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武大是个混沌人,其善其恶,都无所谓善恶。说其猥琐,乃是生计之胁迫,世人之狭私。
偌大的阳谷县,竟找不到一个对其尊重、理解之人。那个王婆,虽是帮衬他,但却不是因为他可爱,而是他太可怜。人一旦怯懦而可怜,别人的尊重里,便多了一层施舍,甚至假慈悲。一个卖梨的小哥是看得起他的,可这是个孩子,他对男女之情还不懂,对夫妇之情也不懂。这是武大的无奈,也是他的无能。
无能,无所能也。他太丑了,太矮了,因此不配与美人、高人站在一块。他不做恶事,但是,地痞、流氓就喜欢来挑衅、欺负这样一个长相猥琐、内心怯懦之人。他不敢还手,也不能还手。在不断压缩心灵空间的环境中,在一个无计可施的肉身附赘下,他只能向下,向内,而不能向外。
武大每次出门,便成了一种罪恶的勾引、招惹,尽管他没有去勾引和招惹。人们因为他,知道了这条狗家里还有一只羊,一只白花花的羊。两个人一比较,就成了一种笑话,一种扩大世人情欲观阈值的笑话,从而使他们肆无忌惮,蛮横霸道。
还有谁比武大窝囊?还有谁比潘金莲窝囊?武大的男子气概从一出生就没有过,逆来顺受。他的长相就不配有这种东西——他天生就是来被调侃、被侮辱、被摧残的。
世道人心险啊,像武大这种性格,怎么还能向上?他的自卑、没落,就是一个向下的牵引。以至于在妻子面前,他也抬不起头来。《水浒传》说他“不会风流”“不晓得那等事”,他不是不会、不晓得,而是不敢。潘金莲的容貌就让他无地自容,他充其量是个陶匠,弄一个花瓶放家里,这个花瓶也算证明他有点本事。然而,对待花瓶他却毫无办法。长久以往,他也觉得自己像是一条狗,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最后张力的起点,只靠弟弟武松。把尊严寄托在这个强有力的依赖上,他才能挽回一点面子。
2.
武松跟着哥哥回家,自从大门被武大先推开,《水浒传》便看不得了。武大那双手点了火,却忘了自己身上背着炸药。
武松是个火捻子,是个高大威猛的火捻子。他很有烈性,很有酒兴,很有江湖气,但对女儿事却毫不了解。这一点,和宋江保持了一致。宋江重义,对阎婆惜也是毫不留情。
可怜梁山之内,女儿身也罕见柔情,她们是被社会伦理观念妖魔化的余孽,被土泥做成的男人同化了。里面有水,也成了昏黄的污水——扈三娘如是,孙二娘亦如是。那些不甘于附庸粗男人的裙钗,便成了金翠莲、潘金莲、潘巧云。可是,哪有那么多救苦救难的鲁智深?这些男人,要么是玩弄她们的郑屠、西门庆、卢俊义的管家,要么是大义绞杀她们的武松、杨雄等人。社会没有鲁智深,便多了玷污她们、戕害她们的人。
玷污她们的人可恨,戕害她们的人可悲。而她们的举动,既可恨又可悲!
武松到家,潘金莲就开始衬度。她的理想太简单了:“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我如果嫁给这样的人,这辈子就够了,就知足了,就如愿了。这是一句悲凉的话,凭着她的相貌,嫁给武松这等人,不是正好相等吗?然而,办不到。
同样,这也是一句可恨的话,她的邪念从中生起,从中燃烧。她的丈夫刚下楼,就开始不安,开始泛滥。
无论谁提到这段婚姻,她总是在比较。是的,你读《水浒传》,见不到她对武大的称赞,她总是在数落身边这个丑陋的丈夫。她总是在比较,越比较越认为武大是一条狗,而自己是一只羊。
因为自己是羊,因为那条狗无能,所以她就可以耍花招,在婚姻之中不断破坏,不断放纵——“不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
3.
潘金莲是个多情人,武松是个好义人。这是他们调和不了的事情,也是武松和西门庆的区别。因为这一点,西门庆可以给她带来快乐,武松可以给她带来烦恼,而武大,只能给她带来不幸!
潘金莲厌烦这段婚姻,但她对爱情和情欲的渴望,却要比任何人都猛烈。得不到就煎熬,得得到就“不枉一世”,这是非常单纯之人才如此想。为了这种爱,她宁可用尽无耻而有法的手段。孩子气和世故气,同时出现在了这个女人身上。
潘金莲可以做到有情有义,做成无限制包容所爱的人。
武松来到家后,潘金莲赶紧对武大说,让武松来家住,一是官府那边吃的没有家里的饭菜好,二来不是外人,你让亲兄弟都住官府那边,惹邻居笑话。
果然,武松搬回来了。
潘金莲每天都早早起床梳洗打扮,这不是“为悦己者容”,而是为“己悦者容”。等她打扮好了,赶紧给武松打水,准备洗漱的用具。等这些弄好了,去厨房准备饭菜。
做这些事的时候,潘金莲内心是多么喜悦,多么生机盎然。武松回来,唤醒了潘金莲作为女人的幸福和快乐。而且,让她欣喜的这个环境当中,没有武大。一个家里,只有她和武松。这像什么呢?夫妇。也就是说,这种短暂的欢愉,给予潘金莲的是满足和快感。
要吃饭了,武松说再等等,等他哥哥回来。潘金莲却说天太冷了(当时冬天),等他回来菜都凉了,让武松先吃。
明代思想家李贽点评这一大段的时候说,若无他意,便是一个贤嫂。
武松看重“嫂”这个字,而潘金莲看重的却是“贤”。贤什么都好,千万别是“嫂”。身份不对,做什么都会尴尬。
4.
