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人把下雨,说成落雨。这是吴语方言中一个古老的词汇,发音时嘴唇微微嘬起,仿佛唐代仕女图,肥白的圆脸上,一点鲜红的樱唇。
有点娇憨,有点莫名的亲切。雨一滴一滴,稳稳的,又夹杂一丝打扰了别人的抱歉,从头顶落到地面。同样是动词,“落”比起“下”,多了些风味。
落雨落雪狗欢喜。这同样是一句苏州老话,没啥深意,不过生活细节的观察和概括。
事实上,一到下雨天,胖胖的确欢喜异常,它飞快地跑远,蹿进低矮的灌木丛,又从草木深处的另一个角落,飞快地蹿回来,对着我抖毛。
它的毛长而密,一向蓬松如棉花糖,现在浸湿成软塌塌的羊毛毡,如同唐吉诃德的盔甲,沉甸甸地压下来。于是它使出蛮力,抖成一团龙卷风。
狗是天生色盲,永远只能看见黑白世界。胖胖哈着气,黑眼珠追着我的黑眼珠,歪着头用嘴巴指来指去,提醒我看看看。
是的,落雨了,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春申湖水面上,在晴朗的天气,湖水明媚的浅绿湛蓝,此刻,氤氲成灰黑色的淡墨山水。
天光水色的背景映衬,灰色的雨雾又混淆了草木的枝枝叶叶,蔷薇、月季、丁香、石榴都失了色彩,斑斓五月,现在,变成了一幅安静的黑白照片。我觉得自己离胖胖的世界,又近了一步。
今年苏州的天气有些怪,才五月份,雨已经落得颇有盛夏气魄,雨点大而急,砸在太阳晒得极干极硬的青砖上,腾起一小圈灰蒙蒙的尘雾。
混着青苔清鲜之气的土腥味儿,闷头冲进蔷薇、月季、丁香、石榴统治的花香世界,像乡下愣头愣脑的黑小子,满身汗味,呼哧带喘地,冷不防蹦到你面前,有些生猛,有些突兀,却不讨厌。
尘归尘,土归土,可是,落雨了,一切都混沌了,尘与土,皆糊里糊涂变成满地烂泥,连浓郁而清雅的花香都不再纯粹。
打乱了秩序,无伤大雅的淘气,小小的破坏带来新鲜的小刺激,抿着嘴窃笑,暗自得意。
小时候的一个游戏,是站在雨中,两手紧捏把手,鼓足了力气,动手中的伞。雨大,伞转动得快,晶亮的水,唰一下,像抖开的圆鼓鼓的渔网,飞了出去。伞下的小孩,高兴地大叫,鞋袜不知不觉湿透了。
很久很久没这么玩过了。更高级的游戏层出不穷。可是,能够让人高兴地大叫的,越来越少。
You are your time。我不知道怎么翻译这句话才准确,我的理解是:流逝的不是时间,而是你自己。
泥土、草木与雨水,所带来的那些单纯而锐利的快乐,随着年龄的渐长,日渐干瘪,日渐淡漠。连同活泼泼的生命力,饱满的热情,东张西望的好奇心,都在流水一般,从自己的骨骼缝里,日渐消耗。
所以,可怕的不是时间的巨流河,而是我们自己主动的放弃。
落雨了,昼与夜不再分明,但仍旧看得出,暮色从最西边的天际,从长长的大街的那一头,追着最后一缕天光,消无声息地奔过来了。
一排排行道树,从轻盈细碎的树梢,到浓绿厚重的树叶,再到斑驳直立的树干,一点点黯淡,直至模糊了彼此的轮廓,一同消失在苍茫里。
街道看起来更加狭长,一只无形的笔,蘸着淡淡的水墨,在宣纸上洇开来,长长的路灯瞬间亮起,夜晚真的来了。
网友评论
有感觉
艺浩艺术
喜欢这样的文字,是不只有江南的女子才能写出这样灵动的文字?
没错,可怕的不是时间的冲迭,而是自己的放弃。
流逝的,消耗的,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