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娘,听说城北的老孟得了个儿子,可把他高兴坏了?”
“可不,老孟宝贝得紧,说句不中听的话,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才有这一根独苗,能不高兴?”
“也巧,瞧着这几日酿酒的老杜家也该有动静了罢,不知是男是女。”
“一起瞧去罢。”
刚进门就听到妇人的喊叫,老杜正在门外急着哩。“真磨人,该不会也是个男娃?”
“瞧着像,我生我家那混世魔王的时候没少折腾。”两位大娘在门外一起瞧着。哇——响亮的声音使门外的人都松了口气。两位大娘拍拍老杜的肩笑吟吟走了。
接着是低低地呻吟,“请官人进来瞧瞧。”“诶——”撩起长袍三步并做两步直冲。嬉笑而过。“辛苦你了。看,咱孩儿真乖,一双眼睛随你,水灵水灵的。我当爹啦。”咧开嘴角笑个没完。“爹爹要给你酿壶酒,酿壶最醇最香的酒。”点一点她的鼻。
“才出生多久就想那么远。”床上的妇人嗔笑。
我是茗儿,杜茗儿。我爹爹是全镇上酿酒技艺最娴熟、最高超的人,我爹爹在我出生时埋下一壶酒在桂花树下,叫什么女儿红。说是等我出嫁的时候才能喝。我可馋那壶酒了,自己偷偷挖过,可就是挖不到。我娘亲是全天下最温柔、厨艺最好的娘,才不像孟月生的娘一脸外人勿进样,十米开外都能感受到那股寒气,不过他爹是个和善的大商人,时常给我带些新奇的小玩意。要问我最讨厌什么,那必定是孟月生。仗着他爹与我爹关系亲厚,表面待我好,私下总是恼我。今儿给我藏着个毛毛虫,明儿弄乱我梳的发髻,一天一个样。我也故意绊倒他,让他讨不着好。但是饭桌前,我们还是相亲相爱的好伙伴。
“月生哥哥,你最爱吃的萝卜,多吃点。”我一脸殷勤。
“咱茗儿和月生的感情真好啊,月生,那你多吃些。”爹爹道,又夹了些。
我端起饭碗不看孟月生咬牙切齿的样子,我知道他最讨厌吃萝卜了。今日小胜一筹。
明日是春分,我该和娘亲去采撷春菜回来,我采春菜最厉害了,而且今日可以松口气——不用和孟月生较劲。找这春菜呀,其实就是野苋菜,就要挑那种细细的根,巴掌样长,叶子是嫩绿色的,这样的春菜才最好,再加上娘亲熬的鱼片汤,那真是人间至味。你问我为何如此精通寻苋菜?那我悄悄告予你这秘密:我是春神句芒的朋友。你别笑,是真的。我且说说一件事,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在我年七岁时,爹爹带我回乡下避暑,头夜,我睡不着溜出院子捉萤火虫,不曾想迷了路,夜色凉凉,我却急红了眼。这时我看见一盏泛银白光的灯和一位白衣男子和一名妙龄姐姐款款而来,月色撩人,说:“我们带你回去罢。”我的眼睛都看直了,一时竟不知怎么迈步子。还是那姐姐拉过我的手轻笑,来罢。是妖么,妖都生得这般美么?“你们是妖么?”说出后我后悔了,要真是,我该怎么办?要不是,他们会怪我这小孩不知礼么?又是一阵轻笑,“他是句芒神,我么,是谁?”那姐姐偏头望向男子。“你是我的妻。”男子轻启薄唇。想来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我也能一睹神的风采,并成为朋友——我还给句芒出过主意,怎么讨好那姐姐。
未时时分,东风柔,放风筝。家家拿出自己做的风筝,有蝴蝶,有燕子,我的是绿鸢,爹爹也扎得一手好风筝。我定会胜过那孟月生的大风筝,丑死了,还说是鸳鸯,鸭子还差不多。“开始了,我可不会让着你。”孟月生挑衅。“我才不需要你让。”
大人们在高地品酒,笑谈时事,“瞧,月生和茗儿正在嬉戏,一眨眼,他们都这么大了,该给他们找桩婚事了。”绿鸢飞得真高,“孟月生,你的风筝在哪?”我嗤嗤笑,晃一晃手中的线。没料到孟月生竟将他的风筝勾上我的,我的直下坠,两番追逐,风筝断了。我气急败坏:“孟月生,你真讨厌。”愠怒的少女两颊桃红,着绿色小袄,小嘴一张一合不知说些什么。孟月生想,真想啄一下她那小嘴。孟月生知道茗儿生气了,这东风也有些恼人。
