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汤

冬天又过去了，夏天就跟着来了；在神仙汤的历史里，并没有春秋两个季节。

我出生在祖国东边的一个小小村庄，毗邻太湖，踮着脚尖儿，可以望得着湖对面的苏州，翻过山头，可以看见山那边的杭州，不知多少年，人们都奔忙在春华秋实的田园间，盼望着过一个丰腴肥硕的好年。这结束了一天的劳碌之后，大家都在河里稍稍清洗完身上的泥垢，梳拢一下头发，带着农具和自己地里采摘的新鲜瓜果回家生火造饭，家里的孩子往往要同时准备烧一锅热气氤氲的神仙汤。

在我印象中，那一大锅的热水只有在夏天和冬天才有那妩媚的仙气，让人可以涤尽尘垢，福至心灵。神仙汤是苏南地区特有的洗澡方法，我乐于为劳动人民朴素的创造起一个让人云里雾里的名字，实际上，它仅仅是各家为了洗澡专门砌筑的一个小小的私人澡堂，用大铁锅作为水的容器和加热器皿，每次需要洗澡时，便在大铁锅里头放满水，底下燃起农家秋季收割的秸秆作为薪柴，所以江南农家都有两架烟囱，早些升起的是炊烟，晚些升起的是澡烟，若是人丁兴旺，一天下来烟囱也是忙忙碌碌的家庭一员了。浴室里从前都是刷的草木浆，颇有自然野趣，中间挂着一个大亮的白炽灯泡，照得人心里暖暖的，等到热气蒸腾出来，那一颗灯泡仿佛是一颗小小的太阳幻化成了月亮，雾气是宇宙里流动的尘埃，人来人往，飘飞的雾气不停止它的奔忙，我小的时候，时常仰望星空，也仰望浴室里的雾气，把太阳高高地挂起，把月亮轻轻地笼罩，把自己充当宇宙间的主宰，挥舞着胳膊，制造宇宙的混乱和匆忙。

夏天洗澡，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味道：为了清凉解暑，在洗澡之前总要在洗澡水里加上一支十滴水，恰似熬一锅浓汤，总要加入茴香八角蒜头香葱这样的调味料，十滴水就是夏天洗澡时那一剂高汤的引子，轻云薄雾里间杂地飘着美丽的气味分子，似是宇宙中闪过的流星，喜欢在期间大口喘气，喉间便有甘甜的水珠顺流而下，呼吸吐纳之间，雾也涓涓，水亦潺潺，热烈的洗澡水浇洒在身上，皮肉湿润然后又干涸，灼热而后冷却，在一波一波热汤的攻势下，皮肤表面的尘垢便已经乱了阵脚，等到人身心舒坦，背心被浇洗得发红之时，便取出一条毛巾，搓得尘垢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搓得浑身红通通，麻酥酥的，洗的干干净净之后，在将自己蜷缩起来，埋进水里，来几个驴打滚儿，彻底冲干净身体，便算是洗完了一个夏日的澡，打开澡堂门的一刹那，再炎热的夏日也已然结束，身上拍几下痱子粉，眉梢涂几滴清凉油，爸妈早已切好了西瓜等着你，家门口还有一张瞭望星星的躺椅在等你，船长啊船长，吃完西瓜我们就要开始宇宙的航行，船长啊船长，我们要走向哪一个黎明...就这样在清清凉凉的太湖风里，仰望着浩淼无垠的夜空，在一个热热乎乎的神仙汤之后，便物我两忘，羽化登仙，人啊，也许就要善于想象吧。

冬天的洗澡才是真的洗澡。南方水系丰富，但是天气寒冷没有暖气，打小时候起，就觉得冬天是最难熬的季节，偏偏冬天来了，农村人要把家里物件洗的干干净净，吃食准备得妥妥帖帖才能安心过年，所以从早到晚偏偏和冰冷的水打上了交道，而懒汉懒妇要被村里老人戳脊梁骨。从早上早起，就要穿上厚厚的几大件衣裳，从前没有羽绒服，就要穿两件甚至三件羊毛衫或者毛线衫，没有保暖内衣就要穿毛线裤，料峭的冬寒，早晨从东边屋山头开始，大人小孩人手端着一个碗，里面几个白的绿的大团子，有不同的口味儿，小孩儿爱吃细腻甜蜜的豆沙味儿的，老人爱吃咸油酥的，几个下肚子，可以管到中午还不饿。然后大人就开始忙着干活儿，双手冻得通红，经常皲裂，小孩儿忙着溜冰，敲冰，撩冰凌。时常体己奶奶和妈妈，经常要在大冬天浆洗衣服，洗菜做饭，水经常把她们的手冻得一整天都通红，直到晚上才能缓过劲儿来...还好勤劳的人们在每一周里总有一天可以盼望，到了周末总是可以舒舒服服地洗一个热水澡，安安稳稳泡一泡神仙汤。

