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三）

小镇（三）

五

过完头七，守了一夜的母亲大清早就把我从被窝里拽了出来，一言不发地给我洗漱穿衣，然后牵着我的手去了早市。

一路上都是指指点点。

我们提着一篮子的鸡蛋和一些杂嘴零碎，来到圆圆家门口。身后是尾随而来熙熙攘攘的一群人，压抑的气氛令人窒息。

红着眼的方姨先扶着门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头上还扎着白布条的圆圆。

人群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老母鸡要掐架喽！然后便是哄堂大笑。

方姨看到了我母亲，神情很慌张，脸上悲愤交加；半天，她终于艰难地张了张嘴，说：你怎么…

我母亲对她歉意的笑了笑，然后对圆圆招了招手。

过来，圆圆，过来阿姨这里，圆圆乖。

圆圆懵懵懂懂地走向我母亲，不知所措的看着我，睡眼惺忪，跟个兔子似的。

母亲从篮子里抓了一把糖，半跪在她面前，扒开糖衣，轻轻地把乳白色的奶糖塞进了她嘴里，尔后缓缓地抱住了她。

方姨握着门框的手紧了紧，身子突然一软，跟只鹌鹑一样瘪了下去。

圆圆忽然睁大了眼睛，挣脱了我母亲的怀抱，向我飞奔过来，像是抱一根木头桩子一样紧紧抱住了我，嘴里奶白色的口水淌了我一身。

第二天，我和圆圆就像没事人儿一样背着我妈连夜缝制的新书包一蹦一跳欢快的上学去了。

我们拉着小手出现在班级门口，班里乌压压的一片脑袋都齐齐看向我们，数学老师也看到了我们，他有些诧异，最后也没有介意我们迟到，挥了挥手说，你们进来吧。

那节课我跟往常一样，靠在窗边看着高年级的学生在操场上打球，看着他们身上的汗珠啪嗒啪嗒地滴落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又瞬间蒸发成水汽消失得无影无踪，渐渐地，心也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这个时候，教室的后排传来细微的声响，坐在后门边的黑胖子偷偷让人传了张纸条给圆圆，圆圆经不住边上同学的磨人，打开看了一眼，忽然浑身就像筛子一样剧烈地颤抖起来，最后趴在桌子上一抖一抖地抽噎着，紧接着最后一排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笑声，这笑声像是会传染，整个班都跟着炸开了锅。我一下就推开了同桌，跌跌撞撞地奔到圆圆课桌前，扯开了纸条。

方圆，你爸爸今天怎么不弹棉花了。

原来她没有忘，她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记得。

我的视线一下就模糊了，浑身止不住的发抖，转身就向黑胖子扑了过去。铅笔盒，课本，书桌，板凳，还有黑胖子，天旋地转起来。我红了眼，抓住什么扔什么，黑胖子慌了神，像只蛤蟆一样上蹿下跳。连累着过来拉架的数学老师头上也被我甩出的圆珠笔划了道口子。

“你他妈神经病啊！狗啊！”黑胖子大吼一声，他眼见情势不对，瞅准了靠门边的窗户，三两下踩着铁栅栏爬到了最高处，我冲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肚子，拼了命往下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地在上面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他发出了杀猪一样的呼喊。

我听见桃子被咬破皮的清脆声，舌尖传来的一股血腥味使我清醒了，我抹了抹嘴角，朝身后围观的同学吐了一口猩红的唾沫。

“够了！你们这个班我不教了，下课！”年轻的数学老师愤愤地摔门走了。

圆圆，我，还有愁眉苦脸的黑胖子，在教师办公室一直站到放学铃声响起，我全程冲圆圆做着鬼脸想惹她发笑，她却失了神一样呆呆的，黑胖子捂着他的小腿，欲哭无泪。

啪！

一个黑黝黝的中年妇女，左手还提着一把蒜，火急火燎冲了进来，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有人生没人教的东西！

撂下一句狠话，她立马蹲下来拉起黑胖子的裤腿，不看不打紧，一看脸上顿时五彩斑斓起来，腾的一下站起身，扬起左手准备给我来个左右开弓。

啪！

我和圆圆张大了嘴，傻愣愣的看着站在我面前举着手的我母亲。

办公室里的人民教师们终于反应过来，赶忙拉开了两人。中年妇女惊愕地摸了摸脸上红彤彤的巴掌印子，半天才缓过神来，脸上的杀气腾腾一下子变换成了可怜巴巴夹杂着恶毒的表情，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开始捶胸顿足：“小狐狸无恶不作，骚狐狸痛下杀手啦，全家人的心肝都被狗吃了哇！”

老师们又是拉人又是递水的，窗外一颗颗脑袋争先恐后的往上跳，整个办公室顿时鸡飞狗跳起来。

母亲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

“她是我生的。”她指了指我，又翘起嘴角对着圆圆温柔地笑了笑，“我自己会教。倒是你儿子，打小嘴就这么毒，憋的一肚子坏水，长得还黑胖黑胖的，小心长大了讨不到媳妇儿。”

黑胖子“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圆圆“噗嗤”一下笑得甩出了两条大鼻涕。

中年妇女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一场荒唐的闹剧无疾而终了。

我偷偷打量着母亲，她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跟在母亲身后，亦步亦趋地迈着步子走出校门口，内心忐忑不安。突然手心传来一阵温润，我转过头一看，圆圆握住了我的手，冲我得意的比起小拳头，脸上的泪痕还历历在目，我冲她翻了个白眼，心里不再害怕了。路过猪肉铺的时候，母亲停下了脚步，盯着里面一个手握剔骨刀的男人一声不吭。那个男人被他看的心里发毛，有些慌乱的问：向家媳妇儿，怎么了？

“没什么事，你们家儿子笑话我们家圆圆死了爹，我们家小青，就揍了他一顿，你家婆娘掴了小青一巴掌，我们小青个儿还小，够不着，我就替她还了这一巴掌。你是开门做生意的，这个买卖一来一往，你看，大家算不算扯平了？”

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听完以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过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我明白你意思，孤儿寡母的，我们有错在先，以后她再逼叨我撕烂她的嘴，你，走吧。”

母亲点了点头，一手一个牵着我和圆圆，转身准备离开了，可是没走两步她又忽然停下来，回身又朝肉铺子走了过去。男人如临大敌一般站的笔直，不解的看着她。

母亲窸窸窣窣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又从里面拣了几张纸币外加几个钢镚凑了个整，递给男人：“割一斤猪肉，全精的，不要臊子，晚上给我俩闺女包顿饺子。”

“哇哦！晚上吃饺子喽！”我和圆圆雀跃起来，绕着我母亲转起了圈圈。

中年男人耷拉着脑袋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萎靡不振地回身换刀去了。