口。
有人手里攥着镰刀，有的拿着粪叉，还有的扛着锄头。
群情激愤，连清早初升的太阳似乎都比往日红了几分。
他隐约挺听见人们的咒骂，赵来福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把我们辛辛苦苦挣的钱卷走自个去享受了，把我们可坑死了。
你的心到底是咋长的，乡里乡亲的，你也能干出这没人性的事来。
赵子明看见村支书走了进去，大家都安静下来了。他赶紧快走两步，追到赵来福门前。
他扒拉开人群挤进去，想给赵来福一扁担。他手里的扁担还没抬起来，就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只见赵来福大冬天的光着上身跪在地上，脸瘦的塌了腮，深陷的眼窝像是两个黑坑。身上一条条突起的肋骨就像是搓衣板子。
他神情呆然，缩脖耸肩虾米腰，哪还是当年那个五大三粗，目光炯炯的赵来福啊。要不是他跪在这里认罪，赵子明就是在大街上跟他打个照面也铁定认不出他来。
赵来福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盒子。他媳妇跪在他旁边，蓬头散发，边哭边不停地磕头。东西南北都是人，她就转着圈的磕。
我们该死，我们该死。要杀要剐都听大家伙儿的，只是，先让我们发送小刚子走成吗？让孩子叶落归根，我们下辈子投胎成牛马猪羊，报答你们的恩德。他媳妇在坚硬的土地上砰砰磕头。
小刚子？赵子明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又看了一眼赵来福怀里的盒子，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的儿子赵立刚死了？他不是才只有，14岁？
赵子明想起来，赵来福只有一个儿子。他听他爹说过，赵来福老来得子，45岁时才有了赵立刚，因此视若珍宝，看的比他的自个儿的命还重。
14岁就没了，还是个半大孩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怪不得大家都直愣愣站着不动手呢。赵子明想。
孩子没了，这是上天给我们的报应。当初我一走了之，害了全村的人。我给你们请罪。赵来福粗哑着嗓子磕了好几个头。浑浊的眼泪流到了嘴角。
求求你们，先让孩子入土为安。他不能一直在露天地里挨冻受冷呀。
这时，村支书走上前，把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裹在了赵来福的身上。然后他直起身，说，赵来福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了，他儿子前两天出了车祸没了。他这次回来是给儿子下葬的，回来了也就不走了。我知道大家伙儿这些年日子都不好过，这都是赵来福一手造成的。但老话说，死者事大，咱这些年也都熬过来了，不差这一时半天，咱先让赵来福把孩子的丧事办完，咱再有仇报仇，有冤诉冤成不？
众人面面相觑，有好几个人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村里德高望重的三爷也拄着拐杖发了话，看在孩子的面上，大家就先缓缓吧。
那就缓缓吧，反正人都回来了，还能跑得了吗？人们互相安慰着，点了头。
6.
赵子明扛着扁担往家走，两条腿已经冻得不听使唤，脚步踉踉跄跄。
小愣子在后面追上来了，真他妈的不解气，真想逮着那个老东西给他一顿饱揍呢。
支书都发话了，咱还能说啥？再说，人家死了儿子，咱咋能在这节骨眼上出气，这不是没人性么？赵子明闷着头边揉腿边说。
你刚才没来那会儿，有好几个人都要上手了，要不是看他手里抱那个骨灰盒，我也早上去扇他了。小愣子比划着手说，你说，他是不是提前跟支书串通好了，要不支书能这么向着他，替他说话？
支书家也被赵来福坑了不少钱，咋能向着他，不过看他可怜罢了。赵子明跺了跺冻麻的脚，说，缓两天再说吧，反正这回他是跑不了了。
这时赵子明身边风风火火跑过去一个人。
你去哪儿？赵子明认出了是同村的赵宏庆，喊道。
我去找几个兄弟帮忙，上街买棺材去。赵宏庆停下说。
他族里的人呢？你跟他家十八竿子打不着，瞎操什么心？小愣子说。
他族里的人都死的死，老的老，小的太小，年轻的都在外打工。这跑腿的活儿谁干呀，我以前跟他家不是前后邻居嘛，我爹说一码归一码，这事咱能帮多少算多少。赵宏庆说。
那你等会儿，我回家穿件衣服跟你一起去。妈的，这天真是冻死人了。赵子明说着，拖拉着扁担就往家走。
那，算我一个吧，反正我也没啥事干。小愣子抽了抽鼻涕，附和道。
7.
赵子明一行人赶到镇上，卖棺材的人说，现成的棺材没有了，做的话得等两天。
赵来福说下午就要埋，这咋办，现在去别的镇上也来不及了啊。赵宏庆急的直跺脚。
要不，开我的拖拉机去，去南边米家镇看看。说不定中午还能赶回来。赵子明说。
小愣子拍了下头，说，要不，先用我奶奶的。
那行吗？你奶奶能愿意？赵子明说，他知道小愣子的奶奶早把棺材备下了，这些年她把那副棺材看的像宝贝一样，风不能吹，雨不能淋。现在她能借给赵来福这个杀千刀的？
我奶奶身子硬着呢，现在还天天上山捡柴火，这三两年里保准没事儿，我去跟她商量下准成。
赵来福欠了你家七八万块钱，差点儿把你奶奶气死，她能愿意？赵宏庆说。
不愿意能咋，让赵立刚入土要紧，我奶奶不是那不通情达理的人。小愣子说。
几个人只好回村，一起去找小愣子的奶奶要棺材。
小愣子进屋去找他奶奶的时候，赵子明跟赵宏庆蹲在他门前的树下等着。
你听说了么？赵来福当初卷走的钱，都扔给医院了。听说他走了没两年，就得了冠心病。心脏上安了好几个支架，又做了搭桥手术。钱花咧了去了。加上这次他儿子出事的车是他家的，司机也死了，他赔了人家好多钱。这次，他恐怕是光着腚回来的。
管他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死了儿子，人家还死了老子呢。小愣子大踏步走出来，望了赵子明一眼。
我奶奶说，要是赵来福这个狗日的死了要用棺材，她说啥也不会借。死的是他儿子，她说孩子干净，就同意了。你们跟我去抬吧。
赵子明没说话，心里五味杂陈。他眼前出现了赵来福那空洞的双眼，那是对这个世界死心的眼神。他心里突然有些难受。
他又想起他爹临死前瞪大双眼的样子，那绝望的眼神，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去他娘的锤子，先办完丧事再说吧。赵子明摇摇头，先别胡乱寻思了。
8.
