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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糖城
“明歌，我发现你最近写的文章怎么尽是些忧伤的故事啊？”伯爵说这句话时，他和明歌正在阳台上喝茶。
只要天气允许，他们都会在傍晚时分，坐在阳台的椅子上，一边欣赏风景，一边喝茶。他们有时说话，有时只是静静地呆着。
伯爵说这句话时，正有风吹过，撩起了明歌的头发。明歌左手端着茶碟，右手拿着茶杯，眼睛望向树林，正在沉思。
秋天来了，那一片落叶松林变得异乎寻常的美丽。整个树林被深绿、翠绿、青绿、浅黄、金黄、深黄、橙黄、橙红、棕黄等色彩渲染，使人不得不佩服大自然的神奇。明歌试图辨别那些深浅渐变的颜色，却怎么也数不清。她想起蒋勋在一次讲座上说，人的眼睛能辨别一百多种白色，那眼前的绿色和黄色到底有多少种呢？
大自然才是最厉害的艺术家。人类的艺术家充其量是大自然笨拙的学徒，能学到点皮毛就算不错了。你看那些植物的叶子、花朵，你看那些动物的外形、羽毛和斑纹，那样无穷无尽的颜色和它们和谐的搭配，那样优美而流畅的线条和跃动的姿态，真令人叹为观止。明歌沉浸在对那片树林的欣赏中，她觉得：能活着，就这样坐在这里看，真好！
风，撩起了明歌的头发，让她想起上午和伯爵在树林里散步时。也是一阵风吹过，无数金黄色的落叶松针叶从天而降，它们降落的姿态是旋转的，悠悠的，文雅的。雪花的降落也很美丽，但跟这些落叶松针叶降落的姿态比却显得轻佻了。落叶松针叶的降落很有节奏感，它们在跳舞，但还保持着某种威严，它们本是坚硬的，身段却显示出柔软。落在地上也是轻轻的，没有一点声息，更显出它们舞者的职业水准。树林被今年这一层落叶覆盖，更是又软又暖。
明歌听到伯爵的问话，没有马上回答，她现在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写作是反映作者所生活的世界，但同时也是对自己生活的发掘。越写，对自己的内心发掘得越多，像是跳出了躯壳，站在远处观看以前的自己。而以前的自己是从未直面认识过的人。你对自己的认识和别人对你的认识一样吗？明歌的脑海中这些天常常萦绕这个问题，越想越怀疑。
“写得忧伤，就说明作者的内心徘徊着忧伤。”明歌淡淡地回答。
伯爵有点担心，他试探地建议：“能不能想点高兴的事情，让你的读者也高兴一点？”
“在糖城，我们过得还是挺甜蜜的。”明歌想想说，笑了。伯爵也想起一些事情，也笑了。
在糖城时，伯爵和明歌的工作都很稳定，晴子上了幼儿园，因明远出国借的钱已经还完，明远也寄回了他三年前从明歌这儿借的钱。
伯爵和明歌从明远还给他们的钱中取出一部分，给毓秀买了一台新款电视机，让毓秀很感动。一家人其乐融融的。
明歌单位旁边有个很好的幼儿园，明歌上班、下班就带着晴子走。早上总是兵荒马乱的，因为睡醒觉就快到该出门的时间了，自己洗漱收拾，给晴子洗漱收拾，看似简单，实则不易。有娃的家庭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是临出门娃要上厕所，就是忘记什么东西，总有小的坎坷让你心急如焚。
下班接晴子倒是个悠闲的过程。明歌觉得晴子很有趣，每天早晨去幼儿园的路上，晴子总抱怨“肚子疼”，让人觉得她不愿意去幼儿园；在幼儿园玩儿一天去接她，她又不想马上回家，总要留连在那里多玩儿一会儿再走。如果没别的事，明歌就任由她玩儿。
握着晴子软软的小手回家是个甜蜜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还有一些有趣的事情发生。
有一次在公交车上，晴子望着窗外略过的建筑认真地说：“妈妈，我认识字了。”
明歌瞅着那个小小人儿若有其事的小脸儿，问：“你认识哪些字啊？”
