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我离开家,发誓再也不会回来,也发誓没有他这样一个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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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年的正月,一声婴儿啼哭,那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发出的第一次声音。那声音应该不大,因为之后的三十多年里,我也从未对世界有过什么影响。
对于我来到这个世界,最开心的应该是我爸,那个比葛朗台没差多少的小气老头。最幸福的应该是我妈,那个顺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了,变成了一个生育机器的劳苦女人。最悲伤的就是我那三个可怜的姐姐,因为从那时起就注定了,重男轻女的悲惨人生。
大概从懂事起,我就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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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风不调,雨不顺,全靠天意生长的庄稼长得极差。爸已经预料到马上就要迎来吃不饱的日子了,恐怕这一回是挺不过去了。
那一天,爸在地里决定把大姐嫁给村里那个混混,因为混混的妈拿着一千块钱提亲了。
妈不同意。她的女儿要嫁给一个吃喝嫖赌抽,一样不落的坏男人,她如何能放心呢。
大姐知道后,死去活来的哭。人吊在房梁上,差一点就咽了气。
二姐跟三姐拉着我跪在地上求他,承诺我们去要饭吃,保证不会吃家里一口粮食,只求别让大姐嫁给那样一个男人。
可爸完全不在乎她们的想法,他决定的事情,没有更改的余地。大姐上吊,他打我妈,打得她浑身青紫;我们跪下求他,他打我妈,打到她一直抽搐。
打的我妈怕了,我们怕了,大姐怕了。在一家老少的哭声中,大姐嫁了。
大姐出门之后,他一脚踹翻妈坐的椅子,嘴里骂着“嚎什么嚎!滚一边做饭去!”。
那一年,我八岁。不知道大姐嫁的人有多差,也不明白为什么嫁。我只记得大姐出嫁时候,妈挨的打,那一身的青紫刻在我的脑海,经久不散。
那一年的苦难,最终用大姐一生的幸福度过难关。也是那一年,无论发生什么事大姐再也没有回过家。
而我,开始了偷偷地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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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15岁的时候,要去镇上的初中读书。
几次争吵与反抗,爸终于给了她五十块钱,让她到镇上自己过上一年。没有给书本学杂费,也没有给房租饭伙钱。
二姐一个人带着一个破包袱离开家的眼泪还在我心里炙热,就传回了二姐在镇上出事的消息。
从镇上送回来的是二姐满是伤痕的尸体。妈跟三姐抱着那冰冷的尸体痛哭,爸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抽了一袋烟。
后来,听镇上回来的学生说,二姐之所以会这样惨死,是因为钱。
刚到学校,学费、本费加在一块就花掉了三十多块钱。二姐只剩十几块钱,她没钱租房子,也不敢吃饱饭。
所以,她找了一个学校附近的桥洞跟乞丐为邻。
乞丐也许给过她些许帮助,比如被当做证物的那条破旧的沾满了血的毯子。
可乞丐最终给她的是伤害。乞丐没有过女人,而二姐正值青春年华。他趁二姐对他放松了警惕,在那个看不见月亮的夜晚,对她做了最黑暗的丑事。
如同二姐敢于拿着五十块钱去闯荡一个无亲无友的城镇,倔强使她无法忍受这样的凌辱。反抗,最终换回来了一身伤。在哭喊声中,乞丐怕东窗事发,用一只破旧的枕头捂死了她。
爸可能不知道,就在他给二姐五十块钱去城镇的前一天晚上,我看见了他的存折,上面清晰地印着余额13000.78。
那晚,放学回到家,我看见妈跟三姐在外面捆着第二天早上要去售卖的青菜,而爸还在饭桌上一口一口喝着烧酒,愤怒给足了我勇气,我用了一个很酷的飞脚踹翻了他的小酒桌。
记不得他是怎样往死里揍我的,我醒在医院里,满身插满管子,只记得要狠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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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失去了两个女儿,家里的农活基本都落到了三姐跟妈身上。爸也会去干一点,可更多的是指手画脚和动手动脚。
干得慢了抬手就打,提腿就踹。苗长得不好了,也会怪三姐跟妈。甚至,野猪跑到地里,他都会对她们进行一场毒打。
每次周末,我听到三姐在寂静的夜里偷偷哭泣,看见妈的眼角还没有恢复的淤青,我都很想用我的拳头砸向他。
可是,我不敢。我能否去城镇里读书,能否走出这座山头全靠他手里的小本本,那一张存折决定了我的未来在哪。
我懦弱地用不言不语反抗着,只要不问他要钱,我绝对不会开口叫他一声爸。而每当我要钱,都会先挨一顿打。
直到有一个周末我回家,三姐偷偷给了我五块钱。她告诉我,她要嫁人了,以后可以有好多好多的钱,再也不用问爸要钱被爸打了。
那时候,她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里面闪着一种叫希望的光芒。