孟月生来找我,我不做回应,他把爹爹扎的风筝弄飞了,我气不过。可是孟月生一反常态几日都好声好气地待我,我要城南的糖葫芦,他给我;我想吃城东的桂花糕,他买来。“孟月生,你疯魔了还是转性子了,怎么这么听我的话。”
“我这不是给你赔不是嘛。那,城西的捏糖人。”孟月生脸上堆着笑。这样一来我倒觉得以前的孟月生好玩些。
听说孟月生的爹爹给他说了门亲事,不知成没成。今日爹爹竟也找来媒婆来问我的八字,我有些恼,爹爹这么早就要我出嫁。而我更恼,孟月生没有往日的气焰了,听起话来。
我有些无趣。我趴在桌前玩弄着春牛布偶,想起也是孟月生送的,一把扔出窗外。“哎呦——”我慌慌张张朝外望去,是那孟月生。他挥一挥手,我会意一跃,跌落草丛。原以为他会接住我,果然还是白指望了,理理衣裳没好气踢他一脚。“都要嫁人了还这么粗鲁,小心夫家休了你。”“要你管。”一片静默,风吹地脸痒痒的。
“你跟我过来。”孟月生拉过我的手奔向远方,我竟觉得我们像极了戏文里的私奔,“扑哧——”笑起来,孟月生回头,斜阳细细密密地洒在他的肩上,回我一弯月笑。这些年,孟月生也长成七尺男儿。忽而想起以前,他上树摘柿子的时候朝树下的我笑,他笑得真好看。
“给。”
我一头雾水,这时候放风筝,春分都过去小半月了。依旧是这么丑的鸳鸯。“怎么,想再比比么?”
“嗯。”孟月生只低头摆弄风筝。
我觉得今日的孟月生有些奇怪。
“看,我的风筝......”我扬起手中的线。风筝断了。“我的风筝!”我丢下线锤往前跑,往前跑。然后我看见另一只风筝也飞走了,两只跌跌宕宕地落向远方,脚步慢了下来。“让它们去吧。”后方飘来声音。“你站那,别回头。”
“为何?我偏不。”作势转身。
“听我一次。”声音有些颤抖。
“不久,我们就会各自婚嫁,你知晓?”
“知晓。”
“那你,你可知你的夫家是谁?”
“不知。”竟想哭起来。
“如果是我,你欢喜么?”声音有些干燥。
东风劲,吹得脸疼。
是夜,我在桂花树下刨女儿红,越刨开土越难过。每次都想刨开土,却挖几下便停住,忍着。因为那是我的女儿酒。又想起小时和孟月生玩起扮唐玄宗、杨贵妃。孟月生对我说:“环环,你先走,我随后便来找你。”可是他没来,只有杨玉环一人归黄泉。真薄情。孟月生更薄情,演完跟没事人一般,还分我一半红薯问吃不吃,嘴里说了句什么含糊不清。娘亲出院子看我在桂花树下久久不动,抚过我的背:“茗儿,又想偷喝你的女儿酒?过几日便能尝到了。记得以前月生常来寻你玩,被邻人取笑找小媳妇,你气得几日不理他,现在真成他小媳妇了。”我竖地站起,“阿娘,我有件事出门一趟,不用担心,您回屋早些歇息。”
拔下门闩,开门忽见孟月生,心下一惊。“我。”两人同时开口。
“我只问你,当时我们扮唐玄宗和杨贵妃之时,你说了句什么?”
“那么久的事,怎还记得。”难得一见地羞怯。
“不记得?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欲关上门。
“茗儿,等等!我,我当时是说,我不会,我会一起与你赴黄泉。这门亲事,你若不喜欢,我可以让爹爹退了,各生安乐。”
我环住孟月生的脖子,“不用,我觉得这门婚事好极了。”
鞭炮轰鸣,一袭红衣,今日嫁作他人妇。桂花树下的女儿红真香,像极了三月灼灼桃花的韵香,也像春分时节那阵阵东风的清香。
Ps:春分,二十四节气的第四个节气;有才苋菜滚鱼片汤、孩童放风筝的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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