赵子明他们抬着棺材进了赵来福的院子。
院子里人来人往，一副普通人家办丧事的景象。有几人送来了花圈，有几人在大声讨论丧礼的时间和安排。赵子明放下棺材，一眼看到了他三叔，他正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扎纸马和纸人。
他很擅长做这一套，这些年村里谁家死了人，都请他去做这个。
但他的到来，令赵子明多少有些意外。因为这些年来，他三叔恨赵来福恨的最凶。他每次都说，他媳妇等着救命的钱被赵来福卷走了，要不她总还能多活几年。
因此他每次一想起这事，就大骂赵来福，连带着他的八辈祖宗。
有时他越骂越气，就跑到赵来福的家门口去拉屎，或者拿着铁锹去地里刨他的祖坟，边刨边骂。
十年来从未间断。
三叔，你来了。赵子明过去打招呼。
他三叔抬了下眼皮，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帮你。赵子明在他身边蹲下身来。
我没想到你能来……三叔，这些年你可最恨赵来福……
现在也恨的牙根儿痒痒，这个兔崽子，坏了心眼儿。我不是为了他来的，是为了小刚子，他爹该死，但孩子有啥罪。完了这趟丧事，我立马跟他翻脸。
赵子明点点头，一转脸，看到赵来福颤巍巍地过来了。他走到小愣子跟前，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
你别跪，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我这做小辈的哪受得起？你要跪给我奶奶跪去。小愣子赶紧跳起来往后退。
赵子明看到赵来福又哭了，他枯瘦的身子像片风中的残叶，不停颤抖。
9.
下午，天空飘起了雪花，一片一片，安静地落下。
赵来福扶着棺材，哭了一路。赵子明扛着棺材的一角，看到赵来福的鼻涕眼泪都流到了他发白的胡须上，粘成了一团。
他好几次差点站不住，要瘫倒下去，后面的人七手八脚地赶紧扶起他。他趴在棺材上，哭的风云变色。
赵子明鼻头一酸。
村里的人都自觉的排成队，在后面跟着。长长的队伍在乡间小路上蔓延出好几里。
棺材落地，一个新的坟包鼓起来的时候，村里的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到了算账的时候了。
10.
赵子明等了几天，一直犹豫着啥时候去要账。这天晚上，他翻抽屉给孩子找笔，一眼看见了他爹留下的那本账本。小红本的皮勉强还挂在上面，里面的纸张摸搓的都快烂掉了。
他决定拿着账本去赵来福家看看。
账总归是要还的。他不能让他爹白白死了。
赵子明来到赵来福那破败的木门前，还没敲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他走进去，月色朦胧中的院落沉寂而凄凉。
赵来福在炕上直挺挺地躺着，身上只盖了一床四处窟窿的薄毯。他嘴角不住地流着涎，眼皮耷拉，形容枯槁，只有胸脯一起一伏，证明他还活着。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现在实在没钱了，等他好点儿，我们会想法子，卖血卖肾也会把钱还上。他媳妇面如菜叶，一个劲儿的道歉，话没说完就捂着脸哭了。
赵子明看到炕边的饭碗里还有多半碗米粥，问道，他吃饭咋样？
他媳妇摇摇头，馒头啥的吃不了了。就是喝米粥，喂进去一口还能流出来一大半。她见赵子明皱了下眉，又赶紧改口道，你放心，你放心，他还不上钱是不敢死的，也不能死。
赵子明心情沉重地出了门。他见赵来福的窗户玻璃碎了一角，冷风呼呼地往里灌。他从墙角找到了几个破塑料袋，团成一团，塞在了那个破口上。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十年前，他放学回来，常常看见赵立刚骑在赵来福的脖子上，赵来福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那时人们都说，赵立刚就是赵来福的命，他儿子就是要他的脑袋，他也立马拽下来给他。
现在他儿子没了，他活着的希望也没了。
赵子明知道，他爹的钱，是要不回来了。
11.
接下来是春节，春节以后家家户户开始忙着春耕，浇地。
拖拉机三轮车开始在安静的乡村轰隆隆响起来，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赵子明没有再去跟赵来福要钱，他听说村里的人也都去要了一两次，以后就都没再去。
他现在分文没有，心脏上还支着支架，搭着桥，就跟个纸糊的人似的，谁敢去招惹他。万一逼急了过去了，咱的钱一辈子也别想要回来了。
等他缓和缓和，身体好点儿，总还能还咱一点儿吧。
人们都这样说。
太阳晒在村庄的上空，温暖带着春意。
赵子明去浇地，看赵来福坐在门口的一把破竹椅上，正眯着眼睛看太阳。他头摇晃得像筛糠一样，口水顺着嘴角流到了膝盖上。
老东西，还有闲心晒太阳，倒是挺会享受。赵子明想着，开着拖拉机从他身边轰隆隆驶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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