三姐总算嫁了个“好人”。那人长得一般,却有着殷实的家境。父母都是公务员,他也有着体面的工作。
刚结婚那会儿,三姐总是到学校给我送钱,有时是三十五十,有时是一百。后来,三姐来的次数少了,听妈说三姐怀娃了。
命运没有青睐她。三姐生了个女娃。在那个计划生育的年代,这是三姐致命的软肋。婆家的指责,丈夫的埋怨,三姐在那个月子里被逼疯了。
她满大街到处跑,嘴里喊着她没有家,没有家。
妈上街找了几回,把她拉回家,可一眨眼她就跑了。爸薅着她的头发把她拽回来,塞进了西屋,说了很多厉害话,她就真的不敢跑了。她发自内心地怕着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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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没多久,爸要把她嫁给村子里的一个傻子。
妈跪在地上求他,他没答应;三姐跪在地上吱吱哇哇,他没理会;我把三姐偷偷给我的钱全都拿出来,说以后我养她,他只是把钱全部收走,又给了我一顿毒打。
我可以反抗,我已经有了推倒他的力气,可是妈的眼神阻止着我,是那种边邻绝望的恳求,我最终没能动了手。
三姐最终还是再嫁了,嫁给了村里的那个傻子。听说三姐又怀娃了,这回生了个儿子,可惜也有些傻。
家里又少了一个劳动力,爸就不得不亲自出马。然而,就在上山干活的第一天,他摔断了腿。
从此,家里的劳动力只剩下了妈。她天不亮就去饮牛喂马,打扫猪圈撵鸡鸭,用一个鸡蛋给爸打上一碗鸡蛋花,带着凉干粮上山干活,一样不落。
可爸还是把妈打了。
他说因为妈没有及时收蛋,老鼠把一个鸡蛋祸害了。
看见妈青了的眼眶,我把手握成拳,以一个不算优雅的姿势用尽全力挥向了他。偏偏,被妈挡住了。流了血的鼻子不知道是在讽刺我,还是嘲笑妈。
可能是容忍不了自己失手打了妈,也可能是怒其不争多年受压,我离开了家。
那天,我在门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起来后,我朝着屋子里大喊,我再也不会回这个家,我再也没有爸。
在那个深冬里,眼泪流出眼角就冻成冰渣,又被温热的皮肤融化。对爸的恨,随着那天的眼泪一起扎根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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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五年,我没回过家,没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但我还是记得那熟悉的区号。
有多少次失眠的夜里,我想拨通那几个熟悉的数字,听听我妈的声音,但我还是没有勇气打。直到元旦前,家乡那边来了一通电话。
我明白,这一通电话绝对不是他的服软或者是什么想念的话。它极有可能带给我一个坏消息,比如说我没了妈。
电话响了七声,就在马上要断的那一瞬间我接通了它。对面传来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我知道是他。
“回来吧,你妈快不行了。”
路过村口,炊烟袅袅,很像小时候他在镇上赶集回来,给我买的那个大大的棉花糖。
“你是不是老冯家的小子?”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我早已经认不得她。
“嗯。”出于礼貌地回答。
“哎哟,这些年苦了你爸,一个人伺候着你妈。逢年的时候,他总推着你妈在村口来回走着,就等你回家。你这小子……”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楚了,迈开大步朝家门跑去,媳妇牵着三岁的儿子紧跟身后。
妈没能等到看我最后一面就走了。受尽苦难地活了一辈子,她没来得及享受富贵荣华。头上的纹络,脸上的褶子,龟裂的手,每一样都是她苦难的印记,伴随她老去。
整个葬礼,我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葬礼后,我带着媳妇与儿子又要回到城里去。
路上,儿子拿出了一个存折。上面写着我的名字,用了我的生日做密码,余额数字显示着30万。
儿子趴在耳边告诉我,老爷爷给他讲秘密了。
“老爷爷说了什么?”我突然把他举高,像乘坐了小飞机一样。
“哈哈,爸爸,老爷爷说了好多你小时候的糗事啊!”他小腿乱蹬,登在我的肩膀。
我又想起了他,小时候,我也曾这样蹬过他。
“儿子,如果爸爸犯错误了,你会原谅爸爸吗?”
“当然会啦!老爷爷说了,他就是因为犯了好多错误,才有了这样的惩罚。可是他已经知道错了,却不能被原谅,好可怜呀!”
我看了看媳妇,她的眼里是爱与包容。在下一个车站,我抱着儿子,牵着媳妇下了车。
第二天一早,村里的小路上,我指着小时候常玩的每一个角落跟儿子解说着。他蹦蹦跳跳地很是欢乐。
“老爷爷!”
循着儿子声音的方向望去,佝偻的后背弯曲的腿,身体整个偏向左面,手里提着一桶脏水,他也回头望。
“叫爷爷。”
“爷爷!”儿子大声地喊。
“哎,好孩子,乖孙子。”混浊的眼里满是泪水,桶被他放在一边,他蹲下笨拙的身子想接住狂奔而去的儿子。
“爸,你慢点。”
他慌忙地起身,直直地看着我,儿子的双手紧紧缠住了他的双腿,像靴子上贴了一个黄色的蝴蝶结。
更像我小时候,也曾这样赖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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