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帮凶
恩斯特一进门就冲我嚷:“申克带他来做什么?看病吗?”
“嗯。”我心不在焉地答应着,还没回过神来。
“你给他药了吗?”
“什么药?”我突然醒悟,反问恩斯特。
“止咳药啊。”
“你怎么知道?对了,你给他看过病,你知道多少?”
我一把抓住恩斯特的胳膊。因为用力太猛,他嗷嗷大叫起来。“哎呦!疼,疼,快放手!要折了!”
我松开手,一时不知所措。
恩斯特一边揉着手臂,一边皱起眉头瞪着我。“你疯啦!下手这么重。”
“对不起,恩尼。可你快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别急,你先告诉我,你给他药了吗?”
“给了,那又怎样?”
“给了就好,没事了。”恩斯特扬了扬眉毛,一挥手。“好了,快换衣服,我们吃饭去吧。”他走到门后,取下我的大衣和军帽,打开房门等着我。
“等等,你先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我的爷啊,你不看看几点了,再不去,可就没饭吃了。”
看样子恩斯特是不想痛痛快快地告诉我,可如果不搞清楚,我怎么吃得下饭呢。于是我走过去,“乓”的一声把门重重关上。“我不着急,说完了再去吃饭。”
“天呢,你不着急,我可是饿死了。”恩斯特向上翻着白眼,哀求道。“这样吧,我们去吃饭,边走边说,好吗?”
我知道他在耍花招。“不行!今天你要是不把知道的都说了,就甭想去吃饭。”
我瞪着他,他也瞪着我,我们就这样相互瞪着,僵持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恩斯特先软下来。“好吧,服你了。就知道会这样。我看那,今天要是不让你如了愿,你非但不会让我去吃饭,把我先吃了也说不定。”
我把大衣和军帽重新挂好,然后从暖瓶里倒了两杯咖啡。
恩斯特回到办公桌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两腿就习惯地翘上桌沿。
我把咖啡递给他,自己也搬了把椅子坐下。
恩斯特喝了一口咖啡,点头笑道:“这还差不多,不过说好了,如果晚饭吃不到,你可得请我吃宵夜。”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看见我又瞪起眼睛,恩斯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呐呐道:“好,好,你别急,我说就是。马蒂,我说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大,所以我才不敢告诉你。”恩斯特一口把咖啡喝完,清了清嗓子。“嗯哼,怎么说呢?”
“申克说他得过肺炎,你给看的,那是怎么回事?”
“不,不,”恩斯特摇着头,点上烟。“不是这儿,还在前面。那是一个多月前,有一天晚上,大概十点左右,我正在俱乐部里, 汉斯·迪特里希 下士来叫我。就是火车上的那位,拉手风琴的。”
汉斯·迪特里希 下士,“拉手风琴的”。恩斯特不这样讲我也能记起来,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晚上,在火车上这个 汉斯·迪特里希 下士是怎样凶狠地殴打中国人。
“迪特里希下士说申克把一个受伤的犯人送到医院去了,请我过去看看。申克如此关心一个犯人,真是稀奇。我不知道申克这家伙搞什么鬼,他惩罚犯人,干嘛还要送到医院去。平时,他们要么将犯人直接打死,即使命比较硬,一下子没死的,他们也会最后来个干脆利索,还从来没有什么打完了人再来救治的。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也想到了,恩斯特说“还在前面”,那么申克从来就没有放过他。我很紧张,能感觉出自己的心跳。我抓起恩斯特放在桌上的香烟,想抽一支,但是双手直哆嗦,好一会儿才把烟点着。
恩斯特一定在看着我,在我哆嗦着点烟的时候没有说话。等我抽上烟,他才继续道:“我到医院时,申克已经在那儿了,旁边就站着那个中国人,他好像没受什么伤,但是精神很不好。另外还有两个犯人,其中一个我认识,是个卡波,(注:卡波是从犯人中挑选出来,管理犯人的监工。待遇优厚,可以不剃光头,伙食标准是普通犯人的十倍,还拥有极大权利,可以随意打骂、惩罚犯人,甚至有生杀大权。)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只知道大家都叫他‘教授’。‘教授’是个政治犯,原来在莱比锡大学教哲学,在这已经三年了,人很正直,在犯人中挺有威信的。”
“他没受伤,申克打的不是他,那是谁?”我问道。
“是法比安。”
“法比安?”我一时没想起来。
“对,就是火车上的那个男孩,学艺术的。母亲是法国人。”
“哦,是他。他怎么样?”