潘金莲对情感,是非常细腻的。
饮酒一节,她不断打哑谜、用暗语。
让武松饮成双杯、用手捏武松肩,并问他冷不冷,然后拿过武松手里的火棍拨火,说“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这些都可以看出潘金莲的说话的敏锐,藏而不露。话很奇怪,但又十分含蓄。
武松是个糙汉子,不懂得这些蕴藉之语。潘金莲越说越不像样,他只好一愤而起,说出许多硬话。
实际上,武松虽然看出兄长与嫂的不合适,但其内心并未理解潘金莲。或者说,他不会理解——既然你跟了我哥哥,就应该不存在这些不当的情欲。武松的刀可以杀人,可以斩草除根,但并不是所有东西都能靠刀来解决。暴力,奈何不了“情欲”这种东西。
潘金莲是个痴心人,但痴心总要和妄想构成一个自然的过程,它会逾越很多法则。人性的弱点也是这样啊,痴心越深,妄想就越大,无法无天,目中无人。此刻,潘金莲的眼里就没有武大这个人,甚至没有武松的存在。她忽略了武松是个怎样的人——尽管刚刚武松还说自己没有包养歌妓,他不是那等人。她所贪恋的,就是自设的以武松为介质的幻影。
这是障啊,这是人们时时会产生的障。一入障,便手舞足蹈,身心愉悦。一旦有人打破了这个障,便心如死灰,身如傀儡。过分的欲念,是戕害自己的毒品。
果然,武松突然翻脸,她便恼羞成怒。这种怒,并不是怒武松,而是怒武松翻脸。这个痴心的女人,也对武松又爱又气了。
过了一段时间,武松要出远门,临行前回来了一趟。这一次,潘金莲仍然精心打扮,客客气气。武松明明可以安稳住这个家,但他骂人的话,却又给了潘金莲一个耳光。一向对武松照顾关爱的潘金莲也受不了了:
“你既是聪明伶俐,却不道‘长嫂为母’!我当初嫁武大时,曾不听得说有甚么阿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鸟撞着许多事!”
最后,她也变得粗起来。一个“老娘”一个“鸟”,也不顾从前的贤良了,她对武松从此彻底死心。
同样,这也标志着潘金莲不再理会舆论,和道德决裂。
5.
武松对付义有办法,一把刀就能清算。对待情,却没有丝毫头绪。
人的理性能裁割许多事实,但是,唯独对爱字难以分晓。爱是能够让人高尚的情愫,你看潘金莲对武松的照顾,确实令人感动。但是,爱也是能够让人沦落的情感,当它在反理智的路上越行越远,它会逐渐变成罪恶,变成荒唐。在这条路上,它对一个人越来越好,对另一个人会越来越坏,怨之,骂之,打之,弃之,甚至杀之。
这么一段不伦之恋摆在我们眼前,很难从中判断是非。官府只负责后果,但对开始的地方却没有办法。一个私人事件转化为公共事件,也许就是这么容易,只需要你痴于自己的心再猛烈一点,再自我一点。
潘金莲、武大、武松,三个人的目的都失败了。潘金莲死于自己的情,武大害于自己的弱,武松毁于自己的义。
有句话叫“菩萨畏因,凡夫畏果”。菩萨畏惧恶因导致恶果,所以广种善因。而凡夫只害怕恶果,却不顾恶因。
潘金莲是无畏于因的,她本来就是个不幸人,但是,却种下了恶果。
偶然回来的武松,引起了潘金莲的生机,又是一场伦理的困境。而且,这个武松彻底打压了潘金莲的伦理认识。
一场大水没有疏通,他又加高了四面的土墙,使水灭绝了希望。既然没有风,这水终归于死寂。但是,武大这面墙真不那么高,也不那么厚。
有解决办法吗?没有。武松反馈的是不要想原因,你嫁狗随狗。武大的反馈是息事宁人,只需要生存权就够了。而且,就整个故事看,这哥俩是穿一条裤子,互相支持,被心理孤立的却是这个不幸的女人。
心理孤立,家庭孤立,伦理孤立,社会孤立,让每个人都充满了压抑,身上载满了怨气、怒气、戾气。
最终,一根竹竿捅破墙体,淹死了社会全部的人。这个世界,从未如此悲凉。
网友评论
我没读过水浒传,连电视剧都没看完过。她的狡猾,她的偷情,她的委屈,她的无处安放的爱,最终变成了她的狠心。
封建制度下的美貌女子,如此的困境,她要往哪里走,才能得到幸福?她已经有了太多的委屈凄凉,漫了她的善良,她自己已然无法周全,怎会顾得上他人?她的结局,怎么样都是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