正巧，一个高大的建筑物迎面过来，出现在车窗上。那是糖城最大的电力公司——天人电力集团公司——的办公楼，楼上矗立着“天人电力”四个大字。
晴子兴奋地说：“这几个我都认识，天、人、电……”
认识“天”、“人”，明歌不觉得奇怪，能认识“电”，她觉得晴子不简单，接下来，晴子稚嫩的声音——“刀”——发出来时，几乎一车人全笑了。明歌没想到坐公交车的这些人和她一样等着听晴子认字呢。晴子把“力”认成了“刀”，让一车人捧腹大笑。当然，这些都是善意的笑，没人取笑这个坐在妈妈怀里、扎一头五颜六色小辫子的小女孩儿。
晴子探索世界的主动性对明歌有触动，有时也是刺激。
有一次，明歌牵着晴子的小手在家附近溜达，晴子又说：“妈妈，那个字我认识。”
“哪个字？”明歌朝着晴子胖乎乎的小手指出的方向看去，是“中国银行”。
“妈妈，那是‘红中’的中。”
明歌抱起晴子，亲亲晴子圆圆嫩嫩的小脸蛋，表扬晴子，“又认识一个字，真好！”但她的心里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红中”的中，孩子是从麻将牌认字的。我这个妈妈，在干什么呐？明歌自责。
打麻将，是明歌怀孕后期学会的。毓秀担心明歌到处乱走出危险，就让家里人教她打麻将。每个星期天都要玩儿上半天，很快明歌就上了瘾，生完孩子后，明歌把打麻将的习惯留了下来。
晴子知道妈妈爱打麻将。有一次在哄晴子的时候，忽然倦意袭来，明歌想睡一觉，就让晴子自己玩儿，可晴子还是想扯着妈妈陪她玩儿，就腻在明歌身边不走。晴子拉妈妈的手，摇晃妈妈的身体，明歌也不理她。
忽然晴子有了主意，她走到床头，趴在明歌的耳边说：“妈妈，打麻将啦！妈妈，打麻将啦！”明歌憋住不笑，晴子等了一会儿只好从卧室出去了。明歌听见晴子在客厅跟毓秀说：“奶奶，我妈妈真的睡着了，说打麻将她都不醒。”
当晴子说出“‘红中’的中”时，明歌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给孩子造成的影响。她想起每日吃完晚饭，四个大人坐在一起打麻将，晴子一个人在屋里玩儿的情景，心里很不好受。有一次打完麻将找不到晴子，最后发现晴子蜷在一个装被子的抽屉里睡着了。当时明歌还觉得好玩，现在觉得孩子挺可怜的，那个抽屉里都能装下的小小人儿多么孤单啊！
明歌在糖城的单位要改革了。那些年长的同事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上班，他们也常常从班上溜出去打麻将。“谁知道改革后大家会被分配到哪里呢？”他们对明歌说，“不用守在班上，守也没用，你现在努力工作，谁能看见？回家呆着吧。”明歌觉得自己年轻，不能耗着生命。办公室新配发了一台电脑，明歌想学学。没人跟她争着使电脑，在等晴子放学的时间里，明歌把打字和办公室工作软件学了。
明歌在家里说她不想打麻将了，她要考研究生，真的开始了复习。毓秀承担了看护晴子的任务，晴子看到妈妈学习时，脚步都是轻轻的。有一次，晴子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屋子中间，把明歌的一本厚厚的英汉词典放在膝盖上，嘴里念念有词。明歌很奇怪，装作上厕所，从晴子的身边走过，看到词典是颠倒放的，晴子嘴里说的是乱七八糟的语言。明歌的心里很愉快，不管自己考不考得上，学习给晴子的影响总比打麻将对晴子的影响好。
明歌对糖城的记忆与那个小小人儿密切地联系在一起，那个小小人儿的身体总有一股蜜糖的味道，让她总想亲近，终生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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