“法比安的伤势很严重。依照惯例,我跟申克说不如来个痛快的。你知道我们的处理方法。”
恩斯特的声音很犹豫,很理亏。这是他最不愿意,却又每天必须面对的工作之一。党卫军领袖希姆莱认为,对于那些没有价值的垃圾根本不应该再浪费国家的资源。于是如果犯人生病或者受伤,状况较轻,经简单治疗后即可痊愈,继续参加劳动,还有使用价值的,医生可以给予他们有限的治疗。但是如果状况比较严重,一时难以治愈的,恩斯特,他这个集中营的军医就有责任给予彻底解决——把15毫升30%的苯酚溶液直接注入其心脏,病人就会在一分钟之内死去。
“可是申克不同意,一反常态地恳求我一定要救法比安。我答应了,本来我也不想干那种事。我让他们所有人先回去,但是中国人不愿走。使我吃惊的是申克竟然让两个犯人和下士都回去,自己则留下来陪中国人一起等着。我回到治疗室,给法比安清洗、检查。结果使我震惊,法比安伤得实在太重了,必须做剖腹手术,不然只是拖延几天而已。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一个人也做不了剖腹手术。于是我开门去找申克商量。这时候我看见申克正在亲吻中国人。”
“什么?申克当着你的面?”
“不,不是,当时候走廊上没有人,申克一看见我就放了他。”
我一下子明白了。“申克是在用法比安胁迫他就范。”
“没错。我单独告诉申克,如果真要救那孩子,就必须做剖腹手术,修复受损脏器,那就需要他签字负责。果然不出所料,申克对救人不感兴趣,他只是问:假如不做手术,法比安还能活多久?我回答:说不好,也许一周吧。‘那就这样,尽量让他活得长一点。’这是申克的原话。”
恩斯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两条腿放了下来。现在,他身子向前倾,手肘支在大腿上,双手捧着头,香烟夹在右手的指根处燃烧着,袅袅地冒着青烟。我知道:这种姿态和表情,在他只有在极其痛苦的时候才会有。
然后,恩斯特开始吸烟,低着头,拼命地,一口接一口地吸烟,直到手指没法捏了,才把烟头在烟碟里掐灭,再点上一支。
我想催他讲下去,可又开不了口。还好,他没有再专注着吸烟,抬起了头。
虽然没有哭,但是眼睛、鼻子都已经红了。“马蒂,我是个医生,我应当是治病救人的,不管他是谁。可是现在,我们被告知,谁该救,谁不该救……好吧,作为军人,我服从命令,我至少可以让他们走得不那么痛苦。但是那次,我被迫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无辜的孩子,一天天地衰弱,一天天地腐烂,看着他在痛苦中死去,同时我还帮着申克一起去欺骗中国人。我跟中国人说,法比安没事,过几天就会好的。我让中国人放心,我会照顾法比安的。然后……然后……然后申克就带他走了。”
“你为什么……”我叫了一声就说不下去了。我本来想质问恩斯特的,但那有什么意义呢?同样的问题,我也每天都问自己,问到头脑发麻,问到自我厌倦,终是毫无结果。我们曾经是有良知,有信仰,有原则的人,是什么逼迫我们沉默、屈从,最终成为帮凶的?是申克?就他一个小小的少尉?不!不是,是纳粹的高压暴政,是希特勒的独裁统治,还有我们自身的人性弱点?
我拍了拍恩斯特的肩膀,不知道算是安慰还是抱歉,或者都不是,只是一种情感地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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