通常那一天的伙食也是极好的，若是赶上腊八那几天，奶奶会煮一大锅八宝粥，农家对于吃食简直是奢靡的，里头要放满咸肉、排骨、花生、黄豆、魔芋等等，拿肥肉熬出的荤油熬一锅热气腾腾的八宝粥，在我看来，那就是闪着光芒的宝藏，你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神妙莫测的肉和豆子，可以在你口腔里迸发出多么巨大的能量，简直是一次核爆炸，我不知道如何来形容它，后来看到一本小说的名字《熬至滴水成珠》，我想这种熬啊就是农民骨子里的力量，等到熬到锅盖子上的水珠成串儿成串儿地往下掉的时候，那一锅八宝粥也就足够让你感动到热泪盈眶了，人和神仙也没有什么不同，无论是他们煎熬的时间和长生不死的时间对于凡人来说都是无限长的，因此他们只是生命长度大我们几号的普通人罢了，他们还吃不着八宝粥呢！哈哈哈！

等下四下静谧，鸡鸭都睡着了，八宝粥也消化掉了一小半的时候，薪柴便又被点燃了，那一锅冰水在火舌的舔舐下渐渐地苏醒，气泡在大铁锅的锅底渐渐露头，里面炙热的空气在上升至水面过程中和水冷水充分地交换热量，水在慢慢地褪去寒冷，吐出气泡，热量让它变得更为纯粹，几大把稻草进了炉膛，澡堂里就如人间仙境了，常常取扬汤止沸之法，增加空间内的水蒸气密度，浓雾越稠，温度就越高，飘飞在里头的水珠子便是水的精魂，游走其间，心神安宁。等到四下静谧，云雾缭绕之际，便是神仙汤大显神威之时，褪去厚重的衣物之时，还感觉凉飕飕的，而水是烫人的，让人无从下手，这时候我总是想起少年张三丰里面的桥段，假装自己是会太极的大侠，在大水缸里研习太极拳法，，将水捣成漩涡状，然后反向让其减速从而反向形成漩涡，如此几番轮回，身子也热了，屋里也蒸汽腾腾，便可以拿起毛巾开始慢慢浸润擦拭自己的身体，然而背经常是擦不到而且最容易出汗的地方，你可以选择用大勺子舀起热水从头浇灌自己，也可以大声呼喊妈妈或者爸爸进来帮你搓澡，神仙啊，也是有软肋的，也是有摸不着自己的背的时候啊，小时候总是爷爷奶奶帮我搓澡，粗糙的手在我皮肤上摩挲移动，有点儿疼，但是总是非常仔细，我个子小，他们总要佝偻着背吃力地为我擦拭，总是擦得一头白毛汗，水汽也粘得眉毛头发上全是水珠子，把背擦得干干净净红通通的，还会接着在背上浇水，皮肤越发得鲜红，整个人都热乎起来，微微出汗了，等到洁净了身体，也到了要加烧一灶火的时候了，外头灶窠里燃起红彤彤的火焰，水温逐渐地攀升，夜宴燃起的篝火映红了与会着的脸庞，烫红了主角的脊背，若是锅底太热了，便要给屁股垫上一块梧桐木做的底部圆润上底平滑的木头，木头还未吸饱水，木头孔隙里的空气被水渐渐占据的过程里，小小的气泡施施然地上浮打在你的皮肤上，顺着你身体的弧线划过一条痒酥酥的轨迹，然后在水面上破裂，等到水温上升，火焰熄灭，水温上下一致了，便把整个身体都埋进一大锅热水里，如果水量特别充足，会有一些呼吸困难的感觉，但更多的是温暖给冬日带来的熨帖和快慰。老人家或者中年人总有哪边关节不舒服或者腰酸背痛之类的隐疾，一到冬天，洗澡就是最好的理疗方式，唯有在这一锅热汤里，才能暂时脱离生活的艰辛苦痛，神仙之感便是这样吧。小孩子贪暖，在热水中往往眯着眼睛睡觉或者想一些神神奇奇的事情，浮想联翩，要大人叫了好多次才舍得起来穿好衣服。小孩子一般都要抢头汤洗的，然后按家庭地位，长幼有序的原则轮流洗澡，自觉烧火，然而这里头却不是更多地体现尊卑，而是爱护和尊重，因为父母总是让孩子先洗，丈夫总是让夫人先洗，谁享得那一锅最洁净的头汤水，谁就是那一家里最受宠爱的孩子，谁最后使用澡堂子，谁便是那一家最老而弥坚的汉子！在一个人洗完之后，他便会自觉自愿地为下一个洗澡的添柴加火，控制水温，每隔一段时间就去加些温度，闲暇时便可抓几颗茴香豆，看着电视，吃得津津有味...

神仙汤屋里亮起灯的时候，便是日月照耀之时，温暖非常；而灯熄灭之时，便星晷暗淡，冷不可当。记得有一些很难受的时刻，我就会独自走进汤屋里哭一场，黑暗是完整的黑暗，看不见一点点光亮，也许神仙也要接受这样没有光辉的岁月吧，在这样封闭黑暗的空间里埋头一晌，便如在在外头渡尽了劫波一场，笑一笑，又要醉笑陪公三万场的。不知道大人们有没有这样的时刻，不过我想，他们应该也有一个类似神仙汤屋的地方吧...

趁我还回得去，先把怀念打发得干干净净，是哭是笑，也